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慶元年,二月二十二,酉時。
路安縣南淮水畔的民和新村丁家小院。
前年的阜昌十年,丁嬌一家搬到此處,彼時淮北軍將大量亂軍俘虜押送至此參與戰後重建。
一個冬天的時間,疏浚了河渠,翻墾了農田,便是眼前丁家三間正堂屋、左右各兩間廂房的院子,也是當年俘虜們統一所建。
再加村民多爲桐山遷戶,對淮北軍自有些特殊情感。
天色黑下來時,雨勢止歇,楚王來了村裡且住在丁家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多時,丁家外頭便圍了許多百姓。
守在院外的白毛鼠好說歹說,纔將前來與楚王敘話的百姓勸走。
不是陳初不見大夥,只是方纔小乙特意從院內傳來消息說,王爺睡着了.
是啊,一路從蔡州趕來壽州六百里,路上大家幾乎未作休息。
到了路安縣後,親兵侍衛還能輪流睡上一會,但王爺又召集壽州軍政高層在丁家開了場小型會議,一刻鐘前方纔散會。
幾日夜不合眼,便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啊。
院內,暫時被陳初用來當做指揮部的堂屋內,亮着數只小兒臂粗的大燭,將屋內照的一片通明。
此時大夥各自領了命令已四散離去,陳初斜倚在一張椅子裡仰面朝天,雙腿支在桌案上,已發出了鼾聲。
門外,坐在門墩上的楊二郎,雙眼熬得通紅,腦袋不受控制一般一點點垂了下去。
直到耳邊忽然響起了輕微腳步聲,二郎猛地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驚醒,下意識便摸向了腰後手弩,同時低喝一聲,“誰?”
“.二郎,是我。”抱着一牀被子和一件厚衣的丁嬌嚇了一跳,趕緊在原地站定。
看清眼前來人,大腦逐漸清醒的二郎才意識到這裡不是戰場,不由鬆了手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喚道:“嬌姐.”
當年,眼前這人差點成了姚家媳婦,二郎自是熟識。
“我見王爺睡着了,夜裡寒,這條被子你拿進去吧。”
“嗯,好哩。”
二郎拿了被子進屋,幫陳初搭在身上,再出來後,依舊站在門口的丁嬌又遞給二郎一件厚衣,“給,這個你披上。”
二郎也不和丁嬌客氣,接過便裹在了身上,眼瞅丁嬌轉身要回廂房,二郎忽然又喚了一聲,“嬌姐。”
“怎了?”丁嬌回頭。
“嬌姐,你莫害怕,陳大哥一定有法子的。”
“噗嗤~”丁嬌嫣然一笑,像寵溺自家弟弟一般道:“姐甚時候害怕了?說句心裡話,伱們能來家裡,我心裡便踏實許多。有你們在,姐不害怕.”
說罷,丁嬌走進了廂房。
二郎重新在門墩上坐下,片刻後,小乙在外巡視一圈回來坐在了另一側的門墩上,見二郎仰頭望着漆黑夜空,不由奇怪道:“二郎,想甚呢?”
卻聽二郎惆悵一嘆,道:“哎,嬌姐是個好女人啊!長子哥怎就不能學學陳大哥那般豁達,將嬌姐也娶了”
“.這也能叫豁達麼?”
當晚子時,楊震帶着寧江軍駐壽州水營營正史大郎穿過濃濃夜色,回到了丁家小院。
陳初睡了一覺後,精神煥發,史大郎遠比自家那小五、小七兩位兄弟穩重,見面後當即從魚皮袋中掏出一把把紮好的麥穗,道:“照王爺的吩咐,我帶了手下兄弟夜渡至淮河南,從東到西分別取了壽春、安豐、霍邱等地的麥樣,這是壽春的”
壽春和路安縣僅一江之隔,史大郎上岸偷來這麥樣果然也得了赤黴病,並且比丁家麥田裡的麥穗還要病的重!
陳初所料不差.今日他從路安縣城從北往南一路走來,已發現越靠近淮水畔的莊稼得病越厲害,如今壽春的麥穗證明,爆發赤黴病的地方果然在周國!
想要遏制病害繼續擴散,有兩項當務之急,一爲抓緊時間銷燬已染病的麥田,二則是要控制污染源。
淮水兩岸,水道狹窄處不足百丈,對可以借風傳播的赤黴病根本形成不了屏障。
淮水兩岸因灌溉條件良好,齊周兩國都有大量良田集中於此。
此時春季,正值南來風,若任由淮南病害發展,淮北良田必然同樣不保。
但麻煩就麻煩在,對岸是周國!並非是聽從陳初號令的地盤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史大郎採來的麥樣中,越往西去,病害越輕。
幾份麥樣中,取自壽春西九十里霍邱那份,麥穗健康.說明病害還沒有到完全失控的地步。
想來,這也是壽州西側的潁州、蔡州境內沒有發現病害的原因。
特別是蔡州西部的朗山縣,那裡集中了鷺留圩農墾大量農田,可謂淮北糧倉!
