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暑氣漸生。
大齊皇子、魯王劉麟近來的脾氣也像這天氣一般,越發暴躁。
項城之事已有十餘日,據陳州知府報,如今城外已聚集各地士子兩千餘人,白日裡他們遊街、圍堵查案欽差駐地叫罵,夜裡便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常有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
剛開始,他們還沒這般囂張,這一切皆從路安侯發聲以後開始。
想起此事,劉麟便恨的牙癢癢,那路安侯表面上是要護佑‘大齊國本’,實則卻是在和他唱反調。
可路安侯的話,確實有用.他開口後,陳州廂軍、民壯,甚至知府再不敢強行阻攔士子.
十四日,項城之事尚未平息,河北路又突生變故。
已蟄伏近半年未有動作的叛軍王彥,忽然率部自太行山南麓殺出。
因劉麟帶走了原本駐防河北路的靖難軍主力,河北路防守空虛,王彥軍四日南進二百里,於十八日兵臨黃河岔流北岸的衛州,距東京城僅二百餘里。
若叛軍順利渡河,馬軍一日夜間可兵臨東京城下。
南北同時生亂,一時間,東京城內人心惶惶,有些膽小怕事之人已帶着細軟搬到了鄉下,立國十一載的大齊頗有些風雨飄搖、行將末路之意。
十九日,傍晚。
東京城暴雨如注,一如依萍找他爹要錢那天。
戌時,吏部尚書錢億年、戶部尚書翟德晟等魯王心腹冒雨登門。
甫一見面,身爲魯王親孃舅的錢尚書便開門見山道:“殿下!當斷則斷,不可再猶豫了!”
外人或許不明白錢尚書所言何事,但劉麟卻清楚,孃舅說的是至今仍‘身陷虎穴’的吳維光所獻計策.以剿賊之名調陳初離蔡入魯。
他們看的清楚項城之事中推波助瀾的蔡州五日談、爲鬧事士子提供便利的所謂‘非官府組織’,背後都有節帥府的影子。
如今,朝廷尚未對項城一事明確表態,他陳初卻迫不及待跳出來幫士子撐腰。
你一個武人如此邀買人心,意欲何爲,已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所以,不將陳初暫時調離,項城一事斷不會輕易平息。
只不過,拿來引誘陳初的山東路泰寧軍地盤這塊餌原本的主人酈瓊,卻相當不樂意。
因此劉麟至今未能下定決心
可今時不同往日,眼瞅項城事件愈演愈烈,劉麟也不得不暫時忽略酈瓊的感受。
“好吧,明日我再親自與酈將軍談一談。”
見劉麟應下,錢億年鬆了口氣的同時,又道:“項城那邊,魯王也要做出取捨了.”
劉麟聞言,皺眉不語。
這件事,錢億年同樣勸過他一次,錢億年的意思是,此事已天下側目,需拿幾名親軍腦袋來堵悠悠衆口。
起初,劉麟堅決反對此法。
畢竟親軍出自魯王府,若砍了他們,那便代表了魯王有失,會極大地損傷他的威嚴。
錢億年見此,只得情真意切道:“殿下,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次查案乃殿下主導,那潁川陳景安又在報紙上煽風點火,暗暗將士人怒火往殿下身上引。若不斷臂求生,恐與士人生出嫌隙,於魯王將來龍登九五百害無一利!該低頭時需低頭啊!”
劉麟沉默半晌,以遲滯的動作點了點頭,即便不甘也只能道:“項城一事,便由舅父處置吧。明日我率靖難軍開撥先解了衛州之圍”
錢億年本想勸阻劉麟儘量不要在此敏感時機離京,但稍一思索,想到皇上雖口不能言,近來病情卻算平穩,短時內應該不會有甚變故。
再者,劉麟若率軍解了衛州之圍,也好穩定京城人心,朝廷還可藉此鼓吹一番魯王軍功,以修補他因項城一事而折損的威望
不管怎想,此事都利大於弊,錢億年斟酌再三,終於道:“也好,殿下一切小心。”
“甥兒記下了,京城諸事,便拜託舅父了!”
蔡州城東,因商旅往來催生出了巨大的服務業需求。
以濡河碼頭爲中心,沿岸坐落各家商行的分店、酒肆、客棧、勾欄.
