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灑金巷陳府。
陳氏兄弟、西門恭、徐榜、蔣懷熊、劉四兩等淮北文武站在府門前,待未時一刻吉時到,大門兩側燃起鞭炮,門楣上蒙着紅布的匾額正式亮相.楚王府。
在場諸人無不喜笑顏開,這代表着淮北系正式入主中樞。
一片喧鬧中,徐榜率先擠到欽差杜兆清身旁,擡手指向府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道:“我那五弟如今身在東京,府內無男主,準備的倉促了些,請大人入府吃幾杯薄酒”
蔡老大不在,徐老二自認自己便是最大的!
嘴裡說着陳初不在,徐榜卻擺出了主家姿態.既可以理解爲,五弟不在,二哥替他支應場面。
也可以理解爲,他和五弟關係親近,乃通家之誼。
禮部侍郎杜兆清眼看一名身穿綠袍的低階官員湊到身前,正疑惑時,聽他稱呼陳初爲‘五弟’,明白這人淮北系核心成員,馬上變了一副和善笑容,也擡手道:“同入,同入”
至今,杜兆清都覺着近日經歷堪稱魔幻。
楚王入京時,杜兆清身爲一名六品工部郎中,內心毫無波瀾。
朝堂變動,宮禁風雲,和他這等小官沒甚干係,他既擋不了旁人的路,也不值得誰來拉攏。
不想,數日前,他卻被提拔爲了從三品的禮部侍郎。
杜兆清驚喜之餘,左思右想,自己和淮北系唯一的淵源便是和陳景安同年,並在當年楚王贖買匠戶時,替他傳過一句話。
這,可能便是他被突然提拔的唯一原因。
這次來蔡州宣讀諭旨,是杜兆清升遷後的頭一樁差事,他知曉蔡州官員多是楚王起家肱骨,此時耳聽這綠袍官員口口聲聲‘五弟’喊的親熱,杜兆清自是不敢輕慢。
只是被徐榜擠到了一旁的陳景彥,卻沒那麼開心了。
五朵金花中,一直沒討論好該以官職爲尊,還是以兄弟排序長者爲尊。
並且,數年前在桐山剛剛結拜時,他們絕不會在外人面前表露幾人金蘭結義的事實,好像覺着此事丟人似得。
但近兩年,幾人已經越來越頻繁的將‘我家五弟’掛在嘴邊了。
特別是這徐榜,前幾日得知陳初受封楚王后,當日便在家譜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阜昌七年十一月初二,徐家二十六世孫榜,與楚王於桐山金蘭結義!
杜兆清此來,除了冊封王妃、側妃的旨意,還帶來了涉及衆多淮北官員調動的旨意。
陳景彥由同知升任知府,西門恭升蔡州巡檢,掌,訓甲治兵、巡邏州邑,徐榜接任同知。
苟勝任六曹之中的兵曹主事,西門喜任刑曹主事。
一介白身的蔡坤接任原屬西門恭的鹽鐵局務官。
除蔡州外,蔡家長子蔡贇由上穎縣知縣調任唐州推官,路安縣知縣唐敬安調任宿州通判等等
總之,淮北系二代中的徐志遠、陳英俊、張寶、徐志勝、西門衝、蔡思等人統統有所調動,要麼掌一縣、要麼進府衙做了低階官員。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如果說以前的淮北系,只能控制少數幾個府衙高位,但根基淺薄的話,那麼現在的淮北系已經以各家子弟門生爲觸角,將勢力深入到了各府各縣的基層之中。
並且,逐漸將勢力外擴的野心,清晰不加掩飾。
比如前往唐州、宿州府衙任職的蔡贇、唐敬安,便是淮北系在各府中的利益代言人。
有強橫淮北軍爲他們做後盾,便是本地坐地大戶,也要忌憚這幫不講理的武人,不敢輕易對這些空降官員使齷齪手段。
進步使人快樂。
門生子弟一起進步,使人更加快樂。
西門恭、徐榜這輩子也沒想過,有朝一日,家族會在自己的帶領下,從一縣胥吏之家變成淮北數得上名號的官吏家族。
志存高遠的陳景彥卻沒那麼開心.四五年光景,從一名八品知縣到五品知府,升遷不可謂不神速.
但,人和人最怕對比啊!
你看人蔡老漢,已做到了從三品吏部侍郎!
儘管明知此他此次坐鎮東京運籌帷幄,爲淮北系立了大功,陳景彥也要在心裡偷偷腹誹幾句還不是仗着有個好女兒!
承認自己能力不如蔡源很難,但以自家女兒不如人家女兒精明爲藉口,可聊以自慰。
王府後宅。
同樣是一片喜氣洋洋。
貓兒因爲剛剛有了身孕,正處在坐胎不穩的危險期,方纔接旨後,和前來慶賀的各家女眷簡單寒暄一番,便回了涵春堂臥房休息。
對於腹中的孩兒,不止貓兒一萬個小心,便是趙家全族都在期盼着貓兒能爲王府誕下一位小世子。
外界不太瞭解王府後宅的生態,在趙家族人看來,王府女眷中,蔡嫿過於活躍,外掌冶鐵所等場坊,內部又在蔡州軍政兩界都有些影響力。
趙家人便忍不住擔心蔡嫿會覬覦貓兒的大婦之位,若貓兒誕下嫡出長子,這王妃纔算坐的安穩。
對此,貓兒總是一笑了之。
她和蔡嫿相處的方式,旁人理解不了
站在窗前沉思間,只聽身後吱嘎一聲,後頭一看,正是蔡嫿走了進來。
貓兒抿嘴一笑,軟軟道:“怎了?”
