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赴任途中,因官船誤觸河底巨石,繼而傾覆
莫邵宏溺死,魯王府一百單二名護衛僅餘七人倖免。
以上,是官方對外的說法.
爲的是朝廷顏面。
當日,目睹了官船巨響後起火異象的,不在少數。
甚至親眼看到‘水賊’身影的官吏,也大有人在。
但朝廷沒臉、且不願承認朝廷任命的從五品官員,在大齊腹地被一夥水賊害了性命?
大齊養的數十萬廂軍是吃乾飯的?
再者,去年淮北之亂方纔平定,今年再冒出水賊攔殺官員的事件,不但容易造成人心浮動,且容易讓大齊看起來像是一個岌岌可危、四處漏風的政權。
不過,即便大齊朝堂表面上將此事粉飾成了一樁意外,但魯王的怒火卻不是那麼好平息的。
莫邵宏是他親自拍板外放的第一人,船上又有魯王的精銳親兵。
這簡直是在打魯王的臉啊!
三月十三,消息傳回東京城,滿朝皆驚。
在魯王的盛怒之下,大齊朝堂展現了罕見高效。
翌日,便由刑部尚書吳維光充任御史,攜刑部、御史臺、大理寺官員並五百軍士南下事發地項城查案。
刑部人員負責偵訊,大理寺掌審刑,御史臺有審理地方重大案件之權,更關鍵的是,後者可審五品以下官員。
三部同行,可在地方直接完成查案、審訊、判刑流程。
三月二十日,吳維光抵達項城,當着已提前等在此處的河南路提點刑獄司、陳州知府的面,收押了項城知縣.
這一招既是殺雞儆猴,震懾河南路其他官員好好配合查案。
同時藉此將魯王的怒意傳導給了河南路。
那倒黴的項城知縣一問三不知,能提供的信息少的可憐。
河口鎮因人員流動頻繁,且縣衙沒能在第一時間保護好事發現場,刑部之人刮地三尺也沒能找到有用的蛛絲馬跡。
於是,收押範圍逐漸擴大化.吳維光對當時身處現場的鄉紳還算客氣,請來後,由屬下細細盤問一番,沒甚疑點也就將人放了回去。
但當日的衙役、吏人就慘了,統統關進了大獄,直接用了大刑。
可得來的信息依舊和知縣口中所說的差不多.
總之,用了五六日的時間,吳維光只知官船傾覆前,船艙內發出過巨響、隨後起火,有‘水賊’出沒過。
至於水賊從哪來,事後去了哪,一無所知。
如此又過了五六日,進入了四月份。
吳維光已察覺出這夥水賊的不同尋常之處如此乾淨利落的手法,必定是經年老匪。
但大齊最爲強悍的水匪,一夥在山東路黃河水道。
另一夥則在齊周國界的淮水上討生活。
項城距離淮水較近,難不成是淮水水匪?
沿淮數府都在路安侯治下,不管是打探消息,還是緝拿水匪,都少不了與他交道。
細細思量一日後,原本準備派屬下去蔡州面見路安侯的吳維光改了主意,決定親自跑一趟。
四月初二,吳維光帶三百軍士去往蔡州城,出發前,同時安排了屬下三部官員分別前往周邊府縣,配合當地衙門繼續調查。
這一下,項城左近的十餘縣,登時熱鬧起來。
京官下到地方查案,又頂了御史名號,一個個如同脫籠獅虎,到了各縣後當即展開了大肆抓捕.
