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末。
此時的潘家東街出現了奇景,平時深居簡出、難得一窺真顏的衆多大佬竟然都出現在了這條長不足二百丈的街道上。
齊國宰相範恭知、兵部尚書張純孝、禮部尚書許德讓,以及金國大興府尹、此次金國使團副使高慶裔
他們的出現,自是因爲楚王和金國正使李儔的對峙。
外交無小事,按說,雙方知道了彼此身份後,該換個稍微私密些的場合再議今日孰是孰非,可高慶裔的態度相當強硬,楚王卻也寸步不讓,以致僵在當場,雙方連移步細談的興致都沒有。
與此同時,臨街茶樓二樓靠窗的好位置,相繼迎來幾撥打扮各異的客人。
清雅堂二樓,坐的是周國禮部侍郎陳誠之。
隔壁茗靜樓二樓,則出現了夏國翰林學士焦景顏的身影。
他們自然是抱着看戲的心態,恨不得雙方當場打起來,接下來再全面開戰殺個你死我活纔好。
下方,作爲此次接待使團的負責人,禮部尚書許德讓不停穿梭在對峙的金齊雙方。
只不過,習慣使然,許尚書在面對金使時總會下意識彎了腰,回身向齊國大臣轉述上國言語時,那腰身又會不由自主挺的筆直。
一時竟分不清他是哪邊的人。
來回奔波幾趟,許德讓煩躁的擦了擦額頭汗水,怨念滿滿的對範恭知道:“範相,今日之事對錯不是明擺着麼?保安州軍士生事在先,上國李制誥大度,已寬宥淮北軍士,只需將保安州軍士交於上使處置,再賠些湯藥費,此事便可揭過。卻不知諸位還在猶豫什麼?果真忘記大金軍威了麼?”
大金軍威,範恭知記憶猶新,但此事他做不得主啊!
旁邊那位當街坐在椅子上、有人幫忙打着遮陽傘、身後站了六家將門子弟的楚王不吐口,他範恭知哪有本事交出三名保安州軍士。
並且,此事楚王還真有權過問.樞密使,名義上統領全國兵馬,這保安州的三名軍士自然也歸他管轄,他硬拗着不交人,俺老範又有啥法子。
旁邊,張純孝替範恭知解圍道:“許尚書,你再與上使好好言說一番。上使侍衛又沒受什麼大傷,保安州這三名軍士就算了吧,多賠些湯藥費如何.”
許德讓皺眉,瞥了眼悠哉悠哉的‘惹事精’陳初,頓足一嘆,轉身去向了李儔那邊。
和想象的差不多,金國副使高慶裔一聽許德讓轉達的意思,當即連諷帶嚇的將許德讓罵了一頓。
後者除了連連賠笑,任由唾沫性子噴了滿臉,擦都不敢擦。
總之,高慶裔翻來覆去就那幾句‘下國無禮’、‘大金若一怒興兵,管叫你伏屍千里’.
但旁邊的李儔卻清楚,高慶裔不過是在唬人罷了。
今日之金國,朝堂內同樣問題不斷。
幾年前,太子病故,自此金帝完顏亶性情大變,溺於酗酒淫樂,且常常乘醉殺人。
皇弟完顏元、完顏查剌、皇后裴滿氏及妃嬪多人皆遭殺戮,羣臣無不震恐。
直到去年,有一自號玄通的道人,經海陵王舉薦,獻神會三清果於帝
金帝一日嚼食六六三十六枚後,當日便進入飄飄欲仙之玄妙境,隱約可與仙人神交。
金帝龍顏大悅,封玄通道人爲護國法師
這國師不止會煉製神會三清果,且有一件可憑空生火的法器,憑此兩樣神通,玄通在金國貴族中坐擁無數擁躉。
金帝雖依然不理朝政,但有了神會三清果之後,他好歹不再酗酒殺人。
是以,某些不信鬼神的大臣,對玄通的存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想,這妖道今年又進獻了兩枚所謂‘九天玄女’畫像於金帝,並言道:若能東渡扶桑請兩位玄女來金國與皇上雙修陰陽,可增皇帝福壽
對玄通早已深信不疑的金帝竟僅憑兩副畫像,開始招攏全國工匠於金州造艦。
爲此,不惜拆毀大臣家的房宅樑柱取材。
此舉自然引起一片怨聲載道若不是海陵王苦苦支撐,金國朝堂只怕早生亂象。
以上種種,都是大金不宜此時開戰的理由。
再者,今日之事,說到底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齊國稍微顧全些金國臉面,也不至於鬧到刀兵相見的地步。
再就是,昨日剛收了陳景安的好處,今日總要爲對方轉圜一二。
想清楚這些,李儔撇開了正在討價還價的許德讓和高慶裔,越衆而出走到陳初身前一丈的距離,先看了看陳初,又看向了陳景安,道:“金於齊,有造就之恩。兩國即爲父子,也是友邦。本官實不願因些許小事壞了兩國邦誼。”
眼瞅對方給了臺階,陳景安搶先道:“李制誥有宰相之量!既如此,此事就此作罷吧,我方願出銀萬兩,賠與天使侍衛作湯藥之資.”