萬不可使病害蔓延過去。
細細思量一番後,陳初將借住在村內各家的官員召集了過來,待人齊後,陳初拿來一張淮北輿圖鋪展在了桌子上,以炭筆在壽州沿淮水一側斜斜劃了一道線,凝聲道:“明日起,府縣兩級組織人手將線內所有莊稼收割,統一焚燬”
“.”尤世光一臉錯愕,卻也沒出口質疑。
但徐志遠一聽便急了,忙道:“校長!您這一筆,少說將淮水以北十里範圍都劃了進去,這得毀掉多少良田啊!鄉親們辛苦半年,眼瞅着再有一個多月便可收穫.”
“將病害莊稼焚燬是爲了保住更多良田!”陳初打斷道。
在壽州府衙任職的西門衝瘋狂給徐志遠使眼色,讓他不要頂撞校長,可徐志遠牛脾氣上來了,槓着頭道:“可這上萬畝良田裡有些病害較重,有些病害較輕,若都一股腦的燒了,是保住了壽州其餘諸縣的莊稼,可我路安百姓今年吃甚!”
“已沒時間甄別了!徐志遠,你記住,淮北一體!爲保淮北百萬百姓口糧,莫說淮水畔萬畝良田犧牲得,便是犧牲整個路安縣一季秋糧,也值得!只要淮北無亂,路安縣便不會餓死一人!”
陳初說到最後也動了怒,將炭筆往桌子上一拍道:“此乃軍令!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你能幹就幹,不能幹我換人!”
陳初輕易不發火,猛地來這麼一回,將徐志遠震懾住了。
但路安縣是他任職的第一個地方,初臨此地時,到處都是淮北之亂後留下的滿目瘡痍,當時他跟着知縣、此時已調往宿州府衙的唐敬安,組織人手開荒、通渠,親自迎接桐山遷來的鄉親。
甚至爲了幫本縣百姓出頭,還被隔壁的懷遠鄉紳打過一頓.
唐敬安調任宿州時,以縣丞之職暫行知縣之權的徐志遠答應過他,也當面向送行唐敬安的鄉親們許諾過,三年後會讓路安縣變作一處無飢餒之憂的樂土。
此時陡聞校長要燒掉萬畝豐收在即的良田,心裡難受極了,眼淚都憋了出來。
爲了避免在大夥面前出醜,嘟囔一句“我去趟茅房”,便跑了出去。
陳初自是無暇顧及徐志遠受傷的小心靈,掃視重人後,繼續道:“大郎,你安排將士隨同府縣兩級衙役執行此事。若遇不配合的,先抓起來!”
接着又轉頭對史大郎道:“史老大,你遣本營舟船沿江而上,帶我手令去蔡州農研所裝運枯草菌液。同時讓鎮淮軍姚指揮使在軍中挑選三百名善作農活的兄弟待命!再裝六千石糧食運回。即刻就去.”
“是!”史老大抱拳領命離去。
陳初最後又對尤世光道:“尤知府,銷燬莊稼時,記得提前宣告百姓們,銷燬多少良田,官府會以去年畝產的八成折扣,彌補各家糧食”尤世光這才明白陳初爲甚要史老大運回六千石糧食.粗略估計,這次至少要毀萬畝莊稼。
去年路安縣種的是淮北新麥種,一畝地可產出五百多斤麥子,打八折後,六千石差不多剛好可以覆蓋百姓損失。
六千石可不是一筆小數啊!
毀田萬畝,需要魄力,但一下掏出六千石糧食補償百姓,又是何等胸懷!
尤世光正了正衣冠,作揖道:“楚王大義!下官代全府百姓謝過楚王.”
陳初略顯疲憊的擺擺手,道:“去吧,大夥做好自己分內事。近來,要辛苦一些了。”
不多時,屋內人員散盡,只剩賴在原地不走的西門衝。
“怎了?不走還等着我管飯啊?”陳初揉着眉心道。
西門衝嘿嘿一笑,上前道:“校長,你莫惱志遠,他就是那般直脾氣。方纔他還不知校長已爲鄉親作了打算。他若知校長爲路安百姓運來了糧食補償,一定後悔頂撞校長。您莫往心裡去.”
陳初搖搖頭,道:“我不惱他。身爲一地父母,便要爲一地百姓負責。只是他眼裡只有路安鄉親,但我需着眼整個淮北啊。”
“嘿嘿,他的肚量自然不能和校長相比。”
“少拍馬屁。你也去吧,找志遠好好說說,明日組織人手焚田,讓他別給我拖後腿!不然,我可不看徐同知的臉面.”