臨河住的小地主、商戶,有條舢板的漁戶、靠與人運貨爲生的船戶,都成了‘水匪’嫌兇。
抓進縣衙便是一番拷打,各縣知縣們面對京城來的御史,大多選擇了合作,威逼被捉百姓拿錢贖罪。
得來錢財三七分成。
即便有個別有良知的知縣,畏懼於御史們張口就來的‘勾連水匪’大罪,敢怒不敢言。
一時間,陳州境內雞飛狗跳,怨聲載道。
說回吳維光這邊,四月初六,抵達蔡州。
便是早有耳聞,但親見蔡州城外綿延十里的場坊、商戶,依舊震驚於當地繁榮。
入城後,知府孫昌浩、同知陳景彥等人早已備好酒席。
開席前,因吳維光講起此行目的,幾人話題自然離不開剛剛殞命的莫邵宏莫大人。
在吳維光的帶領下,幾人假惺惺爲莫大人掉了幾滴淚,隨後氣氛便漸漸熱絡起來。
爲避免破壞氣氛,再無一人提起那晦氣的莫邵宏。
吳維光誇讚幾句蔡州繁榮局面,陳景彥謙虛一番,赤裸裸道:是魯王德被四海,纔有眼下安定局面.
吳尚書很滿意陳景彥的表態。
戌時末。
吳維光酒足飯飽,返回驛館。
不多時,剛剛分開的孫昌浩便帶着吳氏、吳逸繁、夏志忠前來拜訪。
公私有別,在吳維光眼中,侄子和妹子都要歸類於‘婦孺’,便讓他們先去了偏廳等待,先接見了孫昌浩和夏志忠。
方纔在酒席上,說話不便,此時驛館外有吳維光帶來的層層軍士把守,孫昌浩和夏志忠終於敢說些深藏已久的話。
“兄長~”
率先開口的孫昌浩以稱呼拉近和妻兄的距離,小心道:“此次莫大人就任途中遭遇如此橫禍,有些蹊蹺啊”
吳維光抿了口茶,不言不語。
於是,孫昌浩膽子更大了些,“不管是誰,做事總要講個得失。按說那水匪實在不該冒着這般大的風險,深入我大齊境內謀害命官。再說,他們赤手空拳無車無馬,又能搶走多少金銀,這不合情理啊!”
室內一陣寂靜,眼瞅吳維光就是不接話,夏志忠瞄了孫昌浩一眼,配合道:“那孫知府的意思是?”
“莫大人身死,誰得利最大誰的嫌疑便最大!”
“哦?敢問莫大人身死,誰得利最大?”
“自然是”便是明知此處說話安全,孫昌浩也不由壓低了聲音,“自然是路安侯!他不願放陳景彥離去,又不想明面上阻攔後者前程,只有莫大人無法就任,陳景彥才能在短時間內繼續留在蔡州!”
孫昌浩語出驚人。
幾乎猜對了一半,陳初不願放陳景彥走,是有的。
但‘不想明面上阻攔後者前程’的猜測卻錯的離譜。
人嘛,都愛以己度人,在孫昌浩想來,若是他,肯定會選擇去魯王府就任長史,所以他覺着陳景彥應該也是如此。
這邊,眼瞅孫昌浩和夏志忠一唱一和,想拖自己下水,吳維光終於重重頓了頓茶盞,低聲斥道:“孫知府,慎言!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無端猜忌爲大齊立過大功、節制三府的節帥,你瘋了?”
“.”
“.”
屋內又是一靜。
其實,孫昌浩說的這些,吳維光早在十餘日前就想到過。
但他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此事的收益和風險不成比例。
人,或許會因爲身上生了惡瘡而剜掉一塊肉,卻不會因被蚊子叮了一口便動刀。
在吳維光看來,任命莫邵宏爲蔡州同知,對陳初來說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雖酸癢不適,卻不至於讓他動殺心。
畢竟莫邵宏代表了未來新皇,陳初完全沒必要這麼做。 吳維光這種混跡過兩朝的老政棍,事事得失爲先,他這麼想沒一點問題。
再者,他深知妹夫和路安侯之間的齟齬,便是用腳趾頭也能猜到孫昌浩是想借自己之手打壓陳初。
可吳尚書卻看得明白啊,莫說此事不是陳初做的,即便真是他做的,朝廷也會想法子遮掩下來,不使雙方撕破臉。
不然又能怎樣,難不成逼反他麼?