蔡嫿二話不說,先端起桌上涼茶一飲而盡,這才揉着臉蛋,道:“對人笑的臉蛋都僵了,來你這裡躲一會。”
今日賓客衆多,代貓兒迎來送往的差事自然落到了蔡嫿和玉儂身上。
貓兒卻沒忍住笑了起來,“這還是那個跋扈乖張的蔡三娘子麼?竟也有一日會耐着性子與人笑臉了?”
蔡嫿聞言,白了貓兒一眼,上前兩步和貓兒並肩站在了窗前,隨後卻是自得一笑,道:“姐姐我如今可是楚王妃了,總要有些貴婦模樣。”
“楚王側妃!”貓兒撇撇嘴,糾正道。
“嘻嘻~”
兩人日常鬥上兩句嘴,一起看向了窗外遠處,只剩了玉儂一人在支應女賓,不免有些忙亂,踮腳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和她一起擔了應酬差事的蔡嫿。
“嘻嘻~”
“哈哈.”
兩人躲在一處偷懶,眼睜睜看着人家玉儂一人受累,這種做了壞事卻沒被發現的小得意,讓貓兒和蔡嫿同時笑出聲來。
玉儂:所以,姐姐的愛會消失麼
眼瞅尋不來幫手,玉儂只得一人挑大樑,雖看起來累了些,卻也稱得上大方得體、忙而不亂。
貓兒見狀,不有感嘆道:“如今玉儂學會了許多呀,再不是當年那個傻乎乎的笨丫頭了。”
蔡嫿習慣性的想要擡兩句槓,卻忽然想到了些什麼,也跟着感慨道:“是呀。當年,我也想不到那個怯生生拽着男人衣角、躲在男人後頭塗黑了臉的小娘子,有朝一日會成爲王妃”
貓兒的思緒瞬間被帶回了多年前.第一次跟着官人進城,去了一家名爲‘蔡記’的典當鋪,遇到一名想坑官人錢的黑心女子。
那年,貓兒罵她‘奸商’。
她回罵貓兒‘黑熊精’,還說要拔了貓兒的一嘴尖牙。
這便是,她倆在阜昌七年春天的初遇。
不是很愉快,甚至可以說相看兩厭。
誰道,世事無常,兩人竟成了姐妹,變成了一家人。貓兒無意識的輕撫小腹,喃喃道:“是呀,誰能想到.像做夢一般。”
蔡嫿似乎也陷入了某種情緒,只覺桑海滄田,又覺一眼萬年。
大段沉默後,蔡嫿忽地一笑,一句話打破了此時氣氛,“貓兒,你知曉麼,前宰相李邦彥被抄家,家中美婢便有二百多人,其中還不乏東瀛、高麗、波斯美女,甚至還有崑崙奴!”
貓兒小臉上的擔憂神色一閃而過,卻問道:“何爲崑崙奴?”
“據說來自極西之地,渾身黢黑,頭髮捲曲,厚脣闊鼻”
“嘶~”貓兒咧嘴驚異,蔡嫿這番描述,完全和美女不沾邊嘛,便下意識道:“官人定然瞧不上”
“那可不好說”蔡嫿笑嘻嘻打量貓兒一番,危言聳聽道:“說不定他吃膩了精緻菜餚,想試試粗茶淡飯也猶未可知。”
“.”貓兒不由微微沮喪,道:“官人若喜歡,我也沒法子家中人丁單薄,若是公婆在世,也想看官人多多開枝散葉吧。”
這話既無奈,又像是自我說服。
蔡嫿卻一挑柳眉,口吻間戰意滿滿,“伱就慣着他吧!再慣下去,咱這後宅說不定也像那李邦彥一般,給你找上二百多位姐妹,到時只記名字都記的你頭禿!再說了,開枝散葉也不能找那蠻夷胡女!憑自污了咱家血脈!”
貓兒想想,若家裡多了二百多姐妹,那場景確實嚇人,“那蔡姐姐說怎辦?”
“最好去個人盯着呃,陪着王爺!”
“可眼下我不便舟車,玉儂那邊小元寶尚小,離不得孃親。你又兼着多項職事脫不開身.”
“可先讓白露過去,就說他一人在外咱們不放心,讓白露照應着。待我將手頭上的事忙完,便親自過去看一看.”
“好吧.”貓兒小小糾結一番,終於答應下來。
雖然派人‘監視’官人不合三從四德,但貓兒都是爲了楚王漢家血脈純潔呀!情有可原.貓兒自我辯解一番。
“那個.”
