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大軍初臨北岸時,界河南岸的武邑、阜城、交河等縣確實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可隨着二十一日、二十七日楚王部以及第四旅周良部先後抵達,驚恐情緒迅速被安撫。
一來,楚王大軍去年有橫掃劉鶚叛軍的先例,二來,冬季疏浚會戰時,軍民建立了信任基礎。
是以,楚王到了,就是一個令人安心的消息
隨即,秋收的喜悅更是沖淡了北岸金軍帶來的忐忑。
往年,夏糧收穫後,能撐到秋收已算當家婦人精打細算,秋收的糧食最多撐到過年,至於來年春季,便是所有農人需苦熬的春荒。
但今年的夏收小麥,迎來了史無前例的大豐收,即便進了九月,沿河三縣農人家中大多還有一半以上的存糧,吃到過年完全不成問題。
夏糧未盡,秋糧就又接上了岔.如此充裕的口糧,讓摳搜慣了的各家主婦喜的合不攏嘴。
以前,左近村莊在夏糧收穫後多種黃豆、高粱,今年除了這兩樣,還多了玉蜀黍、紅薯兩樣作物。
特別是那紅薯,什麼地都能長,不畏寒不怕旱,存不住水的坡地、沙地,甚至輕微鹽鹼地都能長。
並且產量嚇死人.普遍在兩千多斤至三千多斤的區間。
據聞,阜城先北灣村的莊稼好把式文恩文大伯,親自侍弄的那幾畝,竟達到了畝產四千斤。
消息一出,左近村民都跑來向其取經學習。
就連知縣蔡思都親自送來了一塊‘穰穰滿家’的牌匾。
在此處負責指導百姓貯存紅薯方式的農研所工作人員,特聘文大伯爲‘專家顧問’,在獲取一份報酬的同時,在北灣村就地開課,將自家紅薯豐收的經驗總結後教授與大家。
能得來報酬自然極好,但更讓文大伯心情舒暢的是‘傳道受業’,被人尊敬的成就感。
歷來被人輕看的泥腿子啊.竟也有一日站在高臺上,爲數百鄉鄰講學的風光!
沒看麼,就那蔡知縣都坐在臺下,不時用小本本記錄文大伯講下的耕作重點
唯一讓文大伯不高興的便是,這幫淮北小子竟把紅薯這麼好東西叫做‘粗糧’!
紅薯生食脆甜,蒸煮後同樣軟糯甜香,聽農研所的人說,將紅薯儲藏進地窖,半年不壞!
若果真如此,這產量奇高、不挑地的寶貝,簡直是窮苦人家的保命丸啊!
你們管這寶貝叫粗糧?
若不是蔡思阻攔,文大伯差點帶年輕後生爲這紅薯蓋間廟。
不過,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雖然文大伯給紅薯建廟的心願未能達成,但他另闢蹊徑,將那紅薯放在了楚王廟中楚王泥塑的手中。
這麼一來,原本單手扶劍的泥塑,就變成了一手扶劍、一手抓着一顆紅薯.不知道的,還以爲楚王仗劍搶了別人的紅薯呢。
蔡思哭笑不得,文大伯卻理直氣壯,“王爺使劍給了咱河北路太平,又教大夥種這紅薯一手劍,一手紅薯有何不妥?”
不想,文大伯卻帶起了一股風潮,附近村莊有樣學樣,各村泥身楚王紛紛攥緊了屬於自己的紅薯.
知道的,明白這是百姓們籍此感激楚王帶來這種可能會永遠消除饑饉的作物。
不知道的,可能以爲楚王很愛吃地瓜
蔡思這邊因秋收而忙碌。
陳初那邊也沒閒着既然他和韓企先都沒有開戰的意圖,那就要儘量圓了後者面子,韓企先帶了這麼人跑來一趟,怎也要有點成果吧。
比如,交出伏殺金國漢軍的‘兇手’。
能伏殺百餘金兵,按常理說,兇手至少要有二百餘人。
這麼多的人頭,還真不好找
殺百姓冒充的自然不在淮北軍的選項之中,那就只有山匪賊寇了。
可去年鎮淮軍已在沿河幾縣掃蕩過一回了,當地別說攔路強人,便是潑皮村霸都銷聲匿跡了。
陳初只好將目光望向了大名府、高唐州等臨近府縣。
這一下,兩地匪寇遭了無妄之災
總之,韓企先那邊催的不急,陳初這邊趁機對周邊府縣進行一輪嚴打。
就在雙方十分默契的努力爲此次邊事畫上句號之時,卻發生了一樁事。
九月十九,阿離赫部五名金人軍士穿漢衣,混在北地商隊中登陸南岸。
雖兩岸大軍雲集,但因阜城商貿事關淮北、南京韓郭等家族利益,是以正常貿易一直未曾斷絕。
往來商旅中,漢人、遼人甚至西夏人都有,便是商隊中有面容稍異於漢人者,並不稀奇。
不料,幾人在牛馬市因調戲婦人,與商戶發生肢體衝突。
在此負責值守第三團軍士上前維持秩序,那金人竟拔出短刃反抗。
此時,淮北軍已察覺這幾人來者不善了但數年來屢戰屢勝養出的淮北悍卒卻不管你是遼人還是金人,敢對官軍動刀,格殺勿論!
