六月十五,陳初回返安豐,禮節性的覲見了柴極。
當日午後,城外藻園得到王爺已歸的消息,內外灑掃一新,衆人翹首以盼。
可直等到了酉時初,依然不見人回來,就在貓兒打算派人去城內打聽一番時,小乙到了家,卻道:“王爺請蔡、陳兩位大人進城”
衆人一時愕然.都到家門口了,王爺不回家卻請兩位丈哥去城內相見。
蔡坤、陳英俊兩人似乎猜到了什麼,下意識對視一眼。
酉時三刻,二人聯袂抵達安豐城內的晉王邸。
安豐城小地狹,府邸自不比蔡州王府廣闊,只裡外三進,若不是門頭掛着晉王府的匾額,怕是要被誤認爲普通富戶宅院了。
兩人被請進二進書房時,陳初似乎剛洗完澡,一身湛藍常服、微溼髮髻簪一頂白玉冠。
身材頎長,可謂玉樹臨風。
“見過王爺.”
二人拱手行禮,蔡坤方纔匆忙一瞥,不由生出萬千感慨以楚王今日之齡,精力、身體剛剛接近男子頂峰。
卻已坐擁江山半壁,掌雄兵數十萬,身上涵養出的那股威嚴氣度隱而不發.
由此,蔡坤愈加欽佩妹子當年看人的眼光。
蔡家竟還真的靠着這位乘龍快婿在不足十年的光景中,由一縣胥吏家族躍升爲了大齊頂級勳貴。
“此處又無外人,兩位兄長不必多禮”
陳初招呼兩人重新落座,隨後笑道:“兩位岳母都在藻園,本王可不敢回去啊。”
“.”
蔡坤、陳英俊不由汗顏雖未明說,可楚王對兩家安豐一行的原因必然心知肚明。
換位思考,這妹夫夾在中間確實難辦。
陳初這話近乎挑明瞭此事,卻又以‘不敢回家’的說法,隱隱表露出要維持幾家體面的意思。
見兩人都不知如何接話,陳初不由笑道:“我與兩位兄長年齡相近,咱們又同爲男人,說話方便些。”
如今這大齊相位,便是不論私情、只論功勞,也難出蔡源、陳景彥二人。
但一人當選,另一人必將落選.是以,楚王在回家以前專門招二人過來,便是讓落選一方回到藻園後,安撫母親。
陳英俊聽明白了.楚王那句‘同爲男人,說話方便’便是要杜絕回府後女眷干擾。
說實話,在陳英俊心裡,蔡源接任相位比父親要來的合適一些,畢竟,蔡伯父久在中樞,熟悉朝廷運轉,並且,已在朝中爲楚王籠絡了一大批劉齊舊臣,威望不輸父親。
而父親雖爲地方大員,在中樞卻終究少了些影響力,以如今楚王和長公主常年不在東京的局面,父親未必有蔡伯父能穩得住朝堂。
這只是其一。
六月十一,一家人剛到藻園那日,王妃先是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後又當着所有女眷的面,將王府世子送到了蔡嫿住處.
這是她站隊蔡家了麼?
王妃什麼表態的話也沒說,但旁人若那麼理解,好像又沒一點問題。
總之,這件事對阿瑜造成的壓力不小,已隱隱有退卻之意。
便是陳英俊自己,也始終不太贊同父親急着爭奪這相位,這回來安豐也不過是被趕鴨子上架。
到了現下,妹妹的態度已影響到了他。
正思忖間,陳初忽又道:“大兄,阿瑜自打誕下念兒,時常悶悶不樂,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那產後抑鬱之類的,這次伯母和嫂夫人至此,剛好多陪陪她。”
陳英俊聽不懂甚的產後抑鬱,卻不妨他回道:“也好,安豐毗鄰芍陂,這幾日我請母親帶阿瑜外出散散心”
“嗯,甚好。對了,大兄此行除了探望阿瑜,還有別的事麼?”
“.”
陳英俊一怔.誰都知曉探望阿瑜是幌子,試探楚王對相位歸屬的態度纔是正事啊,楚王怎就直接問出來了?
再結合方纔楚王那句‘男人說話方便些’,陳英俊明白過來,楚王不會在家宅之中探討此事,有甚想法便要在眼下、當前說出來!
可替父親求官這種事.又是當着競爭對手蔡家二子的面,他如何說的出口。
按計劃,此事該是夜深人靜時由阿瑜在枕邊試探幾句纔對啊!