不怪陳景安着急搶話,他最擔心的便是陳初將李儔遞來的臺階給踹碎嘍。
他可不清楚目前金國朝廷的動盪,
陳景安還有些不理解陳初爲什麼會這麼早和金國使臣生出衝突,畢竟陳初目前對齊國的消化遠未達成。
淮北系最需要的就是猥瑣發育的時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就成爲了陳景安心中的最優解,比起正在按部就班發展的大事,賠點錢這點窩囊氣算什麼!
陳景安甚至準備替陳初背了‘軟弱’這個鍋,以免影響後者在淮北、在將士中的英武形象。
這些都是來不及與陳初細說的心理活動,但陳初稍一沉吟,卻也理解了老陳的苦心。
那廂,同樣不想把事情搞大的李儔用了幾息思索,隨即點頭道:“如此也好,正應了那句化干戈爲玉帛嘛”
賠銀一萬兩今日參與打架的金人侍衛也才十人,一人可得千兩,勉強說的過去。
聞此,站在陳初身後的折彥文、佟琦、荊鵬等人齊齊鬆了口氣。
對他們來說,保住了保安州軍士的性命,又沒將事情鬧大,一萬兩真不算多。
倒是爲陳初撐傘的毛蛋有點不舒服,俺們淮北軍歷來只會讓人賠俺們錢,何時賠過別人啊!
即便這錢不用淮北軍出,毛蛋也很不爽。
正此時,卻忽聽半天沒說話的陳初笑着補了一句,“銀萬兩,顯不出我大齊誠意.不如這樣吧,再加金千兩,銅千斤。李制誥以爲如何?”
李儔怔了一怔,方纔甫一見面,正是這年輕樞相自報家門纔將此事鬧到雙方不好下臺的局面。
便是憑味道,也能聞出他身上的跋扈之味。
這種人怎會好端端主動加碼賠償?
陳景安也着急了,唯恐陳初說反話來硬的,壞了淮北好不容易拼下的基業。
陳初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情緒,側頭朝陳景安笑了笑,後者見他目光深邃,不像是憤怒之下的信口雌黃,這才強忍着沒開口。
那李儔思良幾息,也猜不透陳初的意思,便笑道:“那便依楚王之意吧。”
陳初點點頭,卻又道:“但,禮記有云,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若將金銀直接贈與金國勇士,恐貶損了金國勇士的人格.”
‘這幫二十年前還在茹毛飲血的野人算甚君子!’
若不是李儔身爲金臣,只怕當場就將這句甩到陳初臉上了但,否認本國將士不是君子,這話李儔沒法說。
不等李儔反應過來,陳初忽然起身,負手而立,環視四周熙攘百姓以及茶樓中的士子官員、使臣外將,高聲道:“久聞金國將士悍勇無匹,不如,我們就以此筆金銀爲彩頭,製作金、銀、銅牌百面,獎賞冠亞季軍”
旁邊,金人自有翻譯,將陳初的話翻譯給了金國軍士。
金人短短十幾年橫掃遼周,自是對本族勇武極爲自負,那翻譯剛一說話,便有金人起身吵嚷,似乎恨不得當場就要和嬌弱漢人比試一番,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勇士。
李儔回頭一看,見侍衛興奮異常,他卻皺眉沉思片刻,問道:“不知楚王想比試什麼?我金國來使是爲了弔唁齊帝,若伱齊國出現了死傷,恐是不妥。”
陳初哈哈一笑,道:“是極。若持刀拿槍比試,那不就成打仗了麼,確實不妥。不如,我們比試蹴鞠、三百尺短跑、三百尺乘以四接力跑、二百尺射箭、舉石鎖、擲標槍”
須臾間,陳初說了林林總總不下二十餘項目。
李儔有些聽過,有些卻聞所未聞但他一個四體不勤的讀書人想來,金國軍士悍勇,這些比拼蠻力、腳力的遊戲,自然金人更佔優勢!
