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幻鋒’這三個字,讓陳伯康一陣恍惚。
這個名字,是許多周國重臣不願提起、想起便心情複雜的一個人。
十二年前,令周國蒙羞至今的丁未之亂髮生。
當年,僞齊佔領淮水以北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自僞齊阜昌元年始,淮北、中原、山東路先後爆發抗齊起義。
剛剛建立的僞齊險些彈壓不住,轉年,劉豫請求金國出兵。
彼時,金國短短十幾年內先滅遼國,又克東京,正值武力巔峰。
阜昌二年秋,金國兩路大軍挾滅國之威再度南下,東路軍以完顏宗弼爲主將、銀術可爲副將,領金軍一萬,僞齊單寧圭、酈瓊率漢軍扈從兩萬,兩月轉進千里,橫推至淮河北岸。
淮北忠義社義軍聯合周國官軍抵抗月餘後,不敵。
周國官軍南退,忠義社大部隨官軍撤往淮南,餘部潰散於桐柏山野。
西路軍由粘罕爲主將,婁室爲副將,戰事初期相當順利,先於山東路收服周國官軍歸義軍,隨後卻在泗州吃了虧。
阜昌二年十一月,金將完顏緒伽率領小股部隊於泗州南五十里度梁山腳龜河鎮劫掠,忽被一夥江湖人士打扮的漢子圍攻。
猝不及防之下,完顏緒伽被斬殺,屍體擺成面東京而跪的姿勢。
完顏緒伽身爲皇族,同時也是丁未之亂中將周國一妃一公主折辱致死的兇手,他的死訊自是讓周國上下歡欣不已。
有此,襲擊完顏緒伽的淮東綠林聲名鵲起,短短數月,便聚攏起了三千餘潰兵、好漢。
何幻鋒便是當年的首領之一
皇族身死,西路軍主將粘罕自是大怒。
全力圍剿之下,淮東綠林雖偶被打潰,卻藉助熟悉地勢的優勢,時聚時散,時而退守山林,時而出山襲擾。
雙方糾纏了一年有餘,直到僞齊阜昌四年,大周紹興三年,淮東綠林在金軍、僞齊聯手絞殺下已舉步維艱,這才無奈退往淮南,接收了周國朝廷的改編。
消息傳回金國,本已和周國簽署了和議的金國馬上派使臣前往周朝,使臣當面呵斥周國皇帝,罵周帝容留弒殺上國皇族兇手,是爲不信不義。
要求周國交出淮東綠林義軍首領,並威脅道:若敢包庇兇手,天兵即刻可至,是戰是和,全在爾等一念之間。
朝中主戰派自是不願交人.如此一來,中原故土誰還敢奉周朝爲天下正統,豈不是讓江北義士寒心?
但以秦會之爲首的主和派卻堅定認爲不該爲些許草莽,惹上國發兵。
當年狼狽南逃時,周帝早已被金國軍威嚇破了膽,心中極不願再與金國交戰,卻也不敢說出將淮東綠林義士交由金國處置的話。
雙方正僵持不下之時,善於揣摩上意的秦會之卻密令江南東路廣德軍軍監万俟卨率軍捕殺淮東綠林二十八位首領
彼時,綠林義軍歸正大周后,軍權已被朝廷借整編之名褫奪,二十八家盡數養在歸安府內。
以至於官兵來臨時,這幫還想着爲國盡忠的漢子根本做不出任何抵抗。
二十七位首領連同家眷共一百八十餘人,不管是無法行動的耄耋老者,還是尚在襁褓的呱呱嬰兒,一夜之間被盡數斬殺。
僅有諢號大江劍的何幻鋒隻身逃走,其妻、連同六歲幼女喪命。
事後,朝廷中的主戰派大臣紛紛上表,要求嚴懲万俟卨私調軍隊,按律可斬!
万俟卨上表自辯,說是發現了淮東綠林暗中勾連僞齊欲要煽動軍隊投齊,情急之下來不及奏明朝廷,纔有了擅調軍隊一事.並拿出了一封不辨真假的信件當做證據。
這話漏洞百出,卻也無從調查,畢竟,人都死完了。
周帝的態度便成了關鍵.爲平息主戰派怒火,周帝將万俟卨貶去了廣南東路
如此大罪,卻懲處如此之輕!
主戰派不滿,但秦會之卻藉此徹底確定了周帝的態度。
確認過眼神,你我一路人。
好了,接下來秦會之親自出使金國,將淮東綠林首領的首級送去黃龍府,平息上國怒火。
隨後,這對君臣配合默契,用了兩年時間將朝中主戰派貶的貶、退的退只留了一個主動向秦相靠攏的陳伯康。
接着,再將万俟卨從廣南東路調回,擔任正三品大理寺卿。
這算是周帝給他的補償,畢竟万俟卨替周帝做了他想做卻不好開口的事。
但馬超和田輕候能如此準確的說出‘大江劍何幻鋒’的名字,卻是因爲另一樁事
淮東義士喪命後,周國上下似乎也覺着此事辦的不地道,從此再無人在朝廷提起過這些人。
便是當年他們歸正大周的存檔公文,都被拿出修改了一番,將這些人的名字隱去。
一幫懷有樸素家國情懷的漢子,生平事蹟被刪了個乾淨,說來令人扼腕。
如此下去,再過個十年二十年,這些人大概率會被人遺忘。
直到僞齊阜昌七年、大周紹興六年春周帝出宮,竟在臨安城中遇到了刺客!
