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總之,就有了”
王府四進某間廂房內,陳初剛剛向玉儂和阿瑜講完一件事。
兩女都處於極度錯愕中,但反應卻大相徑庭。
玉儂忽閃着圓溜溜的大眼睛,隔了兩息才脫口道:“公子是說,當朝長公主懷了咱家娃娃?”
“.”
如同鞭屍一般的問題,讓陳初不知該怎樣作答。
“.”阿瑜無語的看了玉儂一眼.叔叔已坦誠了十月間,有晚醉酒夜宿宮禁。
再看看那嘉柔不依不饒從東京追來蔡州,答案這不是明擺着麼!
陳初和阿瑜的反應,讓玉儂確認了此事後,竟以驚喜自豪口吻道:“公子!你真厲害!”
“.”陳初尷尬的搔了搔頭皮。
阿瑜雖有些吃味,卻沒有任何表露,反而道:“叔叔準備怎辦?需我與玉儂姐姐幫忙安置殿下麼?”
她猜,陳初第一時間找上兩人坦白,便是想讓她幫忙。
雖說阿瑜偶爾會有些茶裡茶氣,但這樣的女子往往最善解人意。
陳初的確是想請阿瑜幫忙,“如今莊稼病害十分緊急,今日我便要帶人外出一陣。阿瑜可否在城中尋座院子”
陳初說的隱晦,但阿瑜理解的卻通透,只見她點頭道:“驛館人多口雜,確實不是久待之地。待會我同玉儂姐姐尋座僻靜院子,將公主暫時安置過去。叔叔給我留一隊親兵負責拱衛,我讓張嫲嫲帶丫鬟過去伺候.都是家生子,嘴嚴的很。不會讓半點消息傳出去.”
此事重中之重便是嚴守秘密一國攝政公主,未曾出嫁,卻已珠胎暗結。
若消息傳出去,不知會引起多大連鎖反應。
巳時,四進花廳,嘉柔獨自坐在大椅中。
因方纔哭泣,一雙眼睛紅通通的,視線望向某處,卻沒有焦距,人顯得有些呆。
廳外響起腳步聲,嘉柔稍顯緊張的擡起頭,見來人是去而復返的陳初,下意識道:“怎.怎辦?”
近幾個月來,嘉柔一直處於巨大焦慮和六神無主的狀態中。
如今見到了此事的罪魁禍首,不由得將他當成了主心骨。
陳初開口前,特意平抑了一下因近日莊稼病害而淤積的焦躁情緒,輕緩道:“殿下莫憂,我已做了安排,明後兩日,阿瑜便會接殿下搬出驛館暫居別處。”
聽出搬家這事交給了王府女眷,嘉柔又緊張起來,“楚王不在麼?”
“回殿下。如今淮北發現了莊稼病害,治病如救火,不可耽擱,我需外出十餘日.”
陳初解釋一句,轉頭將等在門外的阿瑜和玉儂喚了進來。
雖然半個時辰前剛剛見過,但阿瑜和玉儂這次進來向嘉柔見禮後,都沒忍住將後者又打量了一遍。
玉儂那眼神,有些小得意.似乎陳初拿下嘉柔,是一件值得全家光榮的事。
我家公子,棒棒噠!
而阿瑜的眼神卻複雜多了.誰能想到,若空谷幽蘭一般的長公主,竟和叔叔還有這麼一段隱秘?
當初,蔡嫿和阿瑜都在東京,前者對阿瑜日防夜防,兩人都沒料到,竟被冷冰冰的嘉柔偷了家!
嘉柔避開二人的視線,不和她們對視,心裡好一番糾結。
她在宮中生活那麼多年,聽過太多後宮互相戕害的故事了,單單她知道的,當年錢皇后縊死、填井的宮娥,就不下十數
只因這些宮娥或主動或被動得到過父皇的寵幸。
並且,劉豫入主東京十年,宮內竟再未有新誕皇子能平安活過三歲.
由此可見,或爲爭寵、或爲奪嫡時,婦人的手段能有多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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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她聽說陳初要離去,將她交給王府女眷安置後,嚇得不輕。
此時她並無心思與陳初怎樣,卻害怕因此不明不白丟了性命。
嘉柔身邊沒有任何可信賴、依仗之人,唯有樸素的親情觀讓她覺着,此時肚裡有陳初子嗣,陳初就算是爲了孩子也不會害她!
但他家女眷可不好說.
待在他身邊才安全!
這麼一想,嘉柔着急起來,磕磕巴巴道:“楚楚王,你要去哪兒?帶我一起去行不行?你以前說過,要帶我看看大齊各地的”
“.”
