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午時,東京南薰門外,金夏軍南營被破後,除個別小股隊伍負嵎頑抗,餘者狼奔鼠竄。
外圍警戒的西軍劉叔平部馬軍負責追擊捕殺。
金夏軍主力就在一城之隔的北城,是以齊軍始終保持着警惕,防備敵軍來援。
午時二刻,得知一千騎左右的鐵鷂子自城北而來,陳初帶近衛一團、秦勝武十六團兩營,自中軍轉東,負責攔截。
於城東新曹門外的西夏軍軍營南三裡,遭遇鐵鷂子都統細母嵬名所率千騎。
城南的變故,細母嵬名已知曉。
但鐵鷂子自成軍以來,與周齊兩朝西軍歷經大小數十戰,野戰從無敗績。
並且,兩月前正是細母嵬名部配合金軍鐵浮圖,於保安州外的悲歌川大勝折家軍,陣斬折可求!
此時的鐵鷂子正值信心爆棚之際,將是悍將,兵是驕兵。
見前方齊軍竟擺出了正面迎敵的架勢,細母嵬名詫異之下,從懷中摸出一根銅管管貼在眼前這玩意兒叫千里鏡,正是悲歌川一戰中,從折可求身上搜來的戰利品。
千里鏡內,陡然拉近的距離,清晰可見一面‘楚’字王旗。
旗下,同樣有一名青年將軍正手持千里鏡往他這邊看來。
細母嵬名不由心中一喜!
爲將者,功勞最大不過斬將奪旗,某種程度甚至要比破城先登的功勞還要大!
特別是這齊國楚王抵達東京後,先前雜亂無章、甚至互相掣肘的各路齊軍迅速糅合成了一股巨大力量。
不但四處騷擾,使金夏大軍不能全力攻城,且一直不肯與金夏主力決戰。
搞的完顏謀衍和任得敬頭疼不已。
眼下可好,他倒主動送上門了!
且對方軍陣中,多爲步卒,只有數百輕騎
這簡直是老天爺送到嘴邊的大功。
今日若能斬了這楚王,城外齊軍不戰自潰,待事後論功,頭功定爲細母嵬名囊中之物!
想到這些,細母嵬名甚至等不上城東大營派出輕騎、步卒協同攻擊,便頒下命令.一千鐵鷂子當即從腰間拽出鐵鏈,勾在了固定於馬鞍的掛鉤之上。
這,便是鐵鷂子騎士戰死不墜馬的秘密,同時也是鐵鷂子衝鋒前的最後準備。
午時三刻,細母嵬名一馬當先,自正面徐徐朝三裡外、敢在曠野列陣的齊軍進發
齊軍這邊,近衛一團以內凹弧線,肅立於寒風之中。
兩軍遭遇之地,距離東京城牆僅四里遠.城頭上,不但十鎮廂軍中的神衛、武衛兩軍將士緊張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負責東城監軍的陸欽哉因城南金夏軍營被破的興奮還沒持續多大一會,又被眼前景象嚇的口瞪目呆,拽着身旁一名淮北校尉,以發澀嗓音質問道:“楚王意欲何爲?爲何要在曠野迎戰西夏重騎!楚王到底要作甚!”
那校尉也不明所以.
站的高看的遠,底下形勢一清二楚。
楚王所部幾乎都是步卒,又沒有攜帶笨重天雷炮在開闊地帶迎戰重騎,這不是.找死麼!
城下,近衛一團軍陣中,前幾日被楚王點名要過來的韓世忠與近衛一團兩大猛將姚長子、焦屠並肩站於一處。
相比姚、焦二人淡定神色,韓世忠卻左右看了看,疑惑道:“兩位兄弟,咱們莫非要以步卒硬抗鐵鷂子?”
長子聽出了韓世忠似乎有質疑初哥兒的決定,不由翁聲道:“怎了?怕了?若是怕了,便去後頭躲着!”
“咦!你這尕娃!額當兵打仗時你還在吃奶哩!額從不知怕字怎寫!不過是擔憂兄弟們憑白丟了性命”
韓世忠惱道,另一邊焦屠忙勸道:“韓兄莫急。王爺不會讓兄弟們白白送命!咱們既然擔了此差事,就莫要多想了,大不了潑了這一腔熱血,也好報答王爺一二知遇之恩!”