再者,若當着全城百姓的面不敢答應,倒顯得他金國害怕似得。
於是,李儔憑着直覺點頭應下,“好!那咱們擇日擇地比上一比!”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陳初爽快一笑,忽地轉頭看向了臨街茶樓二層,朝扮作看客得夏使焦景顏、周使陳誠之朗聲道:“陳大人、焦大人,敢不敢遣你使團中的軍士,與我齊國兒郎比上一比!”
“.”
“.”
看熱鬧看到自己頭上了。
樓下百姓齊刷刷擡頭看了過去.
焦、陳二人只得起身,國與國之間,拼的就是個氣勢,若他們在衆目睽睽之下退縮,回國後也不免被言官以‘損傷國格’爲由參一本。
而歷來最喜看熱鬧的東京百姓已在樓下鼓譟起來。
‘敢不敢與我齊國兒郎比試’的喊聲響徹潘家東街。
被架起來的兩國使臣見此,終於先後朝陳初拱手道:“也好,我大周就藉此和友邦比試一回。”
“算我大夏一個.”
七月十六,申時三刻,東京城潘家東街。
首屆四國運動會在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況下敲定.
只有陳景安若有所思。
當日。
折彥文等人跟隨陳初一同回府,待陳初重新布上酒菜,年紀最幼的佟琦不顧旁人在側,當場單膝跪地,顫抖着聲線喚了一聲“謝兄長搭救!”
陳初扶他起來時,佟琦已是淚流滿面。
年輕人嘛,易動感情.這也是他初次獨自外出爲家辦事,脫離了父輩羽翼的保護,今日眼看從小一起長大的佟克峰九死無生,卻是這位和他無親無故的樞相站出來護他佟家的人,也護住了他佟家臉面。
這種感覺不好形容,有些像家中父兄給他的感覺。
荊鵬見佟琦真情流露,也嬉皮笑臉上前喊了一聲‘兄長’,再接着便是鄺思良。
但這倆貨卻比陳初要大上好幾歲
折彥文笑看此景,雖他做不到身段如此靈活,卻也理解幾人的選擇不喊楚王、樞相,卻喊兄長,這代表着幾人脫離大齊這層上下級關係以外的私人關係。
他們這些將門,各自偏安一隅,無逐鹿天下的雄心,無非是尋個良主棲身罷了。
這楚王,既捨得給淮北麥種,遇事又肯爲兄弟出頭說白了,跟着他既能吃肉又不受屈,不比龍椅旁那名只會說‘依楚王之意即可’的攝政長公主香麼?
是夜,幾人豪飲至深夜子時方散。
醉醺醺的陳初回到臥房,原本打算裝作回屋後再熄燈摸去後宅阿瑜那邊,卻不想,陳景安竟在他院內書房等着。
陳景安猜到了,今日定下這運動會不是陳初的臨時起意,怕是早有盤算,只是藉着今次突發事件予以實施了。
陳初倒也沒有瞞他,解釋道:“漢家兒郎經一遭東京城破,已對金人畏如猛虎,我需一場比賽,給我漢家兒重新按上脊樑骨!”
“比比奔跑、舉石鎖便能讓漢人不畏金人?”陳景安卻對運動會的效果不太有信心。
陳初卻道:“運動會自然比不過真刀真槍的廝殺提振民心士氣。但這終歸是個開始,我漢兒勝了,至少能讓百姓明白,我們體能、技巧一點不比金人、夏人差,金人夏人並非不可戰勝!再者,這是人種間的比賽,或許一場運動會下來,他們會對漢家兒的身份多些自豪,多些凝聚力。”
這話,陳景安想了一下才理解,陳初的意思是,漢人對宗族血脈看得極重,同宗的自然要比外姓親、同村的要比外村親。
這種觀念放到宏觀角度去考量,漢人和金人比賽時,他們會不自覺的心向漢兒,期盼漢兒取勝。
陳景安不由一嘆,想起今日潘家街上的種種,道:“元章,可是因今日百姓們冷眼旁觀、無人肯爲保安州那三名軍士作證,纔想到了此事?”
