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丁未前,家父曾拜在韓中丞門下,說起來與淮北頗有些淵源。韓公直言正諫,王爺虛心納諫,胸襟之闊,着實令人敬佩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實朋借韓昉之名將陳初吹捧了一番。
當年韓昉在淮北時,確實愛對政策指指點點,擡些無傷大雅的槓,但事後,晉王不但沒有懲處、雪藏他,反而讓其擔任了安豐朝廷的御史中丞。
這在官紳眼中,確實算‘諍臣’和‘明君’做派。
不過,王實朋誇讚晉王‘胸襟’顯然另有深意。
果然,見晉王笑而不語,衆人不由看向了宋孝直,後者躊躕幾息,終於硬着頭皮道:“王爺,薛知府年邁體弱,恐受不住牢獄苦寒,王爺不如小懲大誡,放了薛知府,既可安揚州民心,又可讓天下萬民見識晉王包容四海之氣度”
這纔是今晚邀請晉王的主要目的。
陳初不算意外,卻有些好奇,玩味的看着宋孝直,“宋大人,如今揚州同知死於軍陣,知府薛徽言被收監,你這司錄已成揚州實際上的主官,你難不想做這一府知府麼?怎還替薛大人求情?”
宋孝直繼續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態,低垂着的腦袋,看不清臉上神情。
誰也不知,他聽了陳初的話到底有沒有一瞬間的動心,但最終,宋孝直還是慨然一嘆,道:“罪官無能,未能見王命開城迎天軍已是大罪,不敢有此非分之想,若得晉王寬恕,待揚州徹底安定,罪臣自願乞骸歸鄉。唯望晉王看在薛大人就任揚州知府以來,精勵圖志的份上,饒他一回罷”
在場官紳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捫心自問,若是換他們,聽到晉王以揚州知府做餌,未必能扛得住這般誘惑。
坐於上首的陳初卻沉吟起來入城數日,他自然有法子打聽薛徽言的官聲,此人在民間風評還不錯,此時又有官紳羣體主動替他求情。
旁的不說,至少說明此人有較強的人格魅力,也不乏爲各階層平衡利益的智慧。
若能收歸己用,確實可以更快速的讓揚州進入正軌,同時也可以給臨安朝廷的各級地方官帶來一個示範作用。
只是,這薛徽言在府衙被破的當日,差點拔劍自刎,想來不那麼好收服。
丁未後,周國畢竟佔了正統大義,忠貞之士自然遠多於彼時的僞齊。
譬如寧死不降的壽春知縣陶春來,譬如眼下兵敗後欲要殉城的薛徽言
兩人還都有一個共同點地方治理不錯、官聲極佳。
也是,不怕死的人,大多私心沒那麼重,他們是士紳階層中光明的一面,有堅定的信仰。
殺了,陳初還真有點捨不得。
最終,陳初也沒有明確回覆宋孝直,只道:“薛大人死不了.”
宋孝直等人自然不敢逼迫晉王明確給個釋放薛徽言的時間,但有了這句‘死不了’,總算爲他爭取來了生機,今晚目的也就完成了大半。
此刻衆人待的地方是凌波舫二層船艙,左右別家畫舫到了這個時候已盡是酒令唱合絲竹之聲,但他們這,因晉王帶了‘媳婦兒’,自然沒人再不長眼的安排姐兒作陪。
晉王無妓相陪,他們又怎敢招人伺候。
以至於凌波舫二樓顯得有些冷清,此時正事議完,宴席又進入了後半程,宋孝直忙遣人吩咐老鴇,請歌姬上來獻唱一曲。
不多時,一緋衣女子抱箏入內,四方一禮後,端坐琴後,輕撫琴絃
‘錚~錚~’
前奏一起,陳初以及坐在他下首的韓世忠同時擡眸看了過去。
陳初不會奏箏,可家中有玉儂這位琴箏好手,又多次聽過梅瑤演奏,自能聽出些好壞。
玉儂和梅瑤兩人各有千秋,琴聲中卻都有那股女子柔弱之感。
卻見低頭奏琴的女子高鼻劍眉,五官不錯,但下頜骨稍顯突出,以至於少了些女子柔美,反多了些強勢的英武之氣。
一陣急促前奏,隱有金戈鐵馬之聲.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一開口,竟是晉王於東京大勝之後的新作之詞彼時,齊周尚爲敵國,這首詞也就成了周國禁詞。
如今揚州易主,自然再無人計較。
下方宋孝直一直在留意着晉王,見他頻頻露出讚許神色、就連那韓將軍都聽的入了迷,不由暗自得意自己這安排,正合軍伍出身的晉王之意。
一曲唱罷,陳初忍不住撫掌讚道:“好!這曲子被這位大家唱出了真意!不知大家尊姓?”
宋孝直連忙起身,替那女子道:“稟王爺,奏唱女子姓樑名紅玉”
“誰?”
