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中,羅家店羅老爺祖宅,二進大廳正中一副碩大描金‘夀’字。
能容納百餘人的廳內濟濟一堂,沿江數縣有些頭面的人物幾乎全聚於此。
各縣數得着的士紳、知縣,乃至霍丘、壽春所在的安豐軍州知州,以及淮南西路經略安撫使盡數出席。
可謂給足了羅金義面子,或是說給足了万俟卨的面子。
按說,今日壽宴除了主角便屬陳伯康尊貴,可開宴後,羅老爺只象徵性與陳伯康搭了兩句話,後頭竟沒怎麼搭理他。
倒是霍丘、壽春兩縣的鄉紳,特意上前和陳經略敘了話。
談及數日前壽春城外那場大火時,幾人扼腕嘆息,痛心疾首。
陪坐下首的安豐軍州知州裴蔚舒卻差點笑出來他可太清楚沿江士紳的能量了,雖無證據,他也斷定壽春糧倉那場大火和這幫人脫不了干係。
偏偏這些人做了以後還要假惺惺來安慰陳伯康,當真囂張至極。
看那陳伯康傻乎乎與衆鄉紳敘話的模樣,裴蔚舒一時竟辨不清他是裝的、還是真沒察覺出來自己被人玩了。
但裝傻也好,真傻也罷他也只能忍着。
陳伯康身爲主戰派叛徒,在朝堂已沒了根基,全靠秦相和万俟大人罩着。
說白了,這就是條万俟大人的狗!
羅金義身爲万俟卨岳丈,他只要在,沿江鄉紳就只知羅家,不知你陳大人。
做官做到這份上,也挺沒意思的。
裴蔚舒忽然因感同身受生出些許意興闌珊。
陳伯康這邊,打發了一衆鄉紳後,望了眼窗外缺了一痕的圓月,粗略估摸了下時辰。
健字營被霍丘知縣婁喻興帶走,一來一回至少要到寅時末才能回來。
眼下羅家祖宅燈火通明,人員衆多,陳伯康判斷,即便何幻鋒今晚要來,也要等到夜寂人定的後半夜了。
原本,他對羅金義尚無殺心,如今,卻巴不得何幻鋒摘了這老狗的腦袋!
陳伯康不動聲色,仿似無意的瞄了瞄外間
內間就坐的,是他這種擁有官身之人,以及部分耆老。
外間,身份便低了一些,多爲商賈
其中,霍丘萬源商行的彭掌櫃身旁最爲熱鬧,敬酒的、搭話的,絡繹不絕。
所謂萬源商行,其實是淮北四海商行爲方便在淮南行事而改的名號。
在座的,半數人心知肚明。
卻因這商行能爲各家提供可轉銷各地的商品,是許多家族共同的搖錢樹。
沒有人會自斷財路,在他們的庇護下,便是官府明知萬源商行來自淮北,也沒辦法動它分毫。
陳伯康倒不是在打這商行的主意,他心心念念想從淮北獲得黃金豆補種,以彌補夏糧欠收可能造成的動盪.但他和淮北的聯繫,僅有樞密院機速房的胡佺一條線。
胡佺畢竟有着官方身份,許多事並不方便出面,倒是這彭掌櫃能否通過他,作爲一條民間線路從淮北弄一批黃金豆種苗?
眼角餘光一直落在彭掌櫃身上的陳伯康,正思索間,卻見一名隨從打扮的年輕人走到彭掌櫃身旁耳語幾句。
那彭掌櫃明顯露出了驚訝表情,隨後從那名隨從手中接過一些什麼東西。
廳內言笑晏晏,輕歌曼舞,倒沒人留意這些小動作,除了視線越過人羣的陳伯康。
幾息後,那彭掌櫃離席,來到另一桌的汪員外身後,兩人低聲交談幾句,那汪員外的神情遠比彭掌櫃還要震驚。
甚至再三確認了什麼。
陳伯康越看越覺有趣.這彭掌櫃的淮北背景自不用多說,這汪員外同樣和淮北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這倆人鬼鬼祟祟要作甚?