陳初此行是要去淮南,他以楚王、樞相之身潛入敵國,若被東京衆官知曉,怕也說他孟浪了。
再帶着攝政公主同去,這不是開玩笑麼!
“.”玉儂也瞄了嘉柔一眼,心道:公主就是嬌氣,奴奴入陳家這麼多年,公子要做正事時都知道不能跟着拖後腿!
哼,她還沒奴奴懂事哩
只有同樣生在世家的阿瑜,一眼窺破了嘉柔的心思,心裡不由帶了兩分氣。
但她卻不會向嘉柔解釋什麼,反而朝陳初屈膝一禮,淡淡道:“叔叔不在這段時間,若殿下和腹中孩兒有任何問題,叔叔只管唯我是問。”
嘉柔臉上不由一紅,她聽的懂,阿瑜這話明面是說給楚王聽的,實則卻是說給她聽的人家阿瑜自擔了責任,譏諷嘉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早聽聞楚王妃賢惠溫柔,那蔡氏卻是個女魔頭,今日這陳瑾瑜瑜小露鋒芒,便覺不一般。
這王府女眷沒一個簡單的呀,哦,就那位玉儂,看起來傻兮兮的,很好交朋友的樣子.
六進後宅。
鐵膽幫虎頭和小美紮好了兩隻風箏,兩人扯着風箏線,在院內奔跑嬉笑。
嘰嘰喳喳
涵春堂,二樓臥房。
貓兒靠着軟枕斜倚在牀上,和前來看望她的太奶奶低聲說着悄悄話。
“.如此說來,貓兒和蔡娘子是說定了?”
“嗯。”
“哎”太奶奶嘆了一聲,渾濁眼內盡是慈愛無奈,“都怪咱家底子薄、叔伯子弟沒本事,給貓兒撐不起場面,才迫得貓兒出此下策.”
太奶奶說的是,貓兒打算將一名孩兒交給蔡嫿來養這件事。
貓兒顯然是早經深思熟慮了,只見輕撫着肚子,低低道:“太奶奶不要這樣說。蔡姐姐無嗣,便是抱給她,她一定會疼愛有加。有我和蔡姐姐兩人爲未出世的孩兒做左右助臂,以後他必定一世通達”
這話倒不假,若此次能誕下男孩,未來再得貓兒和蔡嫿兩人扶持,這世子的地位可謂穩如泰山。
親眼見識過楊大郎家的後宅兇險、又聽聞去年劉麟劉螭兩兄弟拔刀相向之後,貓兒自有一番觸動。
倒不是說官人不敬她、護她.但男人的精力大多放在世間大事上,後宅不可能事無鉅細都要他來盯着。
再者,貓兒雖爲正妻大婦,卻有一個致命短板.孃家無人可用。
試想,若十幾二十年後,滿朝大臣皆出於桐山蔡、潁川陳,貓兒這邊一個能說上話的人都沒,對於她的孩兒那是何等恐怖。
且這種事還急不得,即便表弟秦勝武參了軍,待他有影響力時,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農家小戶的底蘊,根本不足以撐起一個派系。
若強行提拔無才之人,當年勾結不良商人往軍中販賣假藥的小美之父趙開元,便是例子
思來想去,無嗣的蔡家姐姐,就成了貓兒最好的政治盟友。
兩人相識於微末,雖早期磕磕絆絆,但如今卻已將彼此視作了家人。
貓兒堅信人心是肉長的,蔡姐姐若將孩兒養上幾年,定會視若己出。
到時貓兒自己的正妻身份,再加上蔡家一族支持,任誰也動不了這孩子的世子、甚至更尊貴的位置。
所謂父母爲子女計之深遠。
腹中孩兒尚未出世,貓兒已在提前謀劃佈局。
說起來,貓兒能做出這般決定,多少有些原因是因爲阿瑜家世帶來的壓力。
貓兒已不是政治小白,明知阿瑜進門對官人大事有助益,所以她在此事上非常配合。
可隨着官人的權勢上升,家中女眷的身世也越發清貴起來若貓兒的孃家是人才濟濟的強盛大族,她自然不需再如此辛苦謀劃。
但她只是農女出身,蔡姐姐家是桐山土豪,阿瑜家是名門世家,以後萬一再來個公主之類的也說不準!
