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二。
閉城兩月的東京一十三門齊開。
因昨日擂鼓,兩條藕臂腫成了棒棰的嘉柔率文武百官出城接見各軍將領。
雖雙臂脹痛不適,但親眼目睹了昨晚大勝後,嘉柔依然興奮的徹夜未眠。
方纔出宮行經御街,滿城百姓跪伏沿街兩側,山呼千歲嘉柔恍然若夢。
只是,當她抵達新曹門,得知楚王已在昨夜夜半南歸淮北,欣喜之情頓時消減許多。
甚至還生出一股醋意.就不能見上本宮一面再回麼?
城外,雖戰火已熄,卻仍是一片狼藉。
齊軍戰死將士已裝殮,滄州知府西門恭、團練潘雄正驅趕着一衆西夏戰俘將金夏軍屍體往一處深坑內搬運。
城牆根,齊刷刷蹲了兩排、足有數千人的金夏戰俘,澤州知府賈遵正帶人甄別軍官。
北方十餘里外,黃河南岸一股股黑煙遮天蔽日。
據說,昨日一股萬餘人的西夏潰軍往北逃至黃河岸,欲要踏冰過河。
但東京地處中原,冬日遠不如西北嚴寒,這河冰自然也就沒那麼厚。
西夏潰軍逃至河心處時,河冰碎裂,溺斃凍死者不計其數。
餘者只得退回南岸,但面對數倍於己的追兵,南岸亦是死路,潰兵一部抵抗被殺、一部投降被俘,還有一部借綿延數十里的蘆葦叢藏了起來。
今晨,齊軍開始放火燒葦,逼迫藏匿其中的潰軍現身。
此刻,折彥文、張叔夜、楊大郎等人還在向西追擊潰軍,建制完整、戰損最小的東京廂軍禁軍馬軍已在今晨隨蔣懷熊作爲第二梯隊出發往淮北。
嘉柔便接見了荊鵬、鄺道固以及彭二西門恭等人,一番溫言誇讚勉勵後,又親自去了傷兵收容的醫所。
白露身爲東京歲綿街王府的管事,自然有法子在城門開啓後跟隨蔡源一同出城。
楚王夫婦十幾歲時,她便跟在了王妃身邊,陳初於她而言,既是東家,又是弟弟和父兄的結合體。
如今戰事平息,她自然要出城看初哥兒一眼,心裡才踏實。
卻不料,出城後才得知楚王已離了東京。
還好,與楚王有着通家之誼的彭二在場,經過詢問,得知楚王無礙才放下心來。
“白娘子”
瞭解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白露打算回城,卻被彭二哥喊住了腳步。
“彭督帥還有事麼?”
白露疑惑間,對方卻從懷中摸出一根蝴蝶簪,白露愈加迷茫,彭二哥卻道:“這是玉堂兄弟從王妃那裡討來的,昨晚交還楚王時,他道:交給你做個紀念吧.”
白露這才仔細瞧了瞧那根蝴蝶簪這根簪子她自然見過,確實是早年間白毛鼠贈她被婉拒的那一支,白露不由下意識道:“白營長怎了?”
“戰死了。”
彭二哥表述的格外平淡,白露甚至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戰死’意味着什麼。
白露緩緩接過蝴蝶簪,一時說不出話來,彭二哥卻道:“玉堂兄弟甚也沒留下,只有這根簪子了。不管世人怎看他,但在某心裡,他卻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白露以拇指輕輕摸索着簪子,隔了半天才道:“白大哥確實是位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妾身早年被賊人所侮,只覺配他不上”
說到此處,語調終是一哽,再說不下去。
彭二哥悠悠一嘆,似有無限蕭索。
正此時,忽聽北邊一陣歡呼.
少傾,佟琦同親兵佟克峰等數十騎快速馳近。
眼下此處不但有諸多朝廷重臣,殿下同樣在此,自然不敢讓披甲提槍軍士太過接近。
自有禁軍劉百順第一時間上前阻攔,“殿下在此,不得縱馬!”
有了劉百順提醒,佟琦才反應過來,只見他一個扭身,從馬背上薅下一名被綁縛了雙手的中年漢人。
緊接佟琦翻身下馬,卸掉佩刀,隨後抓住那人髮髻便走向了嘉柔這邊。
剛剛走出傷兵營的嘉柔、陳景安、蔡源、張純孝等人看向了那名中年.此人穿了普通士卒衣衫,但體態微胖,雖臉上留有煙熏火燎的黑灰,仍一眼可辨經年養尊處優的氣度。
認得佟琦的張純孝不由奇怪道:“佟將軍,此人是誰?”