操着各地口音的南北客商在此交換信息、商談生意、交割貨品。
五月二十二,下午申時。
作了商人打扮的夏志忠乘坐四通客運的客船在碼頭下船。
與他一同下船的,有宿州懷遠縣鄉紳盧遠舉二子、韓駿家的管事等人。
跟在最後頭的兩人作武師打扮,一人爲潁州指揮使郭韜兒親信,一人爲宿州指揮使於七安幕僚。
這便是夏志忠外出近月取得的成果.聯絡淮北忠義!
那盧家二郎和韓管事等懷遠人,數年前來過蔡州的不在少數。
印象中的蔡州城和大齊其他府城沒甚兩樣,可眼前尚未入城,只一個碼頭,那股繁華氣息便撲面而來。
衆人只覺驚奇,卻也謹慎的沒有問東問西,緊跟夏志忠走進了一間佔地廣闊的客棧。
這家客棧檔次不低,除了有普通客房,後院還被隔成了數座小院,好滿足客人商談要事的隱私需求。
夏志忠帶着人穿過廳堂、連廊,一直走到後院深處才拐進一座僻靜小院。
一行人入內,院門後兩名身穿青灰僕人衣裳的漢子便掩上了門。
院內,一名清瘦中年長身而立。
盧二郎回頭看了一眼關上的院門,不由緊張的看向了夏志忠,後者示意幾人放鬆,這才指向那清瘦中年,低聲介紹道:“諸位莫慌,眼前的便是蔡州知府孫大人。城內議事多有不便,吳大人才選在了此處.”
“吳大人呢?”韓管事一邊神經質的四下張望,一邊小聲問道。
“諸位,院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進屋敘話。”
孫昌浩作了個請的手勢。
幾人對視一眼,走進了客堂.
夏志忠路過時,孫昌浩卻攔了他一下,低聲道:“夏尋訪,吳大人在後頭等你.”
雖然覺着奇怪,但夏志忠卻以爲吳維光是要先聽取自己的彙報,纔會接見自己帶來的,便跟着一名便衣親軍去了小院二進。
二進花廳,正中圓案上已擺好幾樣精緻小菜,一壺好酒。
見吳大人如此看重自己,夏志忠不由感動,“吳大人!下官幸不辱命!”
負手立於博古架前的吳維光似乎直到此時才察覺夏志忠入內,回身便是一臉和善欣慰笑容,“好!若此次事成,幫魯王去了心頭大患,夏尋訪當立首功!”
說罷,吳維光走到桌前,親自倒了一杯酒,舉到夏志忠身前,肅聲道:“夏大人爲國事不辭辛勞,奔波淮北,當敬你一杯!”
“大人,使不得,怎敢勞駕大人敬酒!”
受寵若驚的夏志忠忙不迭雙手接了,激動的微微哽咽。
連吃三杯吳尚書敬酒,兩人圍桌坐了,夏志忠才得空向吳維光說起二十多日來的經歷。
“那郭韜兒起初有些猶豫,下官便擅作主張許諾他,將來魯王會賜一番好前程,他這才答應下來
那懷遠鄉紳被路安侯訛詐過家產,對其恨意滔天!他們是最積極的,下官在宿州盤桓數日,見了十幾位鄉紳,他們只有一個要求,那便是得手後,大人要幫他們討回被奪家產.”
夏志忠將此行成果一一道來,其中自是少不了提起自己付出多少心血,有邀功之意。
吳維光卻表現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度走神。
“吳大人?”
“呃”被喚回了神的吳維光稍稍沉吟,卻道:“我已知曉了,接下來會由興文接手此事,不會讓夏尋訪的心血白費”
興文是孫昌浩的表字。
“.”
夏志忠一句媽賣批卡在喉嚨裡,愣在當場好啊,老子辛辛苦苦奔波這麼久,伱這老兒卻讓你妹夫接手!
搶功也不是這般搶的!
你便是尚書又如何,老子是魯王的人,不吃你這一套!
夏志忠熱情洋溢的臉龐當即冷了下來,可吳維光卻面露爲難的解釋道:“夏尋訪,你我同朝爲官,爲朝廷、爲魯王解憂盡忠,是我等的本分吧?”
這話說的沒法反駁,夏志忠冷哼一聲,道:“那是自然!”
“哎,如今魯王便遇到了一樁難事,只有夏尋訪才能解決.”