“梁紅玉。”
宋孝直見晉王一臉驚愕,還以爲哪裡出了錯,變得不自信起來。
陳初卻下意識轉頭,看向了韓世忠.只見這老光棍微微張着嘴,盯着人家一瞬不瞬。
“哈哈哈,這便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麼?”
陳初大笑之後,說了一句衆人都聽不懂的話。
夜,亥時。
小秦淮河畔的夜生活剛剛進入高潮,而陳初已帶着鐵膽、韓世忠離了凌波舫。
上船時,陳初主動牽了鐵膽的手。
下船後,陳初再次拉上了鐵膽的手。
初春夜風,清爽迷人,河畔老柳,迎風展枝。
走在人羣中,兩人像是普通人家‘人約黃昏後’的小情人,卻因爲兩人高於大多數人的身高,頻頻引來注目。
能感到鐵膽在努力適應和初哥兒的新關係,但依然緊張,被陳初握着的手,出了一層細汗。
陳初爲緩解鐵膽緊張情緒,忽笑道:“鐵膽,你還記得我們初次牽手是在何處麼?”
習慣性低垂着頭的鐵膽聞言,側頭看了陳初一眼,低低道:“在朗山,清風嶺,阜昌八年,三月二十三,夜裡”
“咦?”陳初驚異的看了鐵膽一眼,沒想到這木呆呆憨妞竟記得這麼清楚,不由打趣道:“原本我只道當年是我對鐵膽單相思,原來你我是雙向奔赴啊,不然鐵膽怎會記得那般清楚?”
娃娃臉微紅,鐵膽又低了頭,卻道:“我我第一回見你,便覺着你生的好看,比身邊兄弟叔伯都生的好看。”
那可不是,當年的逃戶們一個個不修邊幅,說他們是摳腳大漢都算是誇他們了,比起這幫糙漢,細皮嫩肉的初哥兒被襯托成大帥逼一點也不稀奇。
原本是和鐵膽說笑,但人家回答的十分誠懇,反倒搞的陳初不知怎麼說了。
陳初笑了笑,轉頭又看向了失魂落魄的韓世忠,明知故問道:“韓五哥,想甚呢?”
“啊?哦,我不餓,王爺不用管我.”
“.,誰問你餓不餓了?我問的是你在想甚.”
“屬下在想.”
韓世忠回神後,一眼瞟見楚王和沈團長牽在一起的手,忙憨笑道:“屬下在想,王爺和沈娘子郎才女貌,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你咋也學會拍馬屁了?”
陳初笑罵一句,忽道:“可是有中意的女子了?”見楚王一臉的意味深長,韓世忠摸了摸腦袋,尷尬一笑,“甚都瞞不住王爺方纔我見了那樑娘子,只覺渾身發麻,心兒跳的厲害,也不知是怎回事.”
“哈哈,韓五哥這是發春了。既如此,你方纔怎不留下啊?”
陳初又問,韓世忠卻道:“今夜該屬下值守了。”
“今晚我讓焦屠代你值守,你去吧。”
見楚王並未因他相中一個風塵女而不滿,反倒給予了支持,韓世忠不由大樂,朝陳初一抱拳,便轉身朝凌波舫折了回去。
“等等~”
韓世忠剛走出幾步,又被喊住,回頭一看,卻見陳初從懷中摸出一沓貨票遞了過來,“樑娘子若願意,你便幫她贖身吧,五哥三十多歲的人了,也該有個家了。”
韓世忠怔了幾息,忽而鼻頭一酸.他在劉叔平手下從軍多年,十多年裡衝鋒陷陣,大小經歷數十戰,身上刀箭傷十幾處,也不過混了個小小營正。
可跟着楚王才幾個月,便做一路大軍統帥,更被委任了在揚州編練新軍的職司。
但這些只是其一,楚王待他如兄長一般的敬重和愛惜,纔是韓世忠最珍視的.
便如此時那句‘五哥該有個家了’。
韓世忠從不矯情,上前兩步接了初哥兒遞來的貨票,抽了抽鼻子咧嘴笑道:“王爺,我平日花錢大手大腳,一時半刻可還不上您”
“就該找個女人管管你,整日吃酒賭錢,能攢下錢來纔怪了。去吧.”
“嗯!”