焦屠這話說的沒有任何矯情意思,他原本就是河北路一名頗受排擠的下層軍官,滄州府一戰後,加入了淮北系統。
短短兩年裡,軍職、封賞、封妻廕子.甚至還被大齊官方報紙七曜刊以戰鬥英雄報道了好幾回。
他在淮北系內得到的,不止是爹孃妻兒過上好日子這般簡單,最重要的是,獲得了尊重和榮譽。
和焦屠經歷頗有幾分相似的韓世忠,對前者的話很是認同,不由桀驁的斜乜了長子一眼,又回頭看了一眼後方騎在馬上的楚王,這才道:“焦兄弟說的在理!嘿嘿,這天下,可並非只淮北人帶種!待會讓那些看不起人的尕娃瞧瞧,額西軍好漢的威風!”
長子便是憨厚些,也能聽出韓世忠在指桑罵槐,不由冷臉道:“莫吹牛,待會比一比,看誰斬首多!”
韓世忠剛要答話,卻被陣前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只見,百餘名淮北隨軍民夫,擡着一捆捆重物,快速跑至步卒陣線前方十丈的距離。
緊接,民夫們將那一捆捆物件扯開了.
韓世忠定睛一瞧,那一捆捆重物,竟是綁了倒刺的鐵絲.
民夫們動作麻利迅捷,看來日常沒少訓練。
眨眼間,前後兩道捲曲的U型鐵絲網便在陣前鋪設完畢。
隨後,民夫們轉向兩側,開始佈置側翼。
韓世忠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奶奶滴,你們淮北是真有錢!”
兩道鐵絲網,得用多少鐵啊!
要知曉,冷兵器時代,‘鐵’一直是頂級戰略物資。
普通農戶家中,兄弟分家時,一口鐵鍋都要砸成兩半,各分半拉。
這淮北,竟將好鐵做成了鐵絲!
如果,韓世忠知曉方纔大顯神威的炸藥包裡,摻着價比白銀的霜糖粉,怕是要罵娘了。
這便是生產力的碾壓。
正前方,細母嵬名率一千鐵鷂子慢慢踱過兩裡距離,終於在雙方距離四百餘步的時候,開始緩緩提速。
由鋼鐵包裹的一線黑潮,在視線中越來越清晰。
便是老卒,在面對騎兵衝鋒時,依然會生出巨大的心理壓力。
近衛一團的陣線中,不時響起連排長們對袍澤的呼喊,“穩住,莫慌,穩住,深呼吸,放鬆”
距離三百步,已進入弓箭拋射的覆蓋範圍。
但近衛一團內,沒有任何箭矢射出.弓箭對無甲、輕甲馬軍有用,但對重甲來說,和撓癢癢差不多。
二百五十步,韓世忠預感今日生死難測,哈哈一笑將上衣左右一扒退到腰間,朝長子和焦屠喊道:“額今日若死,麻煩兩位兄弟將王爺所賜撫卹,送往鳳翔府井陘鎮驢市子街額老孃手裡。”
“哈哈,韓兄,你死不了!”
焦屠盯着越來越近的鐵鷂子笑道,長子卻瞥了韓世忠一眼,酷酷道:“你不怕冷麼?”
二百步.
馬蹄砸擊大地的響聲,如沉重鼓點,敲在衆將士心房。
城上,某些前來協助守城的東京百姓,已閉上了眼睛,似是不忍看那慘烈碰撞。
便是他們也知曉,步卒對重騎的結局。
一百五十步
鐵鷂子馬速已提了起來,同樣披甲的高大戰馬託着玄鐵騎士。
韓世忠往手心吐了口吐沫,握緊了長柄斬馬刀。
‘砰砰砰砰.’
千騎狂奔的巨大噪聲中,韓世忠似乎聽到一陣炒豆般密集、卻不算震耳的爆裂聲。
尚不知曉發生了什麼,卻見衝在第一線的鐵鷂子像是忽然撞在了一堵無形堅牆之上。
頓時有大幾十號人連人帶馬重重砸在地面上。
這些鐵鷂子人馬兩套甲冑足足有一百多斤重,高速奔跑時摔倒,莫說是人,便是馬也受不了這股巨大沖擊。
摔倒便意味着死亡。
鐵鷂子鋒線出現了一個明顯缺口,緊隨後方的部分騎士躲避不及,又有十餘人被絆倒。
但西夏騎士的馬術確實了得,短暫混亂後,重新在疾馳中調整好了衝鋒隊列。只是,他們此刻一頭霧水,不明白怎麼會數十名精於馭馬的袍澤會無辜摔倒.
