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凌晨丑時。
夜深露重,此時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段,也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候。
青樸園二樓,睡在外間的茹兒迷迷糊糊聽見幾聲嬰兒哭啼,忙起身披衣走進臥房。
裡間,陳初已比她還先起了牀,正抱着剛剛出生幾日的小小嬰孩在臥房內踱步,邊走邊以雙臂圈成的搖籃微微搖晃。
見茹兒入內,陳初連忙示意前者‘小聲’,以免吵醒蔡嫿。
茹兒放輕了腳步,上前想要將陳家第四女瀛兒抱去外間,好讓楚王好好休息.後者前日才返回蔡州,兩日來白天忙的腳不沾地,夜裡這小傢伙又時常啼哭,陳初連着兩晚都抱着小女兒在臥房裡走上半夜。
既忙又歇息不好,此刻眼中佈滿血絲。
陳初見茹兒上前,卻低聲道:“不礙事,你睡去吧。”
“王爺好好歇息吧,我抱四姐兒去外頭。”
“我不困,茹兒不用管了。”
見王爺堅持,茹兒只得退出了臥房。
待陳初回過頭來,卻見側身躺在牀上的蔡嫿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正似笑非笑的隔着燭火望向父女倆。
“到底將你吵醒啦?”陳初抱着瀛兒在牀邊坐了。
蔡嫿未答,無比自然的從陳初懷裡接走女兒放在了身側。
小傢伙像是嗅到了某種氣味,拱着腦袋扎進了蔡嫿胸脯間。
蔡嫿調整了一下姿勢,好讓女兒能找到飯碗。
瀛兒不負衆望,即使閉着眼睛,依舊精準地找到了方位,小嘴一癟一鼓用力吸吮起來。
剛剛奶孩子沒幾天,天生體質敏感的蔡嫿脣間不由自主發出一聲怪異輕吟
隨後,蔡嫿似乎也覺着自己無意間發出的這怪聲不合時宜,不由輕嗔道:“真是個小貪吃鬼,和你爹爹一個模樣!”
“.”
話說,你罵女兒便罵女兒,指桑罵槐咱初哥兒作甚。
“呵呵,當初我可比瀛兒會吃多了。”
“喏,這邊還有一個,你要不要搶了女兒的乾糧?”
“哈哈.”
“嘻嘻。”
兩人鬥了幾句嘴,陳初驀地一嘆,以手背輕蹭蔡嫿仍顯蒼白的臉頰,低聲道:“嫿姐受苦了。”
“.”蔡嫿有片刻失神,誕下瀛兒,她確實吃足了苦頭。
便如她這般堅韌的性子,中途若不是貓兒、稷兒接連爲她鼓勁,也幾乎要撐不住放棄。
隨後,匯聚了萬千柔情的目光又看向了懷中女兒,只道:“可惜,沒能爲我家再添一名男子漢。”
以前,蔡嫿便不加掩飾的偏愛稷兒,可如今她自己有了孩子卻依舊這樣說,陳初覺得要和蔡嫿好好談談了,“嫿兒,莫非不喜歡女兒?”
“我辛苦懷胎十月誕下的女兒,我怎會不喜歡?”
蔡嫿瞅了陳初一眼,隨後卻又一嘆,道:“但這世道,身爲女兒哪有男子活的蕭灑快意男子長大成人後,可一地稱雄,可做翩翩士子,可做恣意豪俠。可女兒家身上卻偏偏要加之諸多桎梏,男子行止由心是脫俗,女子行止由心卻是放浪即便是嘉柔那般身世,最後依然不免成爲旁人操縱傀儡.”
坐在牀邊的‘旁人’表情略顯尷尬。
蔡嫿卻接着道:“以後,待女兒長大,既要擔心她遇人不淑被狂蜂浪蝶言語哄騙吃了虧,又要擔心她嫁與迂腐無趣之人,一輩子悶悶不樂。便是有幸能遇見一個重情重義、有趣體貼的所愛之人,也可能避免不了此子三妻四妾,還要與人爭寵身爲女子,盡是酸楚.”
誒誒誒,咋越說越具體了。
“呵呵,能在嫿兒心裡成爲一個重情重義、有趣體貼之人,爲夫甚是喜悅啊。”陳初厚着臉皮道。
蔡嫿卻風情萬種的白了陳初一眼,啐了一口,道:“呸,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小狗是那慣會甜言蜜語哄騙了我狂蜂浪蝶纔是!”