刺客只一人,正是何幻鋒.
皇帝,身爲社稷中樞,護衛森嚴,何幻鋒一人自然難以得手。
但令人大跌眼鏡的卻是何幻鋒負傷後,竟又逃出了侍衛的追擊。
一時間,皇帝震怒,臨安城罕見的閉城十日,全城搜捕。因這番大動靜,何幻鋒的身世故事自然被好事者扒了出來,許多人便是那時記住了這個名字。
此人遭遇,聞者慨嘆唏噓者居多,但他行刺了皇帝.便是何幻鋒再值得同情,也無人敢表露分毫。
天地君親師.除了天地,便是君大!
便是君有錯,臣子也不能行刺殺忤逆之事啊!
傳統士子,大多這般想
因此,可以想見陳伯康和田輕候初聽‘何幻鋒’這個名字時,心情有多震驚、多複雜。
這邊,陳伯康幾人遲疑躊躇的景象,終於引起了樹蔭下大寶劍的注意,只見他擡起頭往這邊看了過去。
明明隔着十幾丈遠,那銳利目光卻猶如凝結實體,讓同爲武人的馬超後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陳伯康卻笑吟吟的朝大寶劍拱了拱手,同時低聲問了一句,“馬校尉,你識得他,他識得你麼?”
“當年卑職尚在軍中時,站在路旁圍觀過淮東綠林歸正入城。他應該不認識我”
馬超低聲回道。
陳伯康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有意思.”
說罷,便邁步往那邊走去,馬超連忙跟上,想要提醒陳伯康不要靠近.若對方果真是何幻鋒,當年能在臨安全身而退,可見功夫了得。
他怕萬一對方暴起,自己護不住陳經略。
陳伯康卻回頭笑道:“伱們在原地等我便是。”
“那怎成!”如此兇狠的人物,身旁沒侍衛豈不是更危險。
陳伯康卻道:“無妨,你也是武人,驚疑之下,必然會不自覺戒備。他若是何幻鋒,定能察覺到。我與輕候手無縛雞之力,他反倒不會起疑.”
陳伯康將驢繮遞給馬超,不疾不徐走了過去,那份淡定氣度,令馬超等人佩服不已。
大寶劍眼見一老一少兩個讀書人打扮的男子徑直上前,不由低聲喚了陳初一聲,陳初取下蓋在臉上的斗笠,坐起後,自下而上看着陳伯康,疑惑道:“這位先生,你有事?”
“敢問小哥,你們這是在作甚?”
陳伯康一開口,卻不是平日常講的江南官話,反而是一口地道的淮北潁川口音。
陳初也不覺着奇怪,畢竟淮北商幫跑的哪都是,在淮南遇見淮北老鄉,不稀奇。
“俺們東家叫俺們來這兒給莊稼治病害掙些錢”陳初大概解釋了一番。
陳伯康一聽治療莊稼病害,馬上有了興趣,但當務之急卻是要搞清一旁沉默不語這人到底是不是何幻鋒.
他膽大,卻不莽撞,自然不能對大寶劍表露出過多興趣,於是,他將突破口選在了這個面貌俊朗的老實年輕人身上。
“小哥也是淮北人?”
“你也是?”
“呵呵,鄙人老家潁川”這倒不算說謊,他陳伯康祖籍的確是潁川的,但說到此處,陳伯康靈機一動.這夥人既然來自淮北,必然知曉蔡州知府陳景彥,便想着誘導這小哥往潁川陳家聯想,好獲得信任。
“鄙人姓陳.”陳伯康又點了一句。
“姓陳?俺們知府老爺也姓陳,也是潁川人,你們不會是親戚吧?”陳初驚訝道。
“呵呵,那是鄙人胞兄如今我來淮南,做些事情。小哥休要聲張.”
陳伯康在陳初身旁坐下來神秘兮兮道,確實把陳初驚的瞪大了眼睛,不由也壓低了聲音,像地下黨接頭一般,低聲道:“先生竟是俺們知府老爺的胞弟?敢問尊姓大名!”
“呵呵,鄙人不才,名景安,號柳川小哥姓甚名誰?”
陳伯康將腦袋和陳初湊近了一些.神秘、緊張氣氛營造的十足。
陳初明知不該,卻實在沒忍住,回道:“我,便是陳景彥啊!兄弟你不認識我了麼?哈哈哈.”
“.”陳伯康一滯,這才明白眼前這農家小哥是在拿自己打趣,卻也跟着笑了起來,“小哥休要胡說,你若是陳景彥,老夫便將這淮河水喝乾!”
“哈哈哈,那你若是陳景安,我便將這淮河尿滿!”陳初笑的躺在地上直揉肚子。
“你這小郎,怎胡亂說話.”
“你這老頭,是你先胡說的。”
旁邊的田輕候眼見這青年農家郎對老師不敬,皺起了眉頭,陳伯康屢次三番被這小郎搞的下不來臺,不由拉了臉,半真半假嚇唬道:“實話與你說吧,老夫乃淮南經略安撫使”
“哈哈哈,老頭,你若是淮南經略安撫使,那小爺我便是淮北楚王”
“少年郎,我勸你少說大話。”
“老先生,我勸你少吹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