陳英俊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大兄,此間只我們三人,有甚想說的只管說,不會爲外間知曉”
陳初見陳英俊欲言又止,甚至鼓勵了一句。
陳英俊擡頭,卻見陳初似笑非笑、目光深邃,陳英俊礙於顏面終究未能說出口,只道:“沒旁的事.呃,倒也有一樁事,近來潁州轉入戰時生產,導致各家民用場坊出現了工人短缺,四月間,潁上縣查獲了一起組織偷渡、販賣人口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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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父謀官的陳英俊到底還是面皮薄,竟滔滔不絕的彙報起工作來。
但你一個潁州同知,當面向楚王說這些也不合適啊。
陳初耐心聽完陳英俊的彙報,卻道:“此事交給有關衙門去處置便好,待大兄回去後,抓緊時間交接一下工作.”
方纔到底沒好意思說起父親一事,陳英俊借彙報工作掩飾,正有些心神不屬,直到聽見‘交接工作’才猛地一驚,一臉錯愕的看向了好妹夫。
陳初不由笑道:“自我等在桐山起事,大兄便是我輩之中最負才名者。阜昌九年,大兄自一縣主簿做起,多年來,爲官足跡遍佈淮北,每到一任,政績斐然。如今,也到了咱們這一輩人擔當大任之時了,我欲邀大兄前往東京,就任中書舍人、知制誥”
後面的話,陳英俊有些聽不清楚了.
正五品的中書舍人品級不算高,比起他現今的從五品同知只升了一級.但此職關係重大,掌進擬庶務,宣奉命令、行臺諫章疏等重要公文的擬定批覆。
此官爲中書宰相屬下,但宰相所有政令都要經過中書舍人之手,雖無權駁回、更改宰相政令,卻有知情權。
那知制誥的差遣官,更兼撰作詔敕之責。
說白了,就是皇帝的筆桿子按周國慣例,此職非進士及第者不可任,且擔任過此職之人,只要不犯大錯,未來無一不是青雲直上!
以眼下長公主常年離京的情況,他這知制誥的權責只會更重。對於家世好、有才幹的陳英俊來說,也不啻一步登天!
讀書人最大的願望不就是經國濟世麼,這等可以熟悉中樞朝廷運作的機會,對尚不足三十歲的陳英俊來說,自然是一個極大的激勵和認可。
稍稍平復了激盪心情,陳英俊習慣性的謙讓道:“楚王,此職責事關重大,下官恐難以勝任.”
“哈哈哈,大兄莫要自謙。大兄既是淮北官員,也曾是藍翔學堂的先生,大兄先行一步,纔可爲我淮北出身的後輩做個榜樣,彭於言、吳宴祖他們今年讀完了九年制課程,大兄看誰機靈,可帶上幾人隨你歷練一番.”
至此,陳英俊頓時明悟妹夫這是要拿自己做一面旗幟,爲新式學堂內畢業的年輕人開闢一條出仕之路。
陳英俊早早加入了淮北團伙,他本身就不是科舉出身的官員,自然對同樣沒參加過科舉的學堂後輩不牴觸。
耳聽陳初話已至此,本身就不是真心推辭的陳英俊見好就收,便擡手一揖到底,肅聲道:“元章既如此信任爲兄,爲兄唯有竭力一試了!”
“好。”
陳英俊在應下此差的同時,已心知父親的爲相之路徹底斷了便是元章心再大,也不可能讓他們父子一人任宰相,一人任舍人。
那般的話,中書省豈不是要姓陳了.潁川陳的陳。
可.陳英俊一時間卻生不出任何替老爹難過的情緒。
這讓他覺着自己有點不孝
就在陳英俊嘗試自我說服的同時,陳初又看向了蔡坤.後者眼巴巴的望着他。
既怕兄弟過的苦,又怕兄弟開路虎蔡坤正是眼睜睜看着陳英俊這鳥廝開上了路虎!
“二哥,你這次和伯母來,除了探望嫿兒,還有旁的事麼?”
這話,和一刻鐘前問陳英俊的問題一模一樣,正在糾結自己感到興奮一事到底算不算不孝的陳英俊趕忙轉頭看向了蔡坤,想要看看他怎回答。
蔡坤有了開口機會,趕忙輕咳一聲,微微羞赧道:“哎,其實也沒旁的大事.範相西行之後,東京百官無首,元章你又不常在東京,依愚兄所見,元章該再立新相,此人必須和元章親近、能理解元章近年來所立新政並繼續予以施行、還需熟悉中樞運作、熟知百官品性.”
陳英俊不由側目.嘖嘖嘖,你聽聽,你蔡二郎乾脆直說這相位非你爹莫屬不就得了!
還要臉麼!
這便是看重臉面的陳英俊不如蔡坤的地方人家蔡二郎本就出身胥吏家族,在禮部掛名出使金國之前,人家也是地地道道的商人。
商人最講實際,至於臉面
相位當前,臉爲何物?
陳初耳聽蔡二認認真真說完幾條新相應該符合的條件,不由哈哈大笑,道:“那依二哥所見,咱大齊誰最適合這新相之位?”
好妹夫,我都說這麼明白了,你還聽不懂麼!