佟琦聞言,揪着對方髮髻的手向後一扯,使得此人不得不仰起了臉,佟琦隨即左右開弓,啪啪兩個耳刮子忽了上去,厲喝道:“老狗,我齊國攝政長公主當前,說說你是誰!”
兩巴掌,帶了佟琦的家仇國恨,直把那中年人扇的兩頰快速腫起,口角溢血。
此人表面驚慌,卻依舊在嘉柔等人臉上快速灑了一眼,隨即哭嚎道:“將爺饒命啊,老夫只是名西北村夫,在村裡開了間私塾。金夏大軍南侵時擄了老漢作隨軍書記官,老漢可從未做過惡啊.”
方纔經過審問旁人已知曉此人身份的佟琦聞言不由大怒,彎腰從靴筒內抽出短匕,唰一下割掉了對方的左耳。
這中年一聲慘呼,雙手捂着傷口,疼的滿地打滾。
嘉柔不由微微皺眉,似有不適。
跟在一旁的黃豆豆趕忙前出一步.這名小將在殿下面前動刀已是不敬,又在殿下面前無端折騰一名被裹挾的教書匠,好沒道理。
“這位將軍,你到底要作甚!”黃豆豆喝問一聲。
佟琦卻不理,再次攥住那隻剩了一隻耳朵的中年漢人,森然道:“我再問你一回,你是誰!若還不照實說,另一隻耳朵休矣!”
望着滴血短匕,那中年終於崩潰,嚎道:“我說,我說老夫乃西夏樞密使、此次南征.”
“嗯?”
佟琦一聲質疑冷哼,半邊臉糊滿了鮮血的中年漢人忙改口道:“老夫乃西夏樞密使、此次南侵副帥任得敬老夫知錯,願爲大齊長公主殿下效命,將功贖罪.”
“任得敬!”
“哈哈.老賊,老天開眼啊,沒讓你逃了!”
當東京大勝、齊軍生俘西夏任得敬、往西追擊完顏謀衍殘部的同時,一千多裡外的泗陽城卻是另一番景象。
上月二十五日,周軍忽在泗州薄山縣登陸。
知府唐敬安在收到消息後,率諸泗州第十九團緊急趕至泗水東岸的泗陽縣坐鎮。
因泗州歸於淮北管理體系下不久,許多基層治理、組織尚未完成,是以,周軍幾乎未遇阻礙,兩日後便進至泗陽城下。
起初,周軍在攻城的同時也採取了攻心之策。
但手中僅有一團的唐敬安並不慌張,靜待壽、宿淮北軍來援。
直到十一月三十日,周軍西路軍進逼蔡州,宿、壽兩府駐軍已西進回援的消息傳來,城中突然驚慌了起來。
因戰事來的突然,城窄地狹的泗陽城作爲抵擋周國東路軍的第一線並不合格。
不但駐軍不足,且城池也不夠高深,城內更沒來及囤積糧草。
若無援軍城破只是早晚。
臘月初一,城外飛入無數帶有書信的箭羽。
信中言道:‘日前,僞齊楚王已於東京城下被大金西夏聯軍陣斬,齊國長公主出城奉上降表.經周金夏三國商議,齊國西北之土歸西夏,中原歸大金,淮北五府納入周國版圖。
今,大周東路軍主帥万俟卨有好生之德,不忍泗陽生靈塗炭、軍民俱滅,特命城內主官於今日子時前開城歸正。
大周天軍入城後必秋毫無犯,軍民百姓性命可保,文武官員在齊職司可留.’
唐敬安自是知曉這是對方的攻心計,當日便命城頭守軍射箭回信,千餘支箭羽攜帶的回信中只有四字‘吹牛死娘!’
這般羞辱性的強硬迴應自是惹惱了万俟卨,當日午後,周軍攻勢愈加猛烈。
不過,唐敬安堅定的認爲楚王不會敗,可旁人卻沒有他這般篤定。
當晚,泗陽城內有大戶組織了家丁護院,偷襲縣衙,欲要擒了唐敬安開城投降。
去年便和泗州鄉紳鬥過一回了的唐敬安自是有所防備,叛亂被迅速撲滅,卻也致使城內更加人心惶惶。
城外守軍似乎感知到了城內氛圍,自翌日臘月初二晨間開始,開始發動千人規模的攻城。
這次周國東路軍圍攻泗陽城,並未將其圍死,只圍了東南北三面,留出了西城供齊軍逃竄。
圍三闕一嘛,唐敬安自是能看出周軍意圖。
但泗陽城西側十幾裡便是泗水,多是步卒的守軍便是往西逃了,也難有活命之機。
除此外,還有另一個唐敬安必須死守的原因。
如今宿壽兩府駐軍已回援蔡州,若丟了泗陽城,往西一馬平川,周軍東路軍可暢通無阻趕到蔡州城下。屆時,周國東西兩路大軍回師蔡州城外,那蔡州城就真的危險了!