“怎了?”
“蔡姐姐方纔說的是真的麼?官人真的收了二百多美婢?”
“美婢是真,但有我爹爹在,他不好意思下手,嘻嘻嘻.”
“這樣呀我覺着蔡姐姐興許小看官人了,他沒有那般急色。”
“話是這麼說,但初郎年歲輕,權勢重,身旁久無女眷,定有人動心思。”
蔡嫿這麼一說,貓兒愈加擔心起來後宅安寧來之不易,但凡進來一位不省事的女人,便有可能壞了這份難得溫馨。
是以,貓兒不反對官人納妾,卻一定要把摸清對方底細,要她親自把關才行。
當晚,五朵金花中的三朵以主家姿態,好好招待了杜兆清一回。
席間,三朵金花熱情,杜兆清卻比他們還熱情,一直拉着同年陳景安的手,不停隱晦地向後者的提攜表示感謝,並清晰的表達了以後會努力向楚王、向淮北同仁靠攏的意思。
亥時,賓主盡歡,陳景彥等人依照慣例向杜兆清贈送金銀,杜兆清卻說甚不收,甚至肉麻的表示楚王起於淮北,我能來此沾些王氣、結識淮北諸賢,已是大機緣云云。
見此,徐榜將‘我那五弟’喊的愈加響亮。
回到官舍後,明日要隨杜兆清去往東京的陳景安來向兄長辭別,兄弟二人一番長談。
陳景彥對陳初招陳景安進京一事,非常滿意。
明面上,再過些天大行皇帝下葬,會有各地軍頭代表以及金、周、夏等國使者前去弔唁送葬。
屆時局面必然複雜,陳初需陳景安這名智囊伴隨左右,謀略參詳。
可私底下,陳景彥又對大哥蔡源生出了些許忌憚。
蔡源此次一馬當先升任侍郎,成爲了淮北系內除了陳初外最高階的官員,且是中樞京官。
蔡家子弟中,蔡贇、蔡坤甚至侄子蔡思都有所升遷,那蔡坤更是以一介白身破格升任了肥缺鹽鐵局務官。
此時的蔡家,上有蔡源立足中樞,下有子弟遍佈淮北官場,內有蔡嫿坐鎮後宅直白說,蔡家氣候已成。
淮北系中,蔡家和陳家參謀、牧民的功能高度重合。
五朵金花中,因家族底蘊問題,西門、徐家上限不高,陳景彥不擔心。
但這早早投資了女兒的蔡家,風頭已隱隱蓋住了他陳家。
若老五常在京城,身邊只有蔡源,時日久了,陳景彥擔心自家派系會逐漸被邊緣化。
所以,他才這般看重陳景安進京一事。
是人就有私心,便是淮北系足夠團結,也不免各家擎旗之人爲家族考量這算是良性競爭。
兄弟二人談至深夜,盤算了一些族中才俊,以及入京後會面臨何種情況。
說起各國使者,已有些心理準備的陳景安苦笑道:“以元章的脾氣,定然不想見金使。我此次進京,想來會耗費大把精力與他們。”
陳景彥也有些擔心,皺眉道:“旁的我倒不擔心,但咱淮北軍將士跋扈慣了,他們心裡不認大齊,只怕也厭惡金人,到時不要起了衝突.元章入京不久,大齊內部不穩,現在可不是與金國交惡的好時機。”
“這些我知曉,走一步看一步吧”陳景安無奈一嘆。
他能說服陳初暫時與金國虛與委蛇,但近四萬將士,他哪管的過來。
聊到最後,陳景安忽然提道,想讓阿瑜隨他一同入京,理由是阿瑜一直參與着蔡州的輿論管控、引導工作。
如今淮北系剛剛入主東京,正是需要大肆宣傳的時候,讓阿瑜進京繼續負責此事。
起初,陳景彥不太樂意,阿瑜終歸是女子,閒暇時在蔡州五日談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也就算了。
怎能將此事當成正事來做啊。
可陳景安一句話,便讓陳景彥改變了主意。
“兄長,吳家那事耽誤了阿瑜,但阿瑜今年已十九歲了,有些事,你該信她自己的選擇”
這話說的隱晦,但陳景彥馬上聽明白了.早些年,阿瑜從桐山離家出走跑到過蔡州陳初府上,後來,夫人譚氏也模糊暗示過。
可那時的陳景彥放不下面子,不許陳家女兒與人做妾。
但,此一時彼一時!
他女兒爲一名留守司都統做妾不行,卻不代表不能爲樞相、王爺做妾!
“好吧.哎,阿瑜是年紀不小了,若在東京遇到合適才俊,守謙可代我做主爲她說下親事.”
陳景彥捋須嘆道,一本正經,好像沒聽明白胞弟的意思。
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啊!
便是親兄弟,陳景安也沒忍住暗自吐槽兄長一番.你整日羨慕人家蔡源羨慕的眼都綠了,如今有了機會,卻還這般愛面子,感情好處你要落,同意阿瑜爲元章做妾的名聲卻要我來背?
迂腐!
王爺的妾能叫妾麼?那叫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