一場小型衝突,五名金人兩死三傷。
當日午後,蔡思得知金人在阜城地界被淮北軍打死,急忙找到陳初稟報此事。
“金人?咱們牛馬市時常有金人進出麼?”
如此敏感時刻,發生了這麼一樁事,陳初自是覺着弔詭。
“牛馬市有過金人往來,但不常見”蔡思回道。
“呵呵,這幾名金人出現的還真是時候。”
陳初稍一沉吟,又道:“可問清金人來歷?是商隊成員,還是對岸的金.”
‘兵’字尚未出口,卻見白毛鼠急匆匆走進堂內,抱拳沉聲道:“王爺!對岸異動,金將阿離赫在北岸叫囂,今日有五名金人軍士逃兵逃去了南岸,他要帶兵進阜城搜查!”
“哈”
陳初啞然失笑,“誰說這幫蠻子不會使計.這招無中生有玩的挺溜啊!”
結合白毛鼠所報,再不明白是怎回事就是傻子了
今日上午,牛馬市並不常見的金人出沒,並尋釁挑事、發生衝突,午後,對岸便說有軍士被擄,要進城搜查
這尼瑪和當年宛平城外借口士兵走失,欲要強行進城的鬼子沒啥區別嘛。
“走!去會會這阿離赫!”
未時中。
陳初到達界河邊時,兩岸已呈劍拔弩張之勢。
北岸,阿離赫騎於馬上,下方,韓企先正在苦苦相勸.說起來,後者纔是上官,並且比阿離赫高了好幾階。
可此時,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反倒是阿離赫更顯尊貴一些。
陳初驅馬上前,隔着河岸打量一番,馬上有人低聲爲陳初介紹了對岸人物。
陳初隔着十幾丈的河面,細細打量了那阿離赫一眼,後者的視線也在他身上駐留幾息。
隨後,陳初坐在馬上朗聲道:“敢問對岸可是南京行尚書省宰相韓公?”
韓企先聞聲暫時放棄了勸說阿離赫的努力,朝對岸回道:“正是本官,對岸可是齊國楚王?”
陳初點點頭,看了看兩岸嚴陣以待的將士,道:“韓相,這是何故?”“.”韓企先臉色一苦,他也不知道阿離赫好端端發什麼瘋,忽然帶人在岸邊列陣、蒐集了船隻,大有強行渡河的勢頭。
他尚未開口,那阿離赫忽然擡手指了指陳初,喊道:“你,漢人的王,今日我軍中有五人跑去了南岸!快快將人交出來.”
交尼瑪啊,五個裡死了兩個,活着的還有一人被斬斷了胳膊.
只剩這兩個半活人,便是交出去,也不過是給了對方一個‘齊國擅自打殺金國士卒’的罪名。
反正對面就是故意找茬,陳初乾脆搖頭道:“阜城地界,沒有金人。”
不料,一直雄赳赳站在阿離赫旁邊的王文寶大喝道:“放屁!本官親眼所見他們登上了南岸!”
見他開口,陳初旁邊的寶喜也道:“伱他娘才放屁!我家王爺說沒有就沒有,你待怎樣?”
王文寶和寶喜都是一軍統領,他倆起了頭,各自屬下紛紛隔河大罵。
界河兩岸,頓時‘肏你娘’‘透你祖奶’‘日你姨子’滿天飛
語言之優美,令人汗顏。
王文寶自從結義兄弟死在南岸,心中憤懣早已鬱結多日,此時踏足阜城的念頭,甚至比得了黃龍府密令的阿離赫還要強烈。
卻見他越衆而出,高喊道:“莫要學婦人扯舌!我只問你等,若無大金勇士在你南岸,爲何不敢讓我軍搜城!”
“你他娘是個憨種麼?一句軍士南渡,便要搜我齊國之城,若我說我軍有人北渡,你肯讓我搜你河間府麼?”
寶喜當即駁斥道。
“.”王文寶不由一滯。
借軍士南渡的理由搜城,這邏輯確實牽強了點,對方若同意,唯一的可能便是迫於金國軍威而屈服。
眼下看來,對方硬的很啊。
見他被嗆的說不出話來,阿離赫身後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施施然走上前來,清了清嗓子大聲道:“金爲齊父,齊國之土,便是我大金之土,父欲往子家,子豈有阻攔之理?”