如今時局敏感,魯王尚未正式確立儲君之位,一切以穩定大局爲重!
一旁,夏志忠沒有吳維光的政治格局,也沒有後者的眼光,眼看自己和孫昌浩配合也沒能說動吳維光,不由有些着急,“吳尚書,這蔡州匯聚天下商賈!城外一個小小的築料市場,商戶們交易動輒萬貫,每年流水何止千萬!還有那成片場坊.
這些前來採購的外地商賈中不乏南朝人,卻明目張膽的在蔡州交易。往重裡說,路安侯和蔡州府衙這是資敵!往輕裡說,這是漏舶之罪!
長此以往,朝廷要損失多少國帑!若朝廷不能在淮北重立威信,往後,這淮北百萬軍民便只知路安侯,不知大齊了啊!”
“放肆!”
吳維光猛地一拍茶案,正慷慨激昂的夏志忠嚇的登時住嘴。
屋內一陣死寂。
過了許久,吳維光纔在二人臉上睃巡一番,終是一嘆,低聲道:“有些事,急不得!”
這話,說的極其隱晦,但孫昌浩、夏志忠兩人卻馬上明白了吳維光的意思,不由一番驚喜對視。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了,吳維光便向兩名晚輩透露了更多辛秘,“大齊九鎮,其中四鎮已明確效命魯王殿下,其餘四鎮,雖未表明態度,卻也在私下一直與殿下有書信聯絡。只有這路安侯,曾和三皇子曖昧不清,且又掌着富庶蔡州、淮北重地.魯王豈能留他?但”
吳維光的目光在孫昌浩臉上多停留了幾息,接着道:“但要等到魯王君臨天下,攏了各方軍頭之後,纔可動手!在此之前,伱需多加隱忍!知曉了麼!”
說了這麼多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蔡州太過繁榮了!
繁榮到魯王、甚至整個大齊朝堂都眼紅的地步。
以後,魯王登基,坐穩龍座後,若陳初識相,乖乖交了蔡州利益,興許還能繼續做個閒散侯爺。
若不肯,也許大齊文武都會團結起來咬他一口。
畢竟,蔡州的蛋糕太大足夠所有人都分上一杯羹。
大約類似鯨落萬物生.
毫無疑問,陳初的蔡州便是他們眼中能餵飽滿堂公卿的肥碩鯨魚。
大齊願爲國家、爲百姓拼命的官員不多,但爲了‘利益’,他們真的敢掂刀子上。
初次知曉丈哥、魯王佈局的孫昌浩一陣激動,恨不得這一日早些到來,一時竟情不自禁,哽咽道:“是!兄長放心!只要能爲國除了此賊,小弟忍辱負重不算什麼!”
翌日,吳維光與陳初碰面,說起了想請路安侯派軍在淮水左近搜尋水匪蹤跡的請求。
‘忠君爲國’的陳初自是滿口應下。
接下來的幾日,河南路依舊不太平,陳州治下的商水縣,便因御史借搜捕水匪之名胡亂抓人,鬧出一番民亂。
雖大齊官場都在爲莫邵宏身死一事側目,但民間,卻對此事諱莫如深,甚至除了被御史盤剝的陳州百姓,淮北各地許多人聽都沒聽過這件事。
總之,風平浪靜的淮北,似乎孕育着一場洶涌暗流。
不過,遠在千里之外的周國臨安城,同樣有人每日關注着淮北時局。
四月初二,已年近五旬的兵部侍郎陳伯康,細看了機速房遞來的關於莫邵宏身死的情報,靠在椅背上沉思良久,忽而又從抽屜中拿出一份記載了僞齊路安僞侯信息的箋紙看了起來。
這份陳初的情報,記錄了他‘海外歸人’的身份以及一路晉升的資料。
除此外,還有家眷情況。
相比貓兒和蔡嫿比較詳盡的資料,姨娘陳玉儂的信息簡略許多,只寫了她早年間從周國被賣去了僞齊桐山采薇閣。