陳初點點頭,卻緊接又搖了搖頭,嘆道:“世人皆以讀書做官爲榮,暗裡貶損軍士,長此以往,軍士還何來信念保家衛國。百姓們只看到東華門外跨馬遊街的狀元郎春風得意,卻看不見沙場上馬革裹屍的將士們爲了守護家園安寧付出了什麼。我想,借運動會稍稍補償軍士們該有的榮耀”
士人歷來對提高軍漢地位戒備森嚴,但當今亂世,淮北系起家又多賴武功,便是陳初也是軍頭出身。
陳景安自然不好說什麼,有一點他是清楚的,打天下時若過於壓制武人,那一定是取死之道。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醺醺然的陳初忽而一嘆,像是勸誡又像是感慨道:“漢家的萬代風華需士人記錄傳承,但漢家的脊樑卻要軍人以鐵血澆築啊.”
七月十七,東京城內四處張貼了四國運動會的告示。
上頭列有比賽項目、比賽規則、比賽時間。
當日晨間,一封招蔡州留守司都統制蔣懷熊入京參加六十息急射、二百尺定射比賽,以及招寧江軍史小三、史小六參加接力游泳的鴿信寄出。
這便是陳初的底氣所在!
齊國這邊的隊員選拔,有兩萬淮北軍的人才庫,以及其他幾家將門上千隨行護衛軍士作後備。
而金、夏、周等國,只有二百到四百不等的護衛軍士可選。
這種情況下,若是齊國還不能包攬八成以上的金牌,那就可以去死了!
一時間,淮北軍主要駐地御營內,到處是選拔舉石鎖的、賽跑的、投石球的.
舉石鎖的選拔最無懸念,姚長子以遠超第二名的成績,獲得了代表齊國舉重隊參賽的資格。
而跳高的選拔,白毛鼠竟險勝了大寶劍.後者只能轉去了跳遠項目。
至於三百尺和一百五十尺游泳代表,則由史小五和史小七領銜。
這邊準備的熱火朝天,那邊金、夏、周也沒閒着。
爲國出戰,許勝不許敗!
金國對弓箭、賽馬、石鎖、賽跑、標槍等項目都挺有信心,金國勇士,天下無敵嘛!還能輸給柔弱漢兒?
夏國同樣對弓箭、賽馬以及各種跑跳等項目信心滿滿便是比不過金國,也不可能輸給齊周漢人,拿個銀牌也不錯。
而周國卻懂揚長避短,他們將重心放在了游泳、蹴鞠等項目上.說起游泳,北人不善水,怎也比不過南人。
但是,蹴鞠.北人也擅長,再者他們能選擇的人太多了!
這不公平,周國陳誠之反應過來後,當即拉上金、夏使者向齊國施壓,不許齊國大面積選拔蹴鞠人才。
最後,陳誠之想了個壞主意,要求十六日在潘家東街出現過的哪些將門子弟親自上場比賽。
得知此消息,陳初以爲折彥文他們會猶豫推脫,不想幾人卻興奮的嗷嗷直叫,連帶把陳初感染的也頭腦一熱,答應一起參加運動會中的這項重頭戲。
爲公平起見,留出時間給各方練習、熟悉規則,運動會定爲七月二十五開幕。
餘下的這段日子裡,整個東京城都跟着躁動起來。
大小賭坊已開出各類項目的奪冠盤口。
御營外,整日被百姓們圍的水泄不通,但凡遇到外出的軍士,便有百姓七嘴八舌的喊道:“軍爺,要勝啊!”
“好漢,我壓了咱大齊蹴鞠奪魁,可一定要贏啊!”
東京雖富貴,卻也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遲鈍、麻木。
而即將到來的運動會,卻像微風吹皺了一池春水.
躁動的人心裡,還藏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期盼和微渺希冀。
至於期盼和希冀什麼,很多百姓自己都不知道。
是期盼漢家兒能揚眉吐氣一回?
是希冀在外族面前屢戰屢敗的漢家軍能勝一回?
這種期盼和希冀卻沒人敢說出口,只因自家的將士已讓他們失望太多回了。
但是,卻止不住人們偷偷這樣奢望。
畢竟,這座城裡的人都經歷過十一年前的丁未之亂,誰家沒被劫掠過?誰家沒死過人?
他們自然想看着自家將士勝一回。
輸了那麼多次,就算是在運動場上贏一回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