“是!”
翌日,二月二十三。
一則爆炸消息在路安縣淮北沿岸流傳開來。
府縣兩級組織了數百衙役民壯,要將剛剛抽穗的麥田收割焚燬。
一時間,人心惶惶。
莊稼是百姓的命根子!
可當府縣衙役告知大夥,三天後會以八折糧食彌補大家時,百姓們竟出人意料的沒有太過激烈的反對
要知道,這只是口頭承諾!
華夏農人和官府打交道鮮有不吃虧的,是以謹慎二字已刻在了骨子裡。
若照幾年前,他們不見糧食,定然不肯讓人將自家莊稼毀了。
但現在.淮北系近年來‘說到做到’的口碑起了作用。
又得知楚王如今就在路安坐鎮,大多數人選擇了配合.
就算心裡忐忑懷疑,也會以‘衙役興許會坑咱,但楚王不會’來自我安慰。
即便有個別人不配合,也迅速被大郎帶來的將士抓起來暫時收監。
此時容不得半點猶豫,也不能迂腐的講究‘法理’。
必須施以雷霆手段。
從二十三日起,連綿一個月的雨水總算停了,但莊稼潮溼,收割後需填進燒製瓷器的窯洞內才能徹底焚燬。
赤黴病這種病害,若只收割不焚燒,病菌依然會跟隨風勢繼續傳播,同時也會污染土壤。
短短几日,淮北沿岸盡是潮溼莊稼悶燒後生出的一股股黑色濃煙。
二十六日,江樹全、史大郎親自押送六千石糧食抵達路安縣。
糧食開始分發,民心頓時大定。
隨船來的還有得知了消息的陳景安,陳景安找上陳初時,後者正站在一名農研所職工身旁,看他講解。
只見那人將菌液摻水混合後,對一衆將士道:“這菌液以五十比一的比列混合.也就是一瓢菌液,五十瓢水。然後倒進噴壺中.”
說着,背上了一隻兩尺高、一尺寬由銅皮打造的銅壺,一手握緊壓力杆,一手持着長長的噴嘴。
壓力杆每下壓一次,噴嘴中便會噴出一股霧化的稀釋菌液。
圍觀人羣嘖嘖稱奇,那農研所職工稍顯自得的解釋道:“就像我這般,將水畔十里外的莊稼都噴灑一遍,可預防莊稼染那赤黴病”
這隻噴壺,旁人只覺神奇,陳初卻知道做出這批噴壺費了多大的勁。
光是壓力杆內起密封作用的杜仲膠膠墊,便耗費了半年時間,最後還是貓兒的舅舅秦永泰組織起東京來的銅匠、皮匠、弓匠才一一攻克了難關。
陳初察覺有人走近,轉頭一看是陳景安,不由指着那噴壺解釋道:“柳川先生,莊稼得赤黴病,除了焚燬別無他法。剩餘健康莊稼噴施了農研所這菌液,可大概率減低染病機率。”
陳景安點點頭,道:“如此說來,這病害算是控制住了?”
陳初卻搖搖頭,看向了一江之隔的淮南,道:“病害起於對岸,若淮南病害不除,咱們淮北莊稼便時刻受着威脅。陰雨整月,待三月升溫後,纔是嗜喜溼熱的赤黴病高發之時。淮南猶如病竈,病竈不除,咱亦不得安啊!”
陳景安雖不懂農事,卻知糧食安全的重要性,聞言不由也看向了淮南,“元章準備怎辦?”
“我已命長子他們組織了三百熟於農事的將士。路安暫且交由先生坐鎮,我打算回蔡州帶人去淮南一趟.”
“.”陳景安聞言不禁錯愕,望着異想天開的陳初半天沒說出話來。
陳初卻道:“如今救淮南便是救自己。四海商行早已在淮南西路埋下了多處暗樁,我們喬裝打扮一番,先生不必憂慮安全問題。剛好,我也能借此近距離觀察淮南地理形勢,爲以後做打算”
“那元章一切小心。”
眼見陳初已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陳景彥也不再勸,反而道:“你回去一趟也好,你家裡.”
“我家!”陳初不由一驚,轉頭卻見陳景安一臉難以描述的古怪表情,猜想家中應無大事,口氣不由平緩下來,“先生,我家怎了?”
“咳咳,我也不知怎說”歷來言語條理清晰的陳景安搔了搔頭,組織了一番才道:“我出發壽州前兩日,殿下來了蔡州”
“這我知道啊。有何不妥麼?”
“不是.殿下來了蔡州後,住在驛館,但到了白日就會去你府上,一等就是一整天,說是要見你王妃問她何事,她又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