“咦!嫿姐這話昧良心哇!明明是阜昌七年十一月,你藉着‘吃酒’的由頭,將俺哄到采薇閣白玉堂,強佔了俺的身子!我何時哄騙你了?”
“去死!老孃沒有!”
燭光暈暈,屋內溫暖如春,外頭寒氣逼人。
寂靜的王府後宅,只有青樸園二樓偶爾響起幾聲男女交談,和某位已爲人母的女士的破防低吼。
但這刻短暫溫馨卻也沒撐到天亮。
寅時初,前宅傳來消息,史大郎漏液進城,已在前宅花廳等候。
陳初過來時,淮北水軍第二團團長史大郎同李騾子正坐在廳內喝茶,由前宅管事翁丙丁陪同。
“王爺,屬下已見過了張多福、徐鷺兩人,並宣讀了那柴極旨意.”
一見面,史大郎便起身彙報了這回南渡淮南的過程細節。
對於淮南諸將同意配合淮北的結果,陳初一點也不意外。
多年來,淮北對淮南的經濟滲透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淮南百姓因木綿種植獲利頗豐,但產出九成皆被淮北消化。
淮南沿江文武,更是在頻繁漏舶走私中都分了一杯羹,掙的盆滿鉢滿。
此次周國進犯在先,淮北若以此藉口大舉揮師進軍淮南,望風歸附者不知會有多少。
這種局面下,張多福、徐鷺若還想力扛淮北,被他們阻了財路的下屬只怕都不會同意。
更何況,淮北還有大周太上皇聖旨這手拍,藉此給了淮南周臣臺階和體面。
“既然沿江無礙,大郎你和江團長的水軍也不要憋在淮水了,天亮後,便依照以前訓練過的內容,將林承福兩營天雷炮搬到船上,出海浪一浪吧”
造船是個漫長的過程,因以前淮北戰略重點在陸不在海,真正的深海水軍一直未能建立起來。
但淮北水軍依託天雷炮的訓練卻早在數年前已經開始。
眼下雖水軍不能駛向深海,但緊貼海岸線一二十里的航行完全沒問題。
至於想要適合遠航的海船.造,自然不如搶。
泉州港每日往來的遠海大船何止百艘,你不拿我不拿,咱淮北怎麼能發達?
初八一早。
王府後宅飯廳,陳初難得在家吃幾回早飯,近兩日,衆女眷一改留在各自院子裡進早餐的習慣,都會趕來飯廳吃飯。
玉儂來的最早.公子回家後,既要多陪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蔡姐姐,擠出點空閒,還要多看看剛剛失去了父親的鐵膽,玉儂便選在早上這點時間抓緊和公子多說說話。
阿瑜抱着念兒進來時,飯廳內只有玉儂母子和陳初。
這娘倆,大的坐在陳初腿上,嘚啵嘚啵說個不停,小的將爹爹當做了假山,在後背上攀上爬下。
阿瑜也好久沒和叔叔說過話了,不由得好生羨慕玉儂這種放鬆恣意的狀態,但從小的教育,又讓她做不到如玉儂這般放得開。
“.公子你不知曉呢,奴奴見蔡姐姐辛苦,便跑去了祠堂,向公婆祈告,若蔡姐姐這回平安,往後奴奴也學蔡姐姐餘生吃素,咯咯咯興許是公婆聽見了,蔡姐姐最後有驚無險.”
玉儂雙臂環着陳初的脖子,將蔡嫿母女平安的功勞分走了那麼一點點。
可剛剛攀到陳初後背的上嬈兒聞言,卻道:“娘,娘,你哪裡吃素了?昨晚你還偷嬈兒的肉脯吃呢!嬈兒在裝睡,都看見了.”
“噗嗤.”阿瑜沒忍住,當場笑了出來。
“哈哈哈”陳初也跟着笑了起來。“.”
被親生女兒當場拆了臺的,玉儂羞惱地瞪了女兒一眼,強行解釋道:“你都沒等我說完!孃親的確向你阿翁阿婆發了宏願的,但你阿翁阿婆前晚向孃親託了夢。他們在夢裡說,孃親還要繼續爲陳家開枝散葉,只吃素怎能養好身子?待孃親日後再生個弟弟,便不和你親了!”