“我解決?魯王遇到了何難事?”
“近日來,鬧的沸沸揚揚的項城一事,夏尋訪難道沒聽說?”
“奔波途中,偶有耳聞。”
“哎”吳維光無奈一嘆,繼續道:“那柳川陳景安借‘欽差’和‘尋訪’等事攻訐魯王,想要離間魯王和士人之間的關係。”“那陳氏兄弟,當殺!”
夏志忠殺氣騰騰道,表明了態度。
“陳氏兄弟是該死,但如今局面,天下側目,需有個交待啊.”吳維光默默注視着夏志忠,後者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警惕,沉聲道:“吳尚書,你到底什麼意思?”
“哎,項城一事,毆殺士子的親軍需伏法,而‘尋訪’這件事”
說到此處,夏志忠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霎時寒毛倒豎,可吳維光卻依舊用平穩語速、和善口吻道:“你看,朝廷需要體面,魯王也需要體面。夏尋訪盡忠之機,到了.”
“你!我要見魯王!”
夏志忠豁然起身,卻忽覺鼻腔中一股溫熱滑膩蜿蜒而下,迷茫間擡手一抹,卻見一手鮮血。
緊接,喉頭一陣腥甜,而後,眼角、耳孔中紛紛滲出血水來。
所謂七竅流血,大約如此。
酒裡有毒
終於明白過來的夏志忠只覺瞬間被抽去了氣力,當即撲倒在地,卻依舊勉力擡起頭。
想要大聲嘶吼,卻因毒酒壞了嗓子,只能發出低沉嘶啞的聲音,“我要見魯王吳維光你敢害我.”
依舊站在原地的吳維光居高臨下道:“這,本就是魯王的意思啊。”
“.”
毒酒正在快速摧毀夏志忠的臟腑,但吳維光這句話,卻瞬間摧毀了夏志忠的意志。
提着最後一口氣,夏志忠往前爬了幾尺,吃力擡臂想要抓吳維光的衣襟,此時依舊保持着良好儀態的吳維光,不疾不徐後退一步,讓夏志忠抓了個空。
至此,夏志忠終於在生機斷絕前認命一般停止了掙扎,猶如死魚一般趴在地上,喃喃自語道:“何至於此.我都是爲了朝廷.何至於此我都是爲了魯王.何至於此”
數十息後,夏志忠歸於平靜。
吳維光負手站在窗前,似乎是被窗外夏景吸引了目光,恰好一隻蟋蟀從窗外草叢跳進窗內,一頭撞在了吳維光身上跌落在地。
吳維光彎腰將那蟋蟀放在掌心,小心翼翼重新放生於窗外一副掃地怕傷螞蟻命的慈悲神態。
下一刻,吳維光似有所感,低頭一看,兩尺外夏志忠口鼻中流出的鮮血順着磚縫蜿蜒到了腳下
靴底已染上了一抹血污.從始至終一直溫文淡然的吳維光見此,突然氣急敗壞起來,一步走到夏志忠身旁,使勁在他後背上蹭了蹭靴底血污。
一臉的嫌棄厭惡。
五月二十三。
淮北節帥陳初忽然收到一份旨意,命他三日內準備妥當,前往山東路剿滅歸義叛軍。
這份旨意,讓桐山系很是意外。
當日,幾人碰頭後,陳初爲大家唸了念軍統昨日遞來的密報,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別人覺得準備好了,這纔要調虎離山。
陳景安用了很繞的一段話來闡述當下情形,“元章在調虎離山,魯王也在調虎離山。只不過魯王不知自己被調虎離山,也不知元章知道自己被調虎離山”
繞口卻精準!
西門恭沒太聽懂,只關切怎樣應對,“老五到底去不去?”
“去!爲何不去?我走了,妖魔鬼怪纔敢跳出來了,咱們一網打盡,免得再費心費力四處捉拿。”
陳景彥也認同陳初的說法,並補充道:“剛好,大軍開撥師出有名了。元章走陳州、泰康、睢州一線爲好!明面上去往山東路,但泰康、睢州兩地距東京城只一百多裡,蔡主事那邊一旦得手,淮北先鋒馬軍可一日進抵東京城下.”