韓世忠也不明白.
然而,下一刻,砰砰爆豆聲又起。
或許是因爲這次距離的近了,‘撞牆’之人更多,足有一百多人。
鐵鷂子.和金國鐵浮圖一樣,都是舉國之力才得以組建的戰略武裝!
他們是戰局膠着時一錘定音的大殺器,也是金夏南侵的底氣所在.每一人所耗財貨,是普通軍士的百倍。
是以,整個西夏纔有三千鐵鷂子。
可眼下,最後這幾百步的衝鋒途中,莫名其妙就折損了二百餘人。
細母嵬名大驚之下,卻也只能繼續硬着頭皮衝鋒,重騎不如輕騎靈活,此刻距離齊軍軍陣只餘百步,想要轉向已來不及。
停下來,更是自尋死路。
和姚、焦兩人並肩站在近衛一團第一線的韓世忠,這次終於聽出爆豆聲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了。
不由猛然轉頭,卻見,步卒後方的小崗之上,一片煙霧。
楚王的小舅子、十六團團長秦勝武,正在揮舞着令旗指揮
第一排,約有三百多名軍士,平舉一根三尺多長的‘燒火棍’,秦勝武猛一揮手,又是一陣密集爆豆.
隨後,這排軍士整齊劃一的側身後退至第三排,用一根細棍在燒火棍中一陣搗鼓。
韓世忠看不明白,但由第二排變爲第一排的軍士,已重新端起了燒火棍
待他再回頭看向鐵鷂子時,千餘重騎承受了四輪齊射後,終於衝到了陣前十幾丈,但人數.只剩了一半。
“姚老弟!這燒火棍是甚玩意兒!好生兇猛,竟能在百步外破重甲!”
韓世忠在軍伍待了半輩子,瞬間便看出了此物的兇悍之處.方纔,鐵鷂子衝至一百五十步,才第一次聽見了爆豆聲。
看來,這玩意兒的射程還不如弓箭!
但.它能破重甲啊!
而全神貫注於戰場的長子卻沒空回答韓世忠的問題,直盯着鐵鷂子,低喝道:“注意迎敵!”
話音落,剩餘五百騎來到了那道鐵絲網前。
兩道鐵絲網布置的很有講究中間間隔兩丈五尺,鐵鷂子便是憑藉馬速,也沒法一下越過兩道鐵絲網。
但只越過一道鐵絲網,兩道網之間這點距離,又不足以使揹負重甲的戰馬重新提速誇過第二道
於是,多數跨越第一道鐵絲網的戰馬,一頭扎進了第二道鐵絲網中。
鐵絲網不高,也沒有固定,但捲曲、鬆垮且帶有倒刺的鐵絲網一下纏住了戰馬馬腿
後方,鎮淮軍第一支前膛火槍團、秦勝武的第十六團一二營,還在有條不紊的裝填、擊發、清膛、擊發,再重複以上動作。
而第二道鐵絲網,已變成了一個肉串.
數不清的重騎被纏裹於此,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東城上的陸欽哉以及守城廂軍已看傻了,完全搞不清發生了什麼。
別說是他們,便是近衛一團的大多數將士,也是第一次打這種仗。
一時間,戰場上只剩了連綿不絕的爆豆聲和被鐵絲裹纏了馬腿的戰馬嘶鳴。
眼看對方徹底沒了陣型,秦勝武當機立斷,改齊射爲自由射擊,這等於挨個點名.
即便有個別鐵鷂子掙脫了鐵絲網的糾纏,但已沒了重新提速的距離。
好不容易有一名鐵鷂子,衝至了陣前,卻被長子搶了先。
只見這粗壯黑大個,一個靈活滑跪,長柄斬馬刀躲開了戰馬有甲冑保護的地方,直奔前蹄而去。
一抹寒光,一蓬血水,一雙前蹄應聲而斷。
戰馬哀鳴,一頭栽了下去,馬上騎士同樣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回因爲速度不快,騎士未死,但腰間和馬鞍鎖在一起的掛鉤,以及身上數十斤的鐵甲,讓他動彈不得分毫
眼睜睜看着焦屠一刀剁掉了自己的腦袋。
後方端坐馬背的陳初見狀,趕忙吩咐二郎上前傳令,“留軍官活口!”
