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
夜,慶寧宮寢殿。
半個時辰前,皇后錢氏、吏部尚書錢億年一同前來探望劉豫。
說是探望,實則是試探。
看來,白日裡招李邦彥等人議儲的消息引起了後黨的警惕。
錢氏先是尋了個由頭將向貴妃訓斥了一番,隨後提議皇上移駕,由慶寧宮搬去寶慈宮。
劉豫不置可否,暫未表態。
戌時中,錢家姐弟離開後,劉螭來到寢殿。
因方纔皇后稍顯強硬的態度,劉豫情緒不佳,劉螭主動上前幫父皇按揉小腿。
這番孝道舉動,讓患病後就沒怎麼笑過的劉豫露出一抹慈愛笑容,卻因口眼歪斜,致使笑容有些變形。
寢殿內燭火昏昏,恍惚間,劉豫不禁想起了當年身爲周官時的情形。
那時他一妻四妾,錢氏雖跋扈些,但好歹維持着一家人表面的和睦體面。那年三姨娘所出的劉家二子早夭,錢氏也着實跟着傷心過一陣。
不像如今,看到螭兒時,那厭惡情緒都不加掩飾。
想到過去,劉豫忽然憶起那名溫順、卻在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四姨娘.已經去世十來年了吧。
劉豫仔細想了一下,才記起她叫做湘君,還爲他誕下了嘉柔。
嘉柔這麼多年裡,好像除了過年時的匆忙一眼,已有許多年沒有單獨與女兒說話了。
正想着明日喚女兒過來看一眼,餘光卻瞥見兒子肩膀一聳一聳的,似乎是在啜泣。
劉豫無聲一嘆,擡手敲了敲榻旁的沙盤,待劉螭擡頭,父子之間一番凝視.
劉豫知道兒子爲何哭泣,目光盡是深深的無奈。
這目光,惹得劉螭心中大慟,不禁泣道:“父皇,有了今日一事,往後大哥和皇后娘娘更加容不得我與母妃,兒當如何是好”
劉豫沉默片刻,忽然拿起竹筆,在旁邊沙盤上艱難寫道:吾兒莫怕.
這四個字登時引得劉螭情緒失控,大聲哭了起來,口中連呼,“爹爹,爹爹”
此刻,沒有君臣,只有父子。
可劉豫接下來寫出的內容卻讓劉螭迅速平靜下來。
‘吾兒莫怕,父皇封你爲淮王,託庇於路安侯,可衣食無憂’
這,大約就是劉豫給兒子準備的後路。
魯王登基前,讓三子提前去外地就番
但‘衣食無憂’豈能讓現今的劉螭滿足?
更何況,託庇於路安侯又算的甚好歸宿.寄人籬下的日子從不好過。
劉螭擡起淚眼婆娑的眼睛,望向父皇,喃喃道:“父皇,兒真的沒機會了麼?”
劉豫目光中不乏舐犢之情,最終還是無奈的搖了搖頭其實,他有許多話想和兒子說,比如眼下局勢,若強行爲之,不但大齊會生出動盪,便是你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在兩可。
事不可爲時,該認輸就得認輸。
劉豫覺着兒子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這邊,劉螭低頭沉默許久,忽而起身從牀頭拿起面帕擦了擦臉上淚痕,再看向劉豫時,臉上已是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
“父皇,你知道伱錯在哪兒麼?”劉螭邊認真疊帕子邊突兀的來了這麼一句,口吻隱隱譏諷。
“.”劉豫不明白兒子爲何忽然這般和自己說話,不由微張着嘴巴,口涎順頰流淌。
“哎~”
劉螭嘆了一聲,在牀邊緩緩坐了,邊溫柔幫劉豫擦臉上口水,邊道:“你錯就錯在不該給兒許諾你給不了的東西啊。當年,父皇若有意讓兒繼承大統,就不該迫於錢家威勢,給大哥統兵之權.若父皇無意讓我繼承大統,便不該整日說那些‘螭兒肖父’之類的屁話,惹得皇后和大哥視我爲眼中釘
父皇,你說,如今局面到底是誰造成的?哎,我去過淮北,百姓們雖不敢說,卻都覺着父皇不是位好皇帝。他們卻不知,父皇卻連一名好父親都算不上”
殺人誅心啊!
子不言父過劉螭的話,將劉豫刺激的渾身發抖,顫顫巍巍伸出右手,似乎是想抽劉螭一巴掌,卻始終擡不到劉螭面龐的高度。
努力半天,劉螭隨意一揮手,便將劉豫的胳膊打了下去。
接着,劉螭低頭死死盯着劉豫,眼神逐漸瘋狂,“父皇!既然你已落了昏君之名,便將這大齊交給我吧!兒定當精勵圖志,不使我劉家因父皇蒙羞!”
說話間,劉螭拿在手中的帕子慢慢掩上了劉豫的口鼻.
“!”
逆子!