祖孫倆聊了一會,太奶奶眼瞅趙家這隻金鳳已拿定了主意,便笑着道:“既然我乖孫已有主意,我這老婆子只有回家多督促族中小輩好好讀書,爭取培養出幾位人才爲孫婿效命。”
貓兒抿嘴笑了笑,想了一下卻道:“太奶奶,在咱淮北做事未必需要窮經皓首。官人更看重實踐,您看,桐山來的小輩中可沒幾個人是正經科舉出身的。像蔡姐姐的堂弟蔡思,便是讀了幾年書後,先做了村官,又去地方縣衙做了小吏。這次河北生亂後,已留在當地任了一縣父母.”
“哦?貓兒給咱家裡子弟指條明路吧”
老太太拍了拍貓兒的手背,笑吟吟道。貓兒說這些話,不算走後門,但其中蘊含的信息卻極爲重要。
淮北選官的標準,便是陳初選官的標準.如今這標準,只有淮北核心的蔡、陳、徐、西門幾家大概摸索了出來。
說起來也簡單.年輕人必須從基層做起,管好一村,纔可能升吏、升吏之後纔可能爲官。
但實際操作中,治理一村的麻煩可不少,誰家多佔鄰居一籠地、誰家小孩不小心把同村百姓家的草料點着了、光棍漢偷看寡婦洗澡了、閒漢偷了別家雞蛋.
這些小錯大多到不了報官挨板子的程度,可又不能不管。
如何化解雞毛蒜皮的鄰里糾紛,不但需要高情商,同時也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溝通能力。
除此外,冬閒時如何將百姓集中起來修理水渠,清掃村中積聚垃圾,整修村中道路這又需要高明的組織能力。
基本上,能在村官任上出彩的,管理一縣就沒有太大問題。
貓兒作爲陳初的枕邊人,又管着一大攤子事的貓兒,自是能窺見其中關鍵。
在不壞官人規矩的情況下,她當然也想自家族人能多出頭,於是思索一番後,道:“太奶奶,上月,有東京城兩千多士子送到了蔡州,您知曉麼?”
“太奶聽人提起過。那幫士子都是吃飽了撐得,和孫婿作對。”太奶奶一句話表明了堅定立場。
這些人正是去年在宣德門鬧事的那幫人。
貓兒不由淺淺笑了起來,繼續道:“官人是想去去他們身上的清矜氣,讓他們沾些土氣。官人如今正在淮北招募當地士子,讓每位本地士子帶二三名不等的東京士子,嘗試管理一村.咱家眼下有不少子弟在藍翔學堂讀書。這是個好機會,太奶奶回去可命他們報名.”
村官的意義,有些人能看明白,有些人卻看不懂。
再者,士子中多是年輕人,正處於‘談笑間,羽扇綸巾,檣櫓灰飛煙滅’的瀟灑幻想中。
對管理髒兮兮的村莊積極性不高,是以當地士子報名的不多。
但貓兒既然對太奶奶提了這事,老太太肯定會執行
說完了正事,心情不錯的老太太道:“王府這後宅,乖孫打理的不錯喲。如今伱行動不便,也無需太過操心。小玉儂能幫你分擔一些,陳家那丫頭也是個知書達禮的,每日晨間都過來問安。”
貓兒笑道:“是的呀。方纔那嘉柔殿下又來了,她倆興許是怕我辛苦,徑直替我應付去了。”
“這殿下怎回事?整日往家裡跑.”
“說來奇怪。我問她”
話未說完,寒露扣門入內,稟道:“夫人,王爺回府了?”
“哦?”貓兒側頭看了眼天色,馬上吩咐道:“這個時辰,不早不晚的。想來又是爲了趕路沒吃飯,吩咐竈上給官人預備吃食。”
說罷,似乎還是不放心,貓兒笨拙的扶着後腰,想要翻身下牀。
寒露急忙上前攙了,又道:“夫人,王爺沒往後頭來,他去花廳見了殿下方纔殿下出來時,好像是哭過一場,眼睛紅紅的。”
“哭過一場?”貓兒狐疑的看向了窗外前宅的方向。
三月初二。
凌晨。
周國淮南西路,霍丘縣淮水畔來遠水寨。
萬籟俱寂的丑時一刻,三艘五百料平底商船掛着白燈籠橫渡向南。
僅僅一刻鐘不到,便靠近了南岸。
來遠水寨地處周齊對峙前沿,水寨中的將士多少還保有戒備,箭樓上的軍士見有船靠近,先是一警,隨後看見桅杆上的白燈籠,又馬上放鬆下來。
但還是依照慣例喊了一聲,“來船何人,速速駐錨!再敢靠近,殺無可赦!”