蔡州城,不但是淮北系的老巢,也是楚王、各位淮北大佬,包括他唐敬安的家宅親眷所在,不容有失!
唐敬安便是帶着十九團全團戰死於此,只要能爲蔡州爭取來幾日時間,也值得了.
臘月初二午時前後,周軍再次強攻之時,甚至派出了海商蒲善佑帶來的兩千‘青壯’。
所謂海商,誰家不養個幾百彪悍之士.這些人,平日作水手用,若在海上遇到落單商船,黑吃黑的沒本買賣也做過不少。
這兩千青壯,是泉州五大海商家族選出來的精銳,爲的就是在跟隨周國在淮北分一杯羹。
登岸以來,他們甚至比周國官軍還要悍勇,當然,劫掠之時也更殘暴。
有了這些善於攀爬的青壯助戰,周軍攻勢瞬間凌厲不少。
當日未時,周軍攀上城頭,泗陽城搖搖欲墜。
於縣衙坐鎮的唐敬安拒絕了十九團團長讓他撤離的建議,並親書一封,讓傳令兵帶出城外,日後親自交與楚王。
‘我三千健兒已犧牲殆盡,敵攻勢未衰。若泗陽城在,學生當生還覲見王爺。若泗陽有失,學生便死在疆場,身膏野革。他日若王爺遇清風拂面、見麥浪如濤,那便是學生來見您了家中老母幼子,懇請王爺眷顧。
並,祝我淮北橫掃宇內,四海歸一,萬勝!’
同在當日,周國西路軍已進至蔡州城下一日。
蔡州城乃淮北大本營,雖正軍只有劉二虎一團,但緊急應徵的退役老兵、城外場坊村莊的聯防隊,輕鬆聚攏起起兩萬餘人守城。
再者,蔡州駐有兩營天雷炮,昨日,西路周軍第一次試探攻城,便碰了一鼻子灰,今日反倒暫時消停了下來。
開始在城外掘壕往城東濡河延伸。
當晚戌時,唐州團練使張寶、桐山縣尉徐志勝二人所率四千廂軍、義勇尾隨周軍摸到了蔡州西十里的坪山鎮外。
三十日,周國西路軍行經唐州桐山,卻根本不做停留,直接繞城而走。
城內百姓鬆了一口氣,但張寶、徐志勝等人卻不由心驚。
往東去,過了朗山便是蔡州。
兩人顧不得請示上峰,當夜便帶領桐山五百廂軍出城,一路東去,到處是人數多少不一趕往蔡州的青壯。
其中有廂軍、有桐山農戶,一路收攏,待趕到蔡州城西三十里時,已有四千之衆。
但比起周國西路七萬大軍,這點臨時拼湊的人數還不夠人塞牙縫的。
張寶、徐志勝畢竟都有過從軍經歷,知曉不能硬來,只有加入大部隊才能發揮出些許作用。
夜色裡,二人伏在一處小丘後,望向蔡州方向。
十里外的淮北第一大城,此時只剩了一個光點,偶爾有隆隆炮聲邈邈傳來。
比起徐志勝,張寶更顯着急些,只聽他道:“聽說城裡只有淮北一個團,周國七萬大軍,不知能擋幾日”
徐志勝卻道:“兄弟,咱們急不得.再說了,城內雖正軍不多,但不乏青壯。我還聽說,潁州郭都統還帶着三團將士在城東,咱們若能尋到他們,倒是可以與周國鼠輩碰一碰了。”
“兄長說的道理我都懂,哎,但眼下城外到處是周軍,咱們四千人也不好隨意活動,想要找到郭都統,並非易事。”
張寶話音剛落,桐山廂軍老卒王保才帶着一名女子大步走了過來。
“張團練,方纔在野地遇見一名女子,自稱是淮北軍屬,主動問咱需不需要幫忙。”
王保才低聲道,徐志勝和張寶卻同時皺眉看了過去兵荒馬亂,一名女子出現在野外,還說要主動幫忙,這事怎麼看怎麼詭異。
莫非是周軍探子?
張寶藉着星光一番打量,隨後心中疑惑、警惕頓消,“當面可是丁娘子?”
“咦!這不是張家大哥麼!你們也來了啊!”
