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慶二年,正月初一。
天降大霧,十步外一片混沌。
當日,從北岸河間府強徵來的三千民夫抵達阜城,不及歇腳,便化作數十支隊伍,被金軍驅趕着前往各村拆房扒屋,收集可用作製造攻城器械的木材。
但僅僅一上午時間,金軍便出現了數百人的死傷。
郭安部所屬一支百人隊伍,更是在阜城東十里的北灣村詭異消失直到下午時,纔有逃回民夫磕磕巴巴道,霧裡有鬼
過河數日來,金軍早已發現方圓數十里內的村莊沒有任何活物。
走在鄉野間,除了本方腳步聲和呼嘯風聲,沒有任何動靜,恍如死寂鬼域。
今日又出了整整一隊弟兄離奇消失的事,再結合臘月二十九當日,發生在界河上駭人異象,一時間人心惶惶。
金軍副將完顏斜保不信邪,當即請命,欲率一千精銳金軍去北灣村左近搜索。
完顏宗弼能縱橫天下二十餘年,自然不是莽夫,阻下了斜寶。
他這次判斷極其準確.消失的那隊渤人金軍,早已命喪北灣村。
因北灣村地道最爲完善、發達,統領城外民壯的張五欒在此處佈置了重兵,將金軍誘進村子後,憑藉地利、手弩,沒廢什麼勁就將這夥人伏殺在村內。
張五欒猜測,金軍折損了整整一隊百人,必定會前來報復,特意聯絡了在外圍遊弋的姚旅帥所部馬軍。
當日,長子藏在村外大霧中,只待金軍前來,便要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畢竟,十步外不能視物的濃霧對金軍是極大障礙,但對熟悉本地地形的淮北馬軍,卻可憑藉霧氣保護,發起突然一擊後迅速脫離戰場。
可惜,宗弼阻止了完顏斜保,長子、周良在村外埋伏至黃昏時分,不見金人前來,只得無奈暫退。
他們這邊沒撈到仗打,但風平浪靜的滄州城內,小辛坐不住了。
自打十幾年前無奈南遷,小辛便立下偉志,誓要將金虜逐出中原,爲漢家王朝重還神州。
只不過,以前這個目標遙遙無期,小辛已做好了爲之奮鬥一輩子的準備。
直到阜昌九年,在潁上縣範家莊陷入危局之時,遇到了那個只比他大幾個月的年輕將軍,這個目標才陡然間變得清晰起來。
而如今,金國就在二十餘里外的界河北岸,在得知宗弼主力已被牢牢吸引於阜城城下時,他再按捺不住。
初一酉時,時近黃昏。
在城頭站了一天後,小辛來到滄州府衙,面見陳英朗。
去年十一月,滄州府自知府洪授業以下,一十三名官員被問罪押解進京,短時間來不及重新任命官員,此時公務暫由陳英朗、陸元恪等人處理。
滄州府各方勢力複雜,有來自淮北的小辛第八團,有武和、武肅兩支缺了軍官的舊廂軍,還有以牢城營爲骨幹力量的潘雄一千多人。
陳英朗或許是擔心自己年輕、缺乏爲官履歷,各方不服,便再不掩飾與阿瑜的關係,甚至還有意無意間透露了朱春、郭林是楚王弟子的事實。
有時候,個人能力遠不如姻親關係更能服衆。
果然,在得知他的堂妹乃楚王側妃之後,各級中下官員,包括潘雄都對陳英朗恭敬有加,甚至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
如今,在滄州城內說話分量最重的,便是他和小辛。
小辛爲示尊重,在行動前特意知會了陳英朗。
“今夜過河?會不會有些早了?”
小辛的任務本就側重趁機渡河襲擾金軍後方,但當時的初步約定,卻是等待阜城那邊取得一定戰果之後再行動,而眼下局勢未明,陳英朗不免擔心。
“陳兄,上月會議中,楚王一再囑咐我等可臨機決斷,如今正值大霧,正是天賜之機!”
小辛很篤定!
底氣卻也和陳初有關,當時陳初曾親口說過,金軍入境後,各地聯絡必然不便,若遇戰機,可自行決斷是戰是退
這樣的命令,給了各地將士極大的自主權。
有了自主權,便有了發揮各級軍官主觀能動性的機會,當然了,前提是每人都清晰的知曉此戰目的。
就比如眼下,滄州雖遠離戰場,但小辛此舉若成,定然可以減輕阜城方面的壓力。
陳英朗也明白這一點,稍稍思忖後,道:“軍事一途,辛兄自然比我精熟。但孤軍入境,十分兇險.”