同日,蔡州驛館忽然傳出一則消息,朝廷欽命淮北尋訪使、魯王府屬官夏志忠畏罪自縊。
並留下自白罪狀遺書.遺書有言,尋訪一職只爲巡察各地不法之事,那‘尋芳’一事,並非朝廷政策,全是他私慾作祟,這才假借朝廷之名行此齷齪。
如今東窗事發,魯王震怒,夏志忠自感愧對朝廷、無顏面見魯王,便以死謝罪.
死人的覺悟就是高。
翌日,五月二十四。
吏部尚書錢億年,奉魯王之命,親自抵達項城縣,監斬親軍一十八名。
項城死了九名士子,親軍出十八人償命.一換二。
民間沸騰輿情,至此稍稍平復。
夏志忠和十八親軍的命,終於要爲項城一事畫上句號,城外有吃有喝有玩伴的兩千士子,再也沒有繼續派對的藉口了。
當晚臨別,蔡州學聯有感此次共襄盛舉,特意購來大批酒肉。
多日來,其他州府士子早已發現由蔡州學子組成的學聯財大氣粗,不由好奇這是個什麼樣組織。
推杯換盞間,卻聽那學聯副會長陳英俊解釋道:“我們學聯的經費,由府衙出頭組織當地豪商出資。是我們當地士子的自治組織.”
自治組織?
士子們年歲大多不算大,正處於一生中獨立意識最旺盛的年齡。
聽陳英俊說起,蔡州學聯不但會定期組織士子之間辯論、外出遊學,甚至每年還會安排優秀士子去基層管理一個村子。
兩月任期結束後,由師長、府衙,甚至本村百姓爲任職士子打分.每年前三甲可得高額獎學金。
這些新奇內容將臨府士子聽的一愣一愣的。
管理一村,雖算不得什麼高大上的事情,但士子讀書就是爲了做官,能如願的卻又寥寥無幾。
有這種可以實操的經歷,未嘗不是人生中一筆寶貴財富。
再者,那師長、府衙乃至百姓的評分,前三甲獲得獎學金.這不就是縮水版的科舉麼.
蔡州府衙不嫌麻煩,搞出這種好玩的事物爲士子服務,同樣贏得了別府士子們的好感。
再想起前段時間,陳州廂軍圍營,也是駐在蔡州的路安侯一句‘勿謂言之不預’,嚇得廂軍當天便撤了回去.
這蔡州文風鼎盛,武功強橫,很有些盛世大唐的味道啊!
“哎,咱這大齊朝堂諂媚金人,官吏欺壓百姓,想不到竟還有蔡州這等去處,待日後我定要去親眼看一看.”
兩碗酒下肚,唐州士子宋元鬆又忍不住牢騷起來。
短短兩日,尋訪使自縊、親兵伏法,按說士子們的訴求已達成,但大家心裡並沒有多少雀躍之感。
朝廷如此粗暴簡單的處置,不過是爲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大家又不傻.那夏志忠死的如此突然,且懂事的攬下了全部責任,誰信誰沙雕。
一個夏志忠好殺,但大齊的病根在朝堂,在魯王那幫習慣了對金人卑躬屈膝之輩。
但這話,誰敢說.
如今他們尚年輕,還沒學會阿諛奉承,鄙視汲汲營營。
總想着有朝一日學成文武藝,報效國家.但大齊,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致啊。
宋元鬆一句話讓氣氛沉悶下來,亳州士子譚融道不禁有感而發道:“陳兄,你說,我們亳州怎樣纔能有你們蔡州那般萬象更新之風貌啊.”
“哈哈哈”陳英俊狷狂一笑,卻道:“非是我看不起你們亳州官吏,以他們的魄力,亳州永遠生不出蔡州之相。除非.”
陳英俊豪飲一碗,故意一頓。
四周士子當即七嘴八舌問道:“除非怎樣啊?陳兄快說啊.”
陳英朗環視衆人,語不驚人死不休,“呵呵,除非有路安侯這等英雄振臂一呼,促成淮北自治”
“!!!”
四周霎時安靜。
篝火將圍坐的幾十張或驚愕、或沉思的年輕面孔照的忽明忽暗。
朱春掃量一眼,忽地哈哈一笑,道:“我陳學兄吃醉了,大家莫往心裡去.”
衆人趕忙跟着打起了哈哈,就此揭過。
但是,對少年人來說,你越不讓他往心裡去,他們偏要琢磨。
夜風融融,撩了衣袂,也撩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