眼見陳英俊也直勾勾看着自己,蔡坤便是臉皮厚,也不由臉紅了一下,隨後一咬牙,暗道:爲了爹爹,衝了!
“元章啊我覺着,嫿兒的父親最爲合適.”
“.”陳初望着口口聲聲喊着‘嫿兒父親’的蔡坤,差點沒反應過來。
“噗~”
剛端起茶杯的陳英俊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咳嗽數聲才指着蔡坤道:“蔡蔡妃的父親,那不就是伱爹麼!”
“是我爹,難不成就不是嫿兒的爹了麼?”
蔡坤理直氣壯,接着又道:“先賢都說,舉賢不避親.蔡尚書就任吏部尚書以來,全力配合元章施政,頂着巨大壓力一再破格提拔淮北官員,頭髮都快白完了。論公,蔡尚書勞苦功高;論私,蔡尚書與元章有翁婿之情,忠心天日可表!這相位除了蔡公,還能有誰?”
一句一個蔡尚書、一口一個蔡公,不知道的,還以爲這蔡坤另有其爹呢!
直把陳英俊都看愣了.這一家人,咋能恁不要臉啊!
你這麼誇你爹,他知道了不害臊麼!
蔡坤似乎在陳英俊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麼,隨即又朝陳初一拱手,道:“當然了,以上這些話都是爲兄個人愚見,不過卻也發自爲兄肺腑,並非出自蔡公指使。但到底如何,還需元章定奪。不管蔡公能不能再多爲元章出份力,蔡家追隨楚王之志,至死不渝!”
語畢,蔡坤和陳英俊都看向了陳初。
陳英俊也害怕兄弟開路虎啊.
三人相識多年,年歲差的不多,是以,今日閉門密談的氣氛遠沒那般嚴肅,甚至因爲有一層姻親關係而顯得有些兒戲。
不過,即便氣氛再跳脫,兩人也知,一旦陳初點頭,那大齊新相的人選就算塵埃落定了。
卻見,陳初笑着從書架內拿出一封明黃綾錦.蔡、陳兩人也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一瞧便知是聖旨所用的材質。
“二哥,看看吧。待明日我回去請長公主用過玉璽,便可昭告天下了.”
當陳初將明黃綾錦遞給蔡坤時,後者已知大事已成,可還是忍不住展開綾錦逐字逐句看了起來。
看到‘蔡公諱源,擢升中書門下平章事’一句時,蔡坤眼中毫無徵兆的涌出了淚水。
淚水不小心滴到了聖旨之上,蔡坤手忙腳亂的擦拭幾下,唯恐弄壞了一般,趕忙雙手遞還給了陳初,口中忙不迭道:“莫弄髒了,莫弄髒了”
確實,若在十年前有人告訴蔡坤,你父十年後可爲一國執宰,蔡坤一定把對方當做騙吃騙喝的神經病。
可眼前,卻實實在在成了真
陳英俊側頭看着小有失態的蔡坤,有點酸。
夏日天長。
酉時末,外邊夕陽西沉,卻仍未天黑。
陳初送兩位丈哥出府。
府門外,已收拾好情緒的蔡坤,望着那逼仄不夠氣派的府門道:“這王府寒酸,元章何不與我倆一同返回藻園。”
陳初微笑着看向了陳英俊,只道:“大兄回去後,莫忘與伯母細說今日之事。明日我回府,當前去拜見”
“愚兄謹記。”
這是陳初給大家一晚上消化相位歸屬的消息,也等於告訴大家,明天他回家後,誰都不要再在家中提起此事了。
臨別時,陳初忽然又道:“兩位兄長,日後再有旁的事,只管來找我相問就是,莫再驚擾家眷了。嫿兒和阿瑜是兄長胞妹,卻也是我府中家人,莫使她們夾在中間左右爲難。我若違心聽了她們的,壞我夫妻之情;我若不聽她們的,又傷了你們父女、兄妹之情,下不爲例”
下不爲例四字明明是笑着說的,但蔡坤、陳英俊兩人皆是神色一凜,忙低頭拱手。
丑時二刻。
蔡、陳兩人駕馬馳向城外藻園,雖一人如願、一人未能達成所願。
但兩人內心卻各自興奮。
蔡坤自不必說,爹爹有此一遭,便是百年後於九泉下見了先祖,歷代祖宗也得給他磕一個!
而陳英俊明明想替爹爹悲傷,可那嘴角怎也壓不住.
直到藻園遙遙在望時,陳英俊才發起了愁該怎麼和娘交代哩?
難道說,兒子搶了老爹的進步機會?
隨後,陳英俊心一橫,暗自道:咱們是親父子,誰進步不是進步嘛?爹爹你還不到五十歲,以後有的是機會,可兒子已經快三十啦,這機會可一定得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