“哈哈。”小辛爽朗一笑,卻道:“自古兵家之事,哪有萬全的穩妥之策?愚兄以爲,此時戰局微妙,需用險一試,些許風險,也是值得。”
見他意志堅決,陳英朗便也下了決心,“那好吧!楚王常言,稼軒有元帥之才。辛兄便放開手腳一試,興許能爲當下局勢打開局面!”
得了陳英朗同意後,雷厲風行的小辛當晚便從第八團中抽調一千精銳、佐以潘雄五百精英,再將武和、武肅兩軍戰馬收攏過來,組成五百馬軍、一千騎馬步軍,於當夜子時過河。
原飛虎軍改編而來的第八團,主要由辛、範兩家子弟及其莊丁組成。
將士之中,兄弟、叔侄衆多,凝聚力非凡。
數年來,小辛從陳初那裡討來了不少淮北老卒擔任中下基層軍官,操練之法完全照辦淮北。
且糧餉軍械全由淮北供應,無後勤之憂,可以一心撲在操練上,陳初甚少干預。
有此上官,小辛倍感幸福卻也在吃了多年軍糧後,極力想要證明第八團並非是一幫只會吃乾飯的擺設。
小辛知道,自己的第八團很強悍!
但外界卻不知這支脫胎於民團、名不見經傳的隊伍.
他等這次機會,很久了。
不過,小辛雖表面和順,似乎和誰都能稱兄道弟,實則心氣極高,能入他眼的人不多。
那滿身江湖氣的潘雄,更非小辛所喜的性子,但前者交遊廣泛,不但熟知金國河間府地理形勢,且有許多道上兄弟,就在金國黑道討生活。
所以,小辛果斷摒棄了個人喜惡,主動帶上了潘雄。
潘雄正求立功之機,自是欣然應命。
郎有情妾有意,僅一晚,兩人便混的宛如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
正月初二,經過一夜急行後,小辛所部進抵河間府束城鎮東十里,在此會見了潘雄聯絡的北地‘英豪’。
所謂英豪,三教九流,其中甚至有河間小吏、差役。
正值用人之際,小辛面上沒露出任何嫌棄神色,一番恭維、許諾後,讓潘雄帶數十人着便裝,隨河間府獄卒戴枋先行潛入府城。
雙方暫別,小辛率軍在束城外潛伏至夜深。
束城名爲城,實則爲鎮,僅有三什軍士駐守。夜子時,小辛率兩連人馬攻入鎮內,三什軍士根本無力抵抗,不足百息便結束了戰鬥。
可即便兵力懸殊,依舊有某些‘幸運’士卒逃往了三十里外的河間府城。
河間府乃金軍糧草轉運之地,北岸僅剩的五千軍士,一半駐守緊鄰界河的樂壽大營,另有千餘分散駐紮於各縣及關隘。
屬於大後方的河間府駐有一千五百餘金軍,得知三十里外的束河鎮被齊軍偷襲,河間知府阮顯芳忙派出一營金軍東出收復束城。
據本方逃回士卒講,齊軍只有二百餘人這點人馬最多起到騷擾作用。
果然,初三一早,一營金軍趕至束城時,齊軍已退想來是逃回了齊國。
但令阮顯芳措手不及的卻是當晚,束城北一百二十里的太城縣竟出現了齊國馬軍,太城遠離前線二百多裡,誰也想不到,齊軍一夕之間會出現在此地。
一來沒有防備,二來僅有幾百老弱的防禦力量不堪一擊。
太城縣,竟丟了.
這.莫說是怯懦齊軍,便是當年周國強盛之時,也未曾染指過北地城池啊!
二百年來,遼金兩朝,首次有城池淪陷。
阮顯芳大怒之後便是大駭.宗弼就在前線,若他得知自己丟了一城,莫說是這頂官帽,便是吃飯的傢伙能不能保住都在兩可。
但隱瞞軍情的事他還不敢幹,只得一邊命人緩緩行,將此事報與宗弼,一邊組織力量準備奪回太城。
他期望最佳的結果,便是在宗弼知曉此事時,自己已將太城奪回,好將功補過。
初四日,阮顯芳以文官身份,領兩營軍士、家丁、民壯共兩千,急行一日一夜終於在初五午後趕到太城
可.城內駐軍軍官、知縣等文武皆已殞命,齊軍卻於三個時辰前主動棄城。
通過審問城中百姓得知,這支齊軍並非只二百人,或許有千人不止。
至此,阮顯芳突然有了股不祥預感.
初五夜,殺了個回馬槍的小辛突然出現在河間府城下,在獄卒戴枋指引下,潘雄等人奪了東門
開門迎賓!
僅剩幾百人的守軍,在裡應外合下,抵抗不足半時辰,大潰。
河間府易主.