最後,彭掌櫃也塞給汪員外一個從隨從那裡得來的物件。
這次,陳伯康看清楚了,彭掌櫃給汪員外的竟是.一朵大紅絹花。
男人簪花之風,當年周國頗爲盛行。
但丁未之後,有人反思,男子如此造作,損了陽剛氣,是導致周國丟掉半壁江山的原因。
是以,近年來少有男子簪花。
陳伯康疑惑不已.這倆大男人偷偷摸摸的,就爲贈與絹花?
這.這也太抽象了,難不成兩人是斷袖之交?
“陳大人,陳大人?”
陪坐的裴蔚舒見陳伯康故意被羅金義冷落,準備和他隨便聊幾句,以化解後者難堪,卻發現陳大人一直盯着外間,不由也轉頭看了過去,沒看出任何異常
“陳大人在看甚?”
“呃沒甚,忽然想起一位故交,走了神,呵呵”
陳伯康遮掩一句,心中想到:若是捉了這彭、汪二人,不知能不能由此要挾淮北提供黃金豆?
但此事也不好辦.一來,沿江鄉紳必保他們,二來能被派遣到淮南的人員,必然不是淮北的重要人物.
對了,能不能通過那位名叫玉儂的側妃,直接和楚王搭上關係呢?
可此事也是柄雙刃劍,當年以此宣傳噁心齊國和陳初是一回事,若真認下這門親大周朝廷會怎麼想?
若瞞着朝廷,等於將自己的把柄交給了那僞齊楚王.難辦啊!
正思索間,忽聽前頭一陣叫嚷,間雜幾聲淒厲喊聲
外間客人最先聽見,紛紛停止了交談,扭頭往前宅看去。
羅家是規矩森嚴的大戶,今晚又是羅金義大喜,誰敢在外頭髮出這等嘈雜之音。
外間的突然安靜,迅速傳導至內間
正與陳伯康對飲的裴蔚舒端着酒杯的手頓在空中,一臉疑惑。
轉瞬之間,其樂融融的內外廳同時安靜了下來,百餘淮南精英都保持了扭身望向前宅的姿勢。
恰好此時,撫琴的姑娘一曲彈畢,落下了最後一個尾聲。
廳內愈靜
琴音畢,‘叮叮噹噹’鐵刃交擊的聲音已清晰可聞。
下一息,忽聽前頭一聲憤怒大喝,“來者何人!此處是當朝大理寺卿万俟大人的嶽.啊!”
話未說完,以一聲痛苦‘啊’聲結束。
高坐正中的羅金義不由大怒,拍案而起,“誰在前宅喧譁!速速捉去!”
老闆發話,廳外兩名莊丁當即大步往前宅走去。
可兩人尚未出門,一名健壯漢子卻率先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莊丁定睛一瞧,喲,這不是咱家護院頭領呂寶印麼!
呂寶印號稱打遍淮南無敵手,一身硬橋硬馬的功夫,便是五六名漢子也討不來便宜。
可此時.呂寶印右臂已被齊肩斬斷,即便有左手捂着,那血水依舊如小泉一般噴涌而下。
只見他跑進院子後,悽聲高喊,“老爺!有賊人襲莊”
說罷,便因失血過多撲倒在地。
廳內一衆貴人目瞪口呆,有點反應不過來.這羅家,少說有侍衛七八十人、莊丁百餘,再有左近健字營軍士,賊人怎敢來此捋虎鬚?
再說了,這可是當朝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万俟大人的岳丈府邸!賊人敢騷擾此處,事後你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万俟大人也不會放過爾等!
這買賣怎算也不值當啊!
只有站在人羣中的陳伯康心裡一驚.他察覺,自己可能誤判了!