大驚大懼之下,劉豫爆發出了最後一絲潛能,瘋狂掙扎。
雖癱了身子使不出多大氣力,總算彈騰出些動靜。
或許是外間有人聽到了,只見殿門開了一條縫,閃進一人,又迅速閉合。
劉豫餘光看見,來人正是與他恩愛有加的向貴妃.
不由掙扎的更劇烈了,似乎是要向貴妃親眼看看自己這兒子竟做出瞭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那向貴妃卻緊張的左右看看,三步變作兩步快走至榻邊,死死摁住了劉豫不住彈騰的雙腿。
“螭兒!快些!趁現在外頭都是咱的人!”
只這一句,正在拼命掙扎的劉豫忽然安靜下來.
向貴妃似有所感,擡頭看去卻見,被兒子死死捂住口鼻的劉豫靜靜躺在哪兒,不掙扎了,也不反抗了。
就那麼睜大着雙眼,望向被自己寵了二十多年的女人。
兩行濁淚,緩緩溢出眼角,滑入蒼白鬢間,最終消失不見.
阜昌十一年六月初七,亥時一刻。
皇帝大行。
東京東南二百七十里,歸德府,寧陵縣。
近來行軍頗爲緩慢的淮北軍今夜駐紮城北。
陳初攜武衛軍指揮使項敬、黑旗軍指揮使周良等淮北軍高層巡視營地。
亥時二刻,東北夜空一顆流星轉瞬即逝。
陳初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他本不信鬼神之說,卻爲求個心理安慰,特招來隨軍大夫無根道長卜了一卦。
自打師弟出事,無根已輕易不爲人卜卦。
但路安侯相邀,無根也只能破例。
“侯爺卜兇吉還是卜前程.”
起卦前,無根問了一句,陳初稍稍沉吟,看向了西南夜空,道:“幫我算算家裡怎樣吧。”
無根一番擺弄,得出一個‘坤卦生體’,曰:主有田土之喜,或得陰人之利.
陳初聽不太明白,總之,照無根的意思,家裡沒什麼麻煩,或許還有喜事。
陳初稍稍心安,如今受限於信息傳遞速度,他明知東京、蔡州都將有大事發生,卻不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不免讓人掛牽.
西南四百里。
蔡州,灑金巷侯府。忙碌穿梭在後宅的丫鬟婆子,臉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意。
下午時,近來時常感覺疲倦的令人,請王女醫號脈,卻號出了喜脈
誰人不知,子嗣問題一直是令人的一塊心病,這下,猶如撥開雲霧見青天。
只可惜,侯爺不在,沒法辦第一時間分享這個好消息。
涵春堂臥房,貓兒打賞了一幫起鬨道賀的丫鬟,讓衆人先去了外邊。
屋內只剩了她、蔡嫿和玉儂。
“好巧不巧,竟趕到了今日”
貓兒欣喜的同時,卻明顯帶了一絲顧慮。
“來的早晚都是正當時。說這些作甚”
蔡嫿酸道,貓兒知道擺着一張酷臉的蔡嫿怕是羨慕的要死,便也不和她計較,只擔憂道:“據李騾子所報,城外那些人今晚就要動手了,這孩兒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咯咯,姐姐肚子裡的娃娃肯定是個喜歡湊熱鬧的”
玉儂講了句不太可笑的笑話,蔡嫿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只有貓兒配合的笑了笑,免得玉儂太過尷尬。
蔡嫿收回目光後,卻道:“王女醫說坐胎未穩,不要奔波勞累,你就在家好好歇息吧。外頭的事,我去辦.”
貓兒心知今晚事情不小,本應由她代表侯府匯合陳同知等人共同坐鎮,但忽然得知盼星星盼月亮的孩兒已降臨腹中
她終歸不是蔡嫿那般女強人的性子,骨子裡爲陳家延續香火的傳統思想,讓她分外小心,最終幾經躊躇,還是決定留在家中安胎,“那便辛苦蔡姐姐了,壞人歹毒,刀兵無眼,蔡姐姐小心着些。”
“我又不傻,不會往前湊的。”
蔡嫿說罷起身,臨出門時卻對玉儂交待了一句,“待會你抱着小元寶來涵春堂,和貓兒待在一起吧。侯爺不在,你便要保護好貓兒”
玉儂一聽這個,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噌一下站起來,莊重道:“蔡姐姐放心,有玉儂在,便不會讓姐姐損了一根寒毛!若有賊人進府,我便與他們拼命!”
玉儂視死如歸的模樣,逗得貓兒和蔡嫿同時一樂,後者笑嘻嘻伸手捏了捏玉儂的臉蛋,道:“哪有你說的這般嚇人。咱偌大侯府,還輪不到你來拼命.”