得,把公公婆婆託夢的說辭都拿出來,還是爲了給陳家開枝散葉,這理由誰敢質疑!
若別的孩子聽孃親說‘生個弟弟,往後不親你了’,大概會委屈失落的哭鼻子,但嬈兒也是個純真開朗的性子,聞聲不但不怕,反而伸手扒拉開了孃親挽在爹爹脖子上的胳膊,自己張開雙臂環了上去,只道:“不親便不親,嬈兒和爹爹親.”
“啊呀呀!這是我夫君!起開”玉儂反擊,要扒開女兒的雙手。
嬈兒卻將兩手緊扣,死死鎖在爹爹頸間,抻長脖子朝孃親做了個鬼臉,“略略略,就不!這是我爹爹.”
吐舌扮鬼臉,和玉儂當年幾乎一個模樣。
玉儂是有點慣孩子的,致使嬈兒也不怎麼怕她母女倆這麼一鬧,逗的陳初笑個不停。
但經年累月緊繃的心情,卻在此時此刻無比放鬆。
一旁的阿瑜也跟着笑,隨後看向了奶媽懷裡的孩子,心情忽然好了許多.
王府女眷雖免不了跟着局勢擔驚受怕,但多數日子裡都過的開心愜意,不過,‘兒子’依然是每個人心中的執念。
就連沒心沒肺的玉儂,方纔不也說出了‘日後再生個弟弟’這樣的話麼。
阿瑜卻已爲王府誕下了第二個男嬰.
正思量間,貓兒一左一右牽着一雙兒女走進了飯廳,正和女兒鬧騰的玉儂連忙從陳初大腿上跳了下來。
一家人到齊,開飯前陳初卻問了身後李翠蓮一句,“鐵膽呢?”
李翠蓮卻道:“我去喚了沈娘子,她說沈大爺新喪,便不來後宅叨擾了.”
“哦?”
陳初應了一聲,走神片刻鐵膽還是沒將此處當做家啊,大概是覺着戴孝之人不吉利,這纔沒過來。
鐵膽又不是一個善於表達之人,需找個時機好好開導一番。
回過神來,卻見妻兒都在望向自己,陳初忙拾起筷子,道:“吃飯吧。”
一直在留意着夫君神色的貓兒卻道:“夫君稍等。”
說罷,貓兒出了飯廳。
約莫等了半刻鐘,卻見貓兒牽着比她高了半頭的鐵膽緩緩入內,鐵膽還和以往那般低着頭,隱約可見紅紅眼眶。
重新入席,氣氛遲滯了許多。
畢竟鐵膽心情沉痛,不適合再聊那些輕鬆話題。
沉默吃完早飯,見夫君似有話要與鐵膽講,貓兒招呼孩子們離了飯廳。
只剩陳初和鐵膽兩人後,後者坐在凳子上明顯有些不安。
陳初想了幾息才道:“鐵膽,大後日沈大叔的靈柩便能運抵蔡州了,我已安排了無根道長尋了吉壤,一切後事會由陳經略和徐知府幫你操持,你有甚想法只管與他們說”
鐵膽低着頭,像個小學生一樣板板正正坐在凳子上,隔了半晌才道:“那你呢爹爹入葬,你不在麼?”
“我啊.明日我同蔣督帥、長子他們過江。”
陳初柔聲解釋了自己不能親自爲沈再興治喪的原因。
鐵膽自然知曉過江的含義,終於擡起了頭看了陳初一眼,隨即迅速低頭,雙手揉搓着衣角,娃娃臉上浮現一抹難過神色,低低道:“你你也不願要我麼.”