男兒情義,唯有效死以報。
二月初三,一直待在揚州的陳初,得悉臨安朝新遣議和使者已抵達安豐,決定回去與來使見上一見。
若旁人,可沒這麼大的臉面,但新使是陳伯康
同日,安豐皇宮。
柴極駕臨安豐後,陳初可不願出錢給他營造新宮,是以至今仍住在由府衙改成的皇宮之內。
比起東京、臨安的皇城,自是逼仄不少。
原府衙四進官舍、現在的後宮福寧殿.福寧殿應是皇后寢宮,但柴極之後,早在丁未年被金人擄到黃龍府時便不堪受辱自縊。
柴極其他妃嬪多年來要麼被金人貴族瓜分,要麼病死異鄉。
是以,淮北進貢的美人晴兒、雯兒便仗着太上皇寵愛,逾制住進了福寧宮。
午後申時,外臣周子善被引入了位於福寧宮的簡配御書房
周子善原爲商城知縣,去年隨上官裴蔚舒一同投了太上皇,一躍升爲安豐朝禮部郎中。
此次升遷不可謂不大,但周子善仍舊不太滿意特別是淮北系越來越多的擠壓了淮南舊官員系升遷的空間。
今日,他要找太上皇說件大事。
外臣入後宮不合禮制,但前殿,盡是出自淮北的新任安豐皇城大太監曹小健的人,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
此次周子善所稟之事,事關晉王,唯恐被他聽了去,這纔來了後宮。
“.,晉王於大儀縣斬殺大周將士一百七十餘人,又命淮北軍彈壓.拿下揚州後,同樣只允淮北軍入城,如今揚州一府八縣到處都在傳揚晉王仁義愛民,而名義上歸陛下節制的大周官軍,卻落了個‘只知劫掠殺害百姓’的惡名,長此以往,淮南、乃至整個大周便要四處傳頌晉王之名了,陛下卻要背了那殘害百姓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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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善越說越激動,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柴極越聽越不安,忙低聲道:“周大人與朕說這些,是何用意?”
“陛下!照此下去,我大周將民心盡失.如今那張多福已對晉王死心塌地,但剛剛被晉王整治過一番的大周將士未必服氣,陛下應擇忠勇之士,秘密發詔,培植忠於朝廷的將士!以備不時之需”
這不就是衣帶詔麼,柴極嚇了一跳,臉都變了顏色,忙低聲呵斥道:“住嘴!晉王與朕有擁立之功,是朕的肱骨,周大人若再背後議論晉王,朕治你的罪!”
“.”
周子善望着柴極,久久說不出話來他不信太上皇宮看不出晉王野心,但太上皇多年囚禁生活,早已磨滅了身爲天子的驕傲和雄心。
太上皇不是不明白,他是不敢!唯恐惹晉王不滿,再變回囚徒.
太上皇,已經廢了。
除非再想法子,逼他騎虎難下!
申時二刻,周子善退出御書房,卻在門外見到一名端着托盤的宮裝女子.也不知對方是剛到,還是已經來了一會兒。
周子善不認此女,忙一拱手,後退着離開了福寧宮。
那宮衣女子眯眼望着周子善的背影,直至對方消失才收回目光眯眼這習慣,她是跟着東家的東家學的。
據說,這般會顯得人很厲害。
“陛下,還在忙呀,臣妾爲您親手燉了鹿茸蔘湯.這遼參還是晉王進貢於陛下的呢”
再進屋時,宮衣女子已笑靨如花。
“呵呵,晉王有心了,知曉朕前些年虧了身子,滿天下爲朕蒐羅大補之物”
柴極順着女子的話茬道,那女子將托盤放在御案之上,順勢坐入柴極懷中,嬌嗔道:“那陛下說說,晉王進貢恁多好物,最珍貴的是哪個?”
“哈哈,自然是你和雯兒兩隻小妖精了.”
“陛下耍賴,臣妾問的是最珍貴的那個,陛下你說嘛.”
女子挽着柴極的脖子,邊輕輕搖晃對方邊撒嬌道。
“你你你,晴兒最珍貴好了吧.”
“嘻嘻~”
無意識間,晴兒又模仿了心中偶像的笑聲,隨後趴在柴極耳邊膩聲道:“陛下淨哄臣妾,陛下已接連宿在雯兒房中兩日了,今夜,陛下該去臣妾那裡了吧”
二月初六,陳初回返安豐。
當日,尚未來及與陳伯康見面,晴兒通過曹小健遞來的密信先到了陳初的手上。
隨後,陳初招來了軍統蘇晟業.後者在金國榆州兵變中表現亮眼,如今已成爲了軍統內僅次於李騾子、李科的三號人物。
現下李科坐鎮金國南京府,負責金帝完顏亶、柴圓儀之事。
李騾子留在蔡州,居中協調軍統各部。
蘇晟業從金國抽調回來淮南,幫助安豐朝廷建立特務機構。
“晟業剛回淮北,未及休息便被我招來了淮南,家中嬌妻怕是要不依我了.”
一見面,陳初說笑一句,隨即說起了安豐朝之事,蘇晟業道:“王爺,這次來淮南,我帶了張五欒、張小尹等骨幹,重立一個大周軍統,手到擒來。”
見他如此自信,陳初卻搖頭笑道:“咱淮北叫軍統,淮南卻不能叫軍統了,不然,人家會以爲這大周安豐朝的特務機構是給咱淮北服務的.”
啊?淮南的特務機構不就是爲淮北服務的麼?
見蘇晟業發怔,陳初咳嗽了一聲,“總得遮掩一下吧,不然面子上不好看。”
蘇晟業明白了楚王之意,不由也跟着笑了起來,“王爺,那這淮南的新機構叫甚?”
陳初稍一思索,道:“便叫做安豐地方檢察署吧,簡稱地檢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