這些信息很好打聽,但凡是采薇閣的姐兒都知曉。
至於玉儂更詳盡的籍貫、父母等信息,早已無從得知。
窗外,日頭已逐漸西移,思索良久的陳伯康忽然掂筆,欲要寫下已在心中完善許久的某樁計劃。
落筆前,還是猶豫了一下。
再一陣思索,陳伯康像是鼓舞自己一般,唰唰先寫出一句讖言謀士以身入局,欲勝天半子。
寫完這句,陳伯康再不遲疑,隨即俯首作下一篇小文,交給了身旁老僕,“將此文交與臨安官報”
自從僞齊報業興盛以後,周國也如同雨後春筍一般涌出許多報紙。
而臨安官報,則是一份有着官方背景的報紙。
雖不如某些小報盡用譁衆取寵的標題、驚世駭俗的傳聞吸引讀者,但官報的屬性卻決定了它相對謹慎、真實的內容。
已培養出一批忠實的精英讀者羣體。
四月初三。
臨安官報髮型最新一期,臨安四海商行直營店內一名年輕夥計照例收集了當日報紙,獨自回屋看了起來。
翻到第三版,一篇不起眼的小文,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細細看後,以前接受過的‘情報分析’訓練,讓他漸漸升起一股不安.
俄頃,夥計將這篇小文剪下,匆匆出門。
五日後的四月初八。
午時初,蔡嫿借‘口渴喝茶’之名晃悠到了節帥衙門的陳初值房。
喝茶是假,查崗是真。
轉了一圈,沒發現異常,正準備離去時,陳初恰好收到打了蠟封的密信,信皮上只有310000幾個阿邋伯字碼。
旁人看不明白,只有軍統的人才懂,這串字碼代表了密信來源。
比如475000是東京城,210000是金陵,而310000則代表了臨安
淮北節帥府在臨安的暗線級別不高,接觸不到什麼大人物,平日自然也難以收到什麼重要情報,於是陳初懷着輕鬆的心情拆開看了看。
剛看幾行,陳初不由哂笑一聲,可隨後,他卻忽然變了臉色。
直至看完,陳初一拍桌子,罵道:“恁娘,這是誰的手筆!好陰毒的計謀!”
已走到門口的蔡嫿不由大爲好奇,折身走了回來,撿起陳初丟下的剪報看了起來.
‘本報訊:據聞我朝兵部侍郎陳大人十四年前走失愛女已尋得蹤跡,如今已嫁與齊國路安侯,育一女.
齊周即爲兄弟之國,如今又結秦晉之好,可喜可賀’
蔡嫿微張着嘴巴,大爲疑惑.玉儂何時有了個當大官的爹爹???
隨即,她馬上明白了陳初爲何惱怒。
這‘爹爹’,十有八九是假的.但這個消息一旦放出來,齊國朝廷會怎麼想?
本國邊軍大帥,卻娶了敵國兵部侍郎之女?
怎麼,如今通敵都這麼不加掩飾了麼!
若想自證清白,也簡單,將玉儂交給朝廷審問,或直接殺了.
但蔡嫿知道,這種選項根本不可能出現。
甚至齊國朝堂信不信都不打緊,只要一個簡單的‘懷疑’就夠了!
畢竟玉儂的底細根本不經查她的確是從南邊買來的,僅僅是說不清籍貫家人這一條就夠了
周國這一手,是給陳初本就和齊國不太牢靠的君臣關係上,又狠狠砍了一刀。
接下來的結果也不難猜,要麼陳初被逼反,逃去周國。
要麼帶領淮北三府歸正周國。
要麼他誰也不投,叛齊後和齊國征討的大軍內耗。
再不濟,齊國硬忍下來裝作不知,但對陳初的防備必定越來越嚴厲。
總之,不管怎樣,周國都是躺贏!
“你奶奶個腿兒!是誰這般陰損!”
蔡嫿也沒忍住,罵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