“沒有啊!我不是想着你要留下處理沈大叔後事麼”
陳初連忙解釋道。
可這話並未消解鐵膽心裡的難過她自認爲這輩子除了打仗甚也不會,眼下陳初出征都不帶她了,自己就連這點價值都沒了。
想到這些,鐵膽慢慢昂起了頭,爲了不讓陳兄弟誤以爲自己想賴上他,努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陳兄弟沒事的,爹爹臨走前將我託付與你,我知曉在那般情形下你只能答應,我不會賴上你的,我我還和你做兄弟,成麼”
前頭的話,是爲了自尊。
但最後那句小心翼翼的‘我還和你做兄弟,成麼’才真正暴露了鐵膽此刻侷促、惶恐不安的心情。
她擔心,兩人會因此連兄弟都沒得做,那樣的話,她連繼續留在王府的理由都沒有了。
鐵膽從未對王府的軟牀美食、雕樑畫棟動過心,但就像爹爹去世那天她講出的真心話.爹爹死了,她就沒有家了。
這麼多年來,只有王府讓她產生過家的感覺。
正因這諸多情愫,鐵膽纔會這般小心,她怕初哥兒不喜她,怕貓兒因爲她身份的轉變厭惡她。
陳初至此大約忖摸出了鐵膽謹小慎微的心思,不由一嘆,起身走到鐵膽身前,張開了雙臂。
這是要抱一下唄。
但鐵膽完全沒有get到陳初的意思,依舊傻呆呆坐在凳子上,仰着娃娃臉,眨巴着帶有血絲的無辜大眼,望着陳初莫名其妙。
不解風情!
陳初乾脆雙手攬過鐵膽的腦袋,將後者抱在了胸膛處。
鐵膽身形僵硬了好一陣子,待她稍微放鬆,陳初才道:“莫要胡思亂想,其實當年早在桐山時,我已被鐵膽英姿折服,只是那時覺着讓鐵膽做側室會委屈了你,一直未敢開口.”
鐵膽剛剛鬆弛的身子又繃緊了.只覺心臟嘣嘣直跳,面龐和耳根一片滾燙。
活了這麼大,這是第一次有男人說喜歡她,自然也是第一次遇見表白。
“那那你去淮南還不願帶我”鐵膽完全沒有任何主觀意識,夾子音脫口而出。
似乎是被自己那矯揉造作的‘娘娘腔’羞到了,以陳初自上而下的視角,鐵膽後勃頸的皮膚迅速洇紅。
陳初故作沒聽出鐵膽扭捏嗓音,又解釋了一遍,“想着你要留下處理回事,才說讓你留在淮北。”
這次,鐵膽沉默了一會,卻緩緩仰起了紅透臉蛋,囁嚅道:“待我幫你打了勝仗,你陪我一起安葬爹爹,好不好.我自己,害怕.”
這位戰場殺神,說到‘害怕’二字時,終是嘴角向下一撇,眼裡涌出了淚花。
臘月初九,陳初率蔣懷熊、姚長子南渡淮水。
其實,此時淮北軍主力一部仍在大淩河,楊大郎部在洛陽左近搜索金夏潰軍、抓捕降賊的齊國文武。
陳初能動用的兵力不足兩萬。
但,他的脾性深深影響着淮北軍的風格你打了我,我不但要還手,報仇還不能隔夜!
未折一兵一卒順利過江後,大周太上皇柴極的龍旗御輦迅速出現在了淮南的土地上。
當日,柴極率先封賞了淮南水軍指揮使張多福、徐鷺,隨後向淮南各州縣廣發旨意,命各城主官封庫鎖倉,封存田冊戶籍,以待齊國楚王派人接收
收到聖旨的各府縣盡數茫然,無所適從。
以孝道來說,太上皇自然比皇上大.
但真正讓守城主官願意開城投降的,其實是身負報仇意志的淮北強軍!
連金國鐵浮圖和西夏鐵鷂子都打不過這幫殺神,咱們一個小小府縣,哪能抗的住?
這是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初九、初十兩日中,開城投降的定城、光山、竹城一府兩縣主官,用的都是‘臣願死戰,但太上皇旨意,不得不從’的冠冕理由。
淮南消息沒那麼快傳遞到臨安,卻有一支掛有齊幟的船隊,沿着海岸線緩緩南來。
臘月初十,大周水軍偵知敵船接近,迅速調遣戰船北上迎敵。
雙方於臘月十一日,於上海浦東八里的海上遭遇。
周國水軍依照以往經驗,急速衝向齊國水軍,準備靠近後以牀弩、火箭接戰。
卻不料,對方卻未作衝鋒陣型,反而一字排開直到兩軍距離約三裡時,平靜海面陡然發出了雷鳴之音
當日午後,齊國水軍直入錢塘灣,炮轟臨安東北十里魚山渡。
臨安城內,滾滾炮聲清晰可聞。
霎時間,周國朝堂震恐,臨安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