女子一臉驚喜,徐志勝不認得對方,還在以審視目光打量卻見這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卻還梳着未婚髮髻。
張寶這才解釋道:“兄長,這位丁娘子出自鷺留圩,她兄長便是淮北軍十五團團長丁鵬。”
妥了,這句比任何解釋都有用,徐志勝不由放下心來。
丁嬌上前見禮,說起了自己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原來,周軍進至蔡州後,城外各村義勇分散埋伏,但聯絡不便。
熟悉本地情況的丁嬌等軍屬女眷便主動承擔爲了各村傳信聯絡的任務。
此時城外遍佈周軍,女子總比青壯容易糊弄過去。
丁嬌簡直是天下掉下來的好幫手,徐志勝便直接說出了想與郭都統聯絡的想法,看能不能勞駕丁娘子找到對方。
不想,丁嬌還真的知曉郭滔兒所屬十一團中的幾支小股部隊活動區域,當即一口應下。
戌時中,丁嬌沿着小路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城南摸去。
走至半途,卻迎頭撞上了一支數百人的周國步卒。
第一時間,雙方都嚇了一跳。
丁嬌差點拔腿就跑,隨後馬上冷靜下來.她一個女子,怎也跑不過男人。
而周軍那邊發現只有一名女子,馬上放下心來,當即笑嘻嘻圍了上來。
“喲,哪家小娘子啊,夜深在這野外晃盪?”
“怕不是齊軍探子吧?嘿嘿嘿,來讓老子來搜搜身”
一名軍帽斜戴,兵刃隨意拖在身後的士卒吊兒郎當的湊了上去,擡手往丁嬌胸口襲去。
怪笑聲中,另一名士卒又道:“哈哈,張吊驢你會不會搜身,往襠裡摸.哈哈,還是讓我來吧.”
周軍軍紀和齊國舊廂軍有的一比,此時又身處敵國,更加肆無忌憚。
頓時無數支手攀在了丁嬌身上,驚恐之下,丁嬌嚇得渾身發抖。
第一時間裡,她卻想到被賊人摸了身子,姚大哥更看不上我了吧
可隨後,又想起兩人眼下只比陌生人親近一點的關係,丁嬌反而釋然了,甚至,極端恐懼的心情也因此消散了不少。
“軍爺,軍爺莫慌”
丁嬌努力裝出一副風騷模樣,趕緊道:“後頭還有幾十位姐妹藏在坪山鎮,已一整日沒吃食進肚了,軍爺先給我們點吃食吧.”
這一句話,頓時讓周圍周軍眼睛一亮。
那周國虞候卻存了一分小心,冷冷道:“你不怕我們?”
強壯鎮定的丁嬌卻掩嘴一笑,道:“誰不知咱淮北軍與百姓魚水情深。說起來,你們還是奴家第一回遇見這麼心急的”
周邊頓時一靜,那名叫做張吊驢的兵士卻嘿嘿一笑,“小娘皮,你看看大爺們到底是周軍還是齊軍?”
丁嬌裝模作樣靠近對方,仔細看了看張吊驢身上的軍衣,頓時臉色一變,轉身便要跑。
如今天下各國軍衣樣式大差不差,此刻又值月初,月光晦暗,一個婦人看錯也屬尋常。
但她反應,卻徹底打消了那虞候的懷疑。
只見他哈哈一笑,緊趕幾步,擡手抓住了丁嬌的髮髻,抽刀放在後者頸間,陰森森威脅道:“老實點,給大爺們乖乖帶路,可饒你一名,不然便將你大卸八塊喂野狗!”
丁嬌嚇得抖如篩糠,張口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瘋狂點頭,以示同意。
戌時末。
被綁了手的丁嬌在一衆周軍驅趕下,終於來到了坪山鎮。
此處百姓早已逃走,鎮內空無一人。
往鎮內走了一二百步,卻始終沒聽到任何聲音,那虞候不由再度生疑,喝問道:“你那些姐妹在哪兒?快喊出來,敢耍花樣,老子一刀劈了你。”
丁嬌聞言,忽然頓住身形,回頭環視一衆周兵,表情淡然。
張吊驢甚至從她目光中,明顯感受到了一股輕蔑之意。
可不待他動怒,丁嬌猛地朝影影棟棟的屋舍大喊道:“兄弟們,還等什麼!莫顧及我,殺賊保家!”
話音剛落,安靜小鎮陡然間躁動起來,長街前後、屋內院裡猛地躍出一羣又一羣漢子,手持鋼刀鐵叉,朝周軍撲將過來。
到了此時,那虞候自然知曉自己被那小娘皮騙了,不由勃然大怒,抽刀向她劈去。
丁嬌本能反應往後一閃,鋼刀雖未傷到要害,卻在她臉上斜斜劃出一刀長達四五寸的傷口。
鮮血汩汩而下。
丁嬌卻全然不顧傷患,暢快大笑幾聲,對那周軍虞候呵斥道:“周國鼠輩,敢欺我淮北,便叫你等統統葬身於此!”
淮北兒女,勇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