“國邦之事,怎可以家事論”
這次接腔的又變回了蔡思。
眼看雙方你來我往,脣槍舌戰,阿離赫漸漸不滿,喚了王文寶一聲。
躍躍欲試的王文寶早已按捺不住,當即打斷兩位文人的爭辯,霸氣道:“今日這阜城,你允,我們得搜。不允,我們也得搜!”
說罷,大手一揮.約有一隊軍士在隊將帶領之下,紛紛登船,竟是要強渡界河。
今日此時,不像上月初六凌晨黑燈瞎火。
現下光天化日,天地朗朗,王文寶不信,對岸齊軍敢對他們動手
後頭的阿離赫給了王文寶極大的底氣。
怯弱齊國若敢天下大不韙,身死滅國之禍,近在眼前。
渡河士卒同樣覺着如此,地處邊界,以前兩地軍士又不是沒打過交道,十幾年來橫掃天下的金國軍威,讓他們這些漢軍也自帶了一股睥睨天下的自信。
呵呵,齊國軍士,一羣土雞瓦狗耳!
不過,他們卻忽略了,眼前這幫人,並不是那隻會對他們卑躬屈膝的永靜軍。
對方如此囂張的姿態,將寶喜和彭二氣了個半死!
都是軍人,俺們也曾橫掃淮北、彈指滅劉鶚,你們他孃的在老子面前裝個嘰霸啊!
可即便再憤怒,二人還是不約而同的看向了陳初。
半天沒說話了的陳初,看着對岸載滿士卒的舟楫離岸,逐漸往本方防區靠近,緩緩道:“越河心者,殺之!”
這話,像是一劑興奮劑,寶喜大喜,當即一聲令下,北岸士卒紛紛張弓搭箭。
一時間,南岸盡是拉緊弓背的輕微‘吱嘎’聲
這聲音,像是一道禁言令,南北兩岸瞬間安靜下來。
北岸金軍,見南岸齊軍竟真的做出了攻擊姿態,一時呆愣。
正在划船那隊士卒,隱隱感覺不對勁了.
或許金國舟楫越過了河心,也或許距離河心尚有幾丈距離,總之,南岸猛地一聲大喝“放”。
弓弦鬆開的‘嗡嗡’聲和箭矢離弦的‘嗖嗖’聲,響作一片。
不足十丈的距離,根本不用拋射,一輪平射後,五艘舟楫連帶上頭的乘客頓時變作了刺蝟狀。
北岸金軍似乎被眼前一幕驚到了。
不管是王文寶,還是韓企先,都沒想到齊國如此決絕,竟敢當場射殺大金軍士。
蕭瑟秋風中,個別尚未斷氣的渡河士卒哀嚎在河道中分外響亮.
王文寶反應過來後,勃然大怒,“齊賊!你們要反我大金麼!”
可他話音剛落,一枚冷箭猛地朝面門襲來,王文寶機警一閃,那箭頭從左側面頰劃過,在麪皮上留下一道從嘴角延伸至耳旁的傷口。
“引弓,引弓!給我射回去!”
王文寶暴怒之下,邊往後方士卒人羣裡躲,邊命令金國軍士反擊。
韓企先錯愕之後,趕忙回頭,和副將韓嘗、郭安一個眼神交流,兩人今日前來,本就是和韓企先抱有同樣的‘勸和’目的,此時見雙方真的起了衝突,馬上帶領隨行部曲有序後撤。
南岸,彭二大搖其頭,對寶喜不滿意道:“我說我來射吧,偏偏你要射!你看,到底沒射中那王文寶!”
方纔那支冷箭,正是出自箭術不精的寶喜之手。
二人說話間,對岸慌亂之下的零星反擊已到,淮北軍中早有準備的盾手馬上將各自上官罩進了盾內。
而白毛鼠牽着陳初的馬已退到幾十丈外的安全地帶。
界河兩岸,就那麼你來我往的射了幾輪。
不過,除了淮北軍剛開始那一輪齊射,後邊的對射並沒有給已有了準備的對方造成太大傷亡。
一直跟在陳初身邊的蔡思,眼看這場鬧劇已不好收場,不由一嘆,“姐夫,這一下阜城的好局怕是要結束了。”
“那也未必~”
陳初搖搖頭,反問道:“若是你,今日肯放金軍進阜城麼?”
因近日風波,接下來的阜城、甚至整個齊國都不知會面對何種局面。
蔡思自是憂心,可聽的陳初的問題,卻毫不猶豫道:“絕不能放他們進城!今日之事,金人處心積慮!”
“這不就得了?今日能退一步,明日便能退百步我朝國土,沒有一寸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