河間府的意義,遠非束城、太城可比。
此地乃前線數萬金軍的糧草轉運之地當晚,小辛殺盡河間官員後,在衙門照壁上留下了一行大字‘甘爲金虜驅使者,誓殺之!’
隨後,小辛命人打開屯放軍糧的倉庫,將萬擔軍糧搬運到了街面、城門外
金軍作戰沒有攜糧的習慣,原本打算佔據齊國河北路後就食於當地,卻不防河北路北部早已堅壁清野,尋不見一粒糧食。
於是宗弼以軍令嚴厲要求阮顯芳在河間徵糧.這些軍糧,全是一顆顆從百姓口中扣出來的。
是以,當軍糧如無主一般重新擺到街頭、城外後,不少憂心今冬會餓死的百姓漸漸受不住誘惑了.
適逢軍亂,前半夜躲在家中尚無人敢私自取糧,但到了後半夜
反正翌日一早,街面、城外的糧食神奇消失。
就連路面都被人掃過了,散落在磚縫、塵土裡的糧食都沒放過。
苦寒無產出的冬日,每一粒糧食都彌足珍貴。
這邊,小辛甚至帶着第八團在城中休整了一整日。
初六,反應過來的阮顯芳又率軍拼命回援,同時,收到消息的樂壽大營,也分兵一千向河間府城急進。
初六傍晚,小辛率部再次主動退出河間府城。
第八團馬軍營營長、小辛的親姐夫範如山有些意猶未盡,提議道:“稼軒,數次接戰,這被吹的天下無敵的金軍也不過如此,我們不如在城外伺機埋伏,吃掉兩路回援金軍中的一路!”
小辛回身看了眼城門洞開的河間府城,笑呵呵道:“咱們就這麼點人,便是吃掉其中一路,也沒甚意思。”
第八團團副、出身於淮北軍的郝思良老成持重,認同的點了點頭,“辛團長此次北來,將河間府鬧了個天翻地覆,此時回撤,已算立了大功。”
範如山聞言,略帶遺憾道:“哎,可惜沒能和金軍好好打上一場,回了滄州,怕就再沒機會了。”
小辛緊了緊束腰,轉頭面北,卻道:“誰說咱們要撤了?”
“啊?不打又不撤,那咱們作甚?”範如山奇怪道。
坐於馬背之上的小辛卻瀟灑的擡臂向北一指,“北進!繼續北進,如今金國南京路防守薄弱,阜城金軍不回,咱們就一直北上!我倒要看看,要是咱們打到韓企先、郭安的老窩,他倆還能不能在阜城待得住!”
“.”郝思良望着小辛目瞪口呆,似乎被他這大膽想法驚到了。
“哈哈哈!”
範如山短暫錯愕後,大笑道:“好!繼續北進!”
初七晨間,河間知府阮顯芳率先趕回河間府城,但看到府衙內身首異處的衆同僚,以及照壁上那囂張留字,欲哭無淚。
被這支神出鬼沒的齊軍耍了幾日,卻連對方的毛都沒摸到.被對手戲耍的沮喪、以後宗弼如何處置他的巨大壓力,讓阮顯芳的心態崩了。
就在此時,幕僚帶來的另一個消息,徹底壓垮了阮顯芳軍糧沒了,一粒都沒了。
丟城之責,尚有一線生機,但沒了軍糧.以金人對漢官的嚴苛程度,夷三族已算輕的了。
萬念俱灰之際,與他一損俱損的幕僚,附耳提醒道:“翁主!值此生死之際,需果斷!”
阮顯芳精神崩潰之下,迷惑看了幕僚一眼,後者左右看看,再次低聲道:“爲今之計,唯有向南!”
“!”
阮顯芳一臉震驚,可隨後細細思量,確實是唯一活路了。
大丈夫,當斷則斷!
初八日,一支齊國馬軍如同天降一般,突然攻陷河間府北的莫州長川軍寨,稍加補給後,一路向北,竟從雄州城外大搖大擺而過。
翌日,齊國馬軍半時辰陷白溝驛,穿過拒馬河。
次日,兵臨歸義城此處已是金國腹地,過了歸義城便是范陽、良鄉,再往北,就是古稱燕京的金國南京城了.
這片土地,自打五代後晉石敬瑭割土降遼,已有三百餘年未曾出現過漢人王朝的軍隊了。
齊國馬軍雖限於兵力無法攻取大城,但這般如入無人之境的狂妄姿態,引得整個金國南京路風聲鶴唳,震恐不已
各地求援急信如雪片一般飛到宗弼案頭。
初九日。
金國河間府知府阮顯芳率部曲,秘密渡河後,於交河縣投齊。
這又是一個足可以震驚天下的消息。
當日,陳初首次收到了第八團在金國的詳細戰報。
激動之餘,親書下.‘誰敢橫刀立馬,唯我辛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