亥時二刻。
蔡嫿帶着寶喜出了門,一刻鐘後抵達官舍夏翠園。
夏翠園前廳內,陳家兄弟、西門恭、徐榜、蔡州留守司都統制蔣懷熊、靖安軍指揮使劉四兩皆在。
幾人看到蔡嫿入內,不由一愣。
此時蔡嫿手提靡草刀,身邊跟着寶喜那靡草刀是陳初以前的隨身朴刀,寶喜又是陳初親兵出身。
一人一物,都表明了蔡嫿是代表誰出現在了此處。
大夥奇怪的卻是,今晚按說該令人露面的,怎換了蔡三娘子.
也不是說她身份不夠,畢竟蔡嫿既是蔡源女兒,又是陳初家眷,能同時代表兩家的身份甚至更有份量。
但,她畢竟是侯府姨娘,遇到大事,正室夫人不來,卻由姨娘在此,總透着那麼點不對勁。
不免讓人多想
蔡嫿媚目一掃,便猜到了衆人心思,故意等了幾息才解釋道:“令人有孕了,今晚不安生,便留在府裡歇息了。”
這個消息,登時在前廳引起一陣小小騷動。
特別是鷺留圩佃戶出身的劉四兩,用眉飛色舞來形容一點也不爲過。
只是,這喜訊發生在眼下節點,總有些違和。
倒是陳景安想的多些,不由道:“三娘子,侯府安全可佈置妥當?”
“無礙,侯爺出征前留下了親兵營。現下親兵營沈虞侯帶了三百將士,已在侯府藏好,只待甕中捉鱉了。”
蔡嫿的回答,卻又引起了陳景彥的擔憂,“三百將士在侯府,安全自然無虞。但他們今夜的目標便是侯府和府衙,若侯府起了廝殺,驚到令人亦是不妥,畢竟令人有了身孕,不如讓令人提前去往別處躲一躲吧”
蔡嫿聞言,掃視屋內幾人,忽而眯眼一笑,道:“我家侯爺帶兵出身,我侯府女眷也不是大門不出的嬌柔娘子。如今他在外征戰,保家護宅便落在我等女子身上我陳家人,就在侯府,哪兒也不去!”
“好!三娘爽利!有幾分五弟風采!哈哈哈.”
西門恭撫掌大笑!
其餘諸人也不禁露出一絲敬佩神色.捫心自問,他們幾人的家中女眷,若男人不在家的情況下得知夜裡會有惡人襲擊,能不被嚇癱已屬難得,哪還敢繼續留在府中。
這侯府裡的女人,果然和別家女眷不一樣.
一旁的徐榜想了想卻道:“令人有了身孕,的確不宜再受驚擾。陳先生,我們不如先下手爲強,將那吳維光等人直接捉了,豈不省事?反正那驛館中也只有一百多軍士”
陳景安卻搖了搖頭,道:“他們先動手,咱們就佔了‘平叛’大義!日後纔好和朝廷討價還價.再者,若驚了城外那幫懷遠士紳也是不美。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趁此將他們一網打盡,往後這淮北,就算徹底平定了。”
陳景安的想法,既複雜又簡單.吳維光等人想要趁路安侯不在蔡州,控制侯府家眷獻與魯王,以此徹底控制陳初、控制富庶蔡州。
但這只是計劃,待他們動手了,才能算作‘犯罪未遂’。
若事成,魯王得了淮北軍又得蔡州地,人地兩得賺的盆滿鉢滿。
若事敗,這攻擊大齊侯府的罪名,便是魯王也不敢硬接。
到時,淮北系便有了和朝廷討價還價的籌碼。
要不是陳初和吳傢俬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這吳維光也不願行此險招。
蔡州衆人之所以還願費如此大的氣力請君入甕,只是爲了維持和齊國朝廷的表面和諧。
若他們知曉,今晚東京慶寧宮內已發生了一樁足以改變天下局勢的大事,早不這般麻煩了
總之,天下勢,浩浩湯湯;天下事,紛紛攘攘。
身處大局中的每個人的每個決定,都會將局勢導向一個難料的方向。
亥時末,最後議定各項事,衆人各司其職,散佈各處。
告別前,每人都向蔡嫿道了聲喜
這聲‘喜’是道給陳初和貓兒的,兩人不在,只能由蔡嫿代爲轉達。
蔡嫿很煩以前,家裡還有貓兒和她作伴,如今貓兒也有了,剩了她一個。
老孃殺人都會,下個崽子還能難住我麼?
是夜,子時末。
城內,一片黑寂的驛館內,百餘軍士靜悄悄站在屋內,披甲執銳,整裝待發。
城外,數艘今日剛剛靠岸的五百料商船上,一名名青壯魚貫而下。
灑金巷,侯府。
六進後宅,一身紅衣的蔡嫿獨自坐在院子中的大椅上,靡草刀橫在大腿上,便是不會任何功夫,此時蔡嫿身上也裹了一層猶如實質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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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後,一身銀甲的鐵膽拄着亮銀槍,凹凸身材卻站定如鬆。
丑時二刻,東方城門處忽然遙遙傳來一陣嘈雜,緊接,吶喊聲起。
蔡嫿起身,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嘟囔一句,“可算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