倒不是他起了惻隱之心,只是前些日子折彥文、張叔夜襲擊洛陽北倉後,活捉了孫邦,從後者口中得知蔡州文學院院士韓昉和其老妻還被押在洛陽大獄中。
陳初想以交換俘虜的方式,將老韓換回來。
得令後,長子帶人進入兩道鐵絲網之間的地帶。
最後那五百騎,大多喪命於此。
走近後,才能看清這些人的慘狀,有人胸口中彈,鐵甲上只有一個指頭粗細的小口,但後背上,卻是碗大的血窟窿。
有人頭部中彈,直接碎了半拉腦袋,打開包裹嚴密的頭盔時,裡頭的血肉、頭皮、腦漿子呼啦啦往外淌,直如泄掉的西瓜
有些人沒死,只是因戰馬中彈而摔在了地上,但身上重甲卻壓的他們起不來身。
遇到這種的,焦屠上去就是一腳,踩斷對方持握兵器的右手,再讓本方軍士將他們綁了。
跟在姚、焦兩人身後打掃戰場的韓世忠有點懵.
這短促一戰下來,他看出太多門道了!
不止是那能破重甲的燒火棍,更有長子等人熟練斬馬腿的動作.若只長子會使這一招,還可以說是他個人勇武,但近衛一團將士,好像都此招。
說明這套戰術動作,早已存在於日常訓練中。
除了這些,韓世忠還有點懵方纔還想着以死相搏,這仗就打完了?
老子衣裳都脫了!
剛想到此處,汗都沒出的韓世忠忽然覺着有些冷,趕忙重新套上了外衫。
北三裡,金夏軍城東大營守將賞者埋剛剛組織好軍士跑出營寨,準備從細母嵬名手裡蹭點軍功,猛然得知一千鐵鷂子全軍覆沒,統領細母嵬名不知生死的消息。
驚愕之下,迅速撤回了營寨。
同時,趕緊遣人前往北城向完顏謀衍送信,請求率部向城北主力靠攏,以免再被齊軍各個擊破。
今晨齊軍一刻鐘破南營的消息,只是讓金夏各將驚愕迷惑,但瞬息間全殲一千鐵鷂子的戰報,便有點嚇人了。
一來,這是舉國精銳。
二來,這是野戰!
若精銳在野戰中都無法戰勝齊軍,那咱們這回南侵還玩個屁啊!
一日兩勝,先前是城南守軍過了眼癮。
這回,換到城東守軍樂呵了,從最開始見楚王要在野外迎戰重騎時的恐慌緊張,到一千重騎瞬息間消滅殆盡的狂喜,讓城頭某些人忘了形。
來自淮北的廂軍伍長牛德旺見楚王在城下大發神威,激動之餘,脫口喊道:“王爺萬歲!”
身旁幾名同樣來自淮北的袍澤,竟真的作勢要隨他一齊喊,幸而同出淮北的李指揮使就在身旁,一腳踹在了牛德旺大腿上,緊張的四處亂看,見沒人注意自己到牛德旺喊的啥,才長出一口氣。
“憨貨!萬歲是能亂喊的麼!”
李指揮低聲斥道,牛德旺這才意識到方纔那句是大大的僭越了,卻還是低聲嘀咕道:“咱王爺反正早晚得事嘛!”
“那也不成!如今整個大齊勠力同心保衛東京,你喊這麼一嗓子,不利於團結!”
這李指揮到底是有些政治敏銳,那牛德旺嘿嘿一笑,討價還價道:“那不喊萬歲,喊千歲總成了吧”
確實,半個時辰前,北城那邊萬人同喊‘大齊萬勝,殿下千歲’,讓不少淮北將士有些吃味.仗,是俺們楚王打勝的,你們卻只喊殿下千歲,對得住俺們淮北將士和楚王麼!
牛德旺自然不知曉,楚王和殿下,早已超越了計較這等小事的關係。
不過,牛德旺的提議,還真的說動了李指揮.一國王爺,喊聲千歲,不算僭越吧?
嗯。
不多時,城東守軍的‘大齊萬勝,楚王千歲’的喊聲響了起來。
直接傳到了北城.
探視了一番將士後,嘉柔尚未離去,耳聽東城山呼海嘯的呼喊,不由一愣。
不久前,北城剛喊過殿下千歲,現下,東城又起了楚王千歲。
蔡源和範恭知對視一眼,幾乎同時看向了嘉柔.後者雖有短暫失神,卻還是迅速露出一抹得體笑容,溫和道:“看來,楚王又勝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