因爲多年前有過單槍匹馬刺殺皇帝的舉動,陳伯康一直將何幻鋒認定爲一個獨狼式的刺客。
在他設想中,何幻鋒報仇,也只會孤身一人、趁夜潛行.
可目前看來,何幻鋒能悄無聲息摸進莊子,殺到前宅才被察覺,必然有一幫紀律嚴明且極其兇悍的幫手!
陳伯康心思一動,急忙在前方人羣尋找彭掌櫃和汪員外的身影.卻見兩人已將那大紅絹花插在了頭上!
聯想二人和淮北關聯,陳伯康瞬間明白過來!
今夜,恐有大禍!
下意識擡手指向了彭掌櫃和汪員外,可那句‘此二人與淮北勾連,欲將我等一網打盡’的話卻最終沒喊出來。
只一息之間,想清楚了當下局勢,陳伯康馬上收回了手指,兩個錯步,走到一名歌姬身旁,擡手將對方頭上的緋紅絹花拔了下來反手簪在了自己頭上。
這絹花是標識,也就意味着,來人中並非全都認識彭、汪二人,但對方肯定都得了‘簪花男子’是自己人的交代。
陳伯康情急之下,用了一招魚目混珠.
可大多數人,乃至羅金義尚未明白眼下的兇險,只聽羅老爺以滿含怒氣的聲音喊道:“些許蟊賊,怕什麼!羅廷、羅敬,速速帶人去前頭圍堵賊人!羅釗,從後門出去通知健字營!”
羅廷、羅敬兩名羅家子,同樣一腔怒火敢在老爺子壽宴生事,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當即點齊院內二三十名侍衛莊丁,便朝院門走去。
卻不料,那賊人竟已殺到了三進院門。
一夥人要出去,一夥人要進來,雙方兜頭撞上
甫一接觸,羅廷便覺不對勁這幫人給的壓力太大了!
衝在前頭的羅敬只一個照面,便吃了一弩,弩箭直貫入眼窩.倒地不知生死。
只幾息間,侍衛莊丁便折損大半,餘下之下哪見過這般乾淨利落的廝殺手段,登時崩潰,折身跑回院內。
院內鄉紳、官員見此,不由大懼,開始慌亂起來。
羅金義眼看勢頭不對,急忙轉身想要逃去後宅,一轉身卻看見臉色發白的羅釗站在通往後宅的隔扇門內。
“蠢貨!不是讓你去健字營麼!”羅金義急道。
可那羅釗卻哆哆嗦嗦的擡起手指向了羅金義,結巴道:“好漢爺爺,這.這位便是是我家老爺。”
話畢,寒影一閃,一顆大好人頭憑空飛起.
“啊!”
歌姬侍女的尖叫,響徹屋宇。
待無頭屍首直挺挺到底,才露出後方幾人來.一面容冷酷的消瘦漢子,一五官俊朗的青年農人.
“伱你們是誰。”
羅金義結結巴巴道,那青年卻扭頭看了消瘦漢子一眼,拍拍後者肩膀道:“你的仇,自己動手吧”
一聽這個,羅金義全速運轉大腦,回憶和誰結過仇.卻發現,經他手破家滅門的不計其數,肯本確定不了仇家是誰.
大寶劍從不是一個喜歡囉嗦的人,只一劍,那鏽跡斑斑看似鈍口的闊劍,便將羅金義攔腰斬斷。
這手法講究的很,致命傷,卻又一時死不了
但白毛鼠看了只覺解氣,前些日子,大寶劍首次向陳初訴及過往時,說起自己的娘子,便是被万俟卨帶去的官兵一刀砍成了兩半。
大先生,心裡有恨。
前門,羅家侍衛莊丁已全數解決,史老大帶人涌入院內。
後門,陳初這邊也堵住了退路。
一衆官員士紳被壓縮在前廳之內,一個個面無人色。
最終,由一名壽春鄉紳壯着膽子,強作鎮定道:“諸位,你們與羅家有仇,我等不管。但我們只是他家客人以後兄弟們在江湖上行走,免不了遇見山高水低之時,大家不如交個朋友”
“對對,好漢若那日路過我霍丘薛家莊,我薛某必會好好招待.”