那船依舊慢悠悠靠近,只是有一名身穿綢緞長衫作商人打扮的男子站在船頭回了一句,“家中送親,迷了航路,軍爺手下留情。”
明明掛着白燈籠,卻說‘家中送親’,再配着濃重夜色、水聲潺潺,說不出的詭異。
可那軍士聽了,卻轉頭對箭樓下的兄弟低聲道:“暗號對着哩。叫張營正起牀吧,北邊商行又從咱軍寨走貨了,嘿嘿”
聽起來,這軍士對商隊的到來還蠻期待。
不多時,周國淮西水軍營正張多福率領兩什軍士出寨。
雙方尚距離四五丈,張多福瞧見船頭那人便熱情的遠遠招呼道:“曹掌櫃,多日不見啊!聽說,前幾日你們從上游步家灣水寨走了幾趟貨!怎了?兄弟可是哪裡招待不週?”
“哪裡哪裡.哈哈哈,張老兄說的哪裡話!你我兄弟交道多年,怎會輕易更改走貨路線!定是商行裡的其他管事走了步家灣!”
那曹掌櫃跳下船,上前幾步後,將拎在手中的錢袋塞了過去。
張多福揣了揣,頗爲沉重,差不多有百餘兩,不由笑裂了嘴,卻道:“曹掌櫃,和你們上頭的大管事說說唄,讓你們商行的船隊都從咱來遠水寨上岸,我張多福保你安全!”
張多福信誓旦旦道,曹掌櫃卻哈哈一笑,並不接話,反而指着商行夥計往下搬的木箱道:“上次張老兄說泰山大人愛吃我淮北蜜桃罐頭,這次特意裝了整箱過來。還帶了五十壇淮北美酒,給兄弟們解乏。”
這話一說,張多福身後的軍士們也笑嘻嘻的添了添嘴脣。
只有張多福假模假樣的問了一句,“哎呀,這得多少錢?曹掌櫃與我算一算,我拿錢給你。”
說着拿錢,但那手在胸口掏摸半天也沒見拿出一枚大錢,明明剛交給他的百兩銀子就在另一隻手裡拎着。
曹掌櫃哈哈一笑,道:“張老兄與我客氣個甚!這是兄弟的一點心意。”
“哈哈,那多不好老哥我便卻之不恭了。”
來遠水寨,處於周齊危險的第一線,原本是一個誰都不願駐守的地方。
但自從數年前,淮北興起,那走私漏舶的商行將此處選爲了一個登岸點,水寨便成了一個香餑餑。
商行每次走貨,孝敬少則五十,多則百兩,還時常贈送些名貴淮北產出,有些物件在周國便是買都買不到。
短短几年,此處營正張多福便攢下了幾千兩身家,手下兄弟跟着喝湯,都混了個小康生活。
這曹掌櫃,在他們眼裡,不是什麼不法走私客,而是正兒八經的財神爺。
沿江幾處水寨,甚至因爲爭搶走私商隊,還形成了競爭。
上游的步家灣,特意在軍寨中爲商隊修建了舒服的住處,以供臨時落腳,甚至還偷偷建起了倉庫,爲商隊提供倉儲服務。
張多福沒有步家灣營正那般的商業頭腦,卻也熱情的邀請大夥入寨,同時要竈房連夜準備酒肉招待。
只是,等待商隊成員下船的過程中,張多福忽然警惕了起來只因,對方這次來的人有點多。
比往常足足多了二三百人,且都是精壯漢子。
張多福趕忙一個眼色,命身後兄弟戒備,口吻也嚴肅了起來,“曹掌櫃,這回怎帶了這麼多人來?”
曹掌櫃一愣,隨後拍了拍腦門,卻道:“嗐!忘記和張營正講了,近來聽聞淮南莊稼生了病害,我家東主有套治病之法,特組織了人手前來淮南準備掙些小錢”
“哦?那治病法子管用麼?”張多福下意識問道。
如今淮南東北部莊稼染病已成燎原之勢,正有往當地蔓延的趨勢,張多福家中也有幾十畝田地,自然關心此事。
“當然管用了!治不好不要錢.”曹掌櫃拍着胸脯保證道。
“你們治一畝地收多少錢?”
“一畝地十文”
“.”張多福一愣,隨即大笑起來,“曹掌櫃,你們家大業大,連這點小錢也看得上啊?你們東家真是個財迷!”
“呃呵呵”
曹掌櫃以餘光在青壯中瞄了一眼,只賠笑卻不肯接話。
但東家說的話,他卻認同.救淮南就是救淮北,若免費,淮南百姓定然以爲是坑人的,收了錢纔好打消官民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