“是啊。我壽春林家和八公山劉大王相交莫逆,不知諸位來自哪個山頭”
有了那壽春鄉紳的帶頭,衆人也顧不上人多耳雜了,紛紛說了自己在道上的關係。
先保命再說,至於如何捉拿這幫膽大包天的賊人,明日再說!
陳初掃視一番後,卻擺了擺手
這動作,猶如號令,史家兄弟、大寶劍等人若離弦之箭一般,衝了上去。
百餘士紳官員,已成待宰羔羊。
富麗堂皇的羅家花廳內,頓作修羅場
淒厲慘嚎求饒聲不絕於耳,有人慾做困獸之鬥,有人跪地求饒,卻統統是無用功。
也有些人,慌亂中躲進茅房、藏在了櫃中
不足百息,廳內慘叫哀嚎漸漸平息。
史五郎手持滴血利刃,在內外三間的花廳內搜索漏網之魚。
掀開一處帷幔,卻見兩人緊貼着躲在牆角史五郎一眼看見兩人頭上的大紅絹花,隨手再一扯,將帷幔拉回原處,遮住了二人身形。
史小七,在搜索一處盛放酒具的櫃子時,發現一名面目俊逸的中年人蜷着身子抱着膝蓋藏在裡頭
那人嚇得一臉煞白,卻還是擠出一絲笑容,低聲道:“自己人”
史小七有點犯迷糊今日,王爺給他們看了那絹花模樣,這人頭上的花,卻不是大紅色,而是緋紅色.
應是褪色了!
史小七得了一個合理解釋,對那人低聲道:“看你嚇得.王爺早已交代了,藏好吧,沒事!”
說罷,七郎重新關上了櫃子。
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陳伯康,只覺自己心跳猶如擂鼓卻也終於確定了一事。
‘王爺!’
子時初。
陳初叫停了搜索.今日參宴的自己人不止彭、汪二人,但也不能只留下他們,那樣爲免太過招眼,需留些和淮北無關的人士才更好掩飾。
這邊,暫時無人理會的羅金義竟然還沒斷氣,拖着半截身子,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髒污血跡,看那行進路線,是想爬到不遠處的胡榻下,以此藏匿身形.
要麼說禍害遺千年呢,這貨生命力還真頑強!
陳初往旁邊挪了兩步,好讓開羅金義前進的道路
快速打掃好戰場,史老大上前抱拳道:“可撤了。”
陳初點點頭,旁邊正用破布擦拭衣襟的大寶劍卻忽道:“請東家幫我留幾字!”
陳初看了看大寶劍,馬上猜到了對方想寫什麼.
血海深仇,大寶劍不但要報,還要讓仇人知道,自己回來了!
這等場合,陳初也懶得研墨,直接抓上一支專寫大字的鬥筆,蘸了蘸羅金義身下的血水,跳上案几,在那副長約丈餘的描金大‘夀’字上,唰唰唰寫下一行大字。
雖經多年練習,陳初的字跡也絕談不上漂亮。
可這手連筆字體狷狂無矩,佐以鮮血寫就一股彪悍血腥氣,撲面而來。
觀之令人膽寒
‘斬盡天下惡紳貪吏!殺人者,大江劍何幻鋒!’
三月十三午夜,霍丘大火,焚燬莊稼七千餘畝。
同夜,前淮東二十八路綠林首領何幻鋒血洗羅家大宅。
羅家滿門男丁無一活口。
適逢羅員外大壽,賀壽鄉紳、官員身死九十七人.
一夜之間,沿江士紳幾乎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