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申時末。
陳府後宅。
虎頭、小滿、小美躲在樹蔭裡踢毽子時,忽然聽見太奶奶暫住的院子傳出一陣壓抑嗚咽。
幾個小傢伙不由緊張,趕忙跑了過去。
太奶奶院子的院門內卻栓着門,三小隻進不去,只得跑到前頭去尋姐姐。
正在四進院內和各家夫人盤桓的貓兒得知,急忙讓白露去前面喊了寶喜,一同來了後宅。
寶喜利落的翻牆進入院內。
院內堂屋大門開着,寶喜一眼看見屋內地上的血跡,還有老太太呆呆抱着一人的景象。
寶喜嚇了一跳,打開門栓後,放貓兒進來,卻把後頭的白露和孩子們堵在了外面。
滿心焦急的貓兒進院後同樣嚇了一跳。
那趙開元臉色已烏青,身子僵直,一看便是死去有一會兒了.
“太太奶奶.”貓兒上前,結結巴巴喚了一聲。
她的人生,即便經歷過當年劉大那般的兇險,卻沒有主動想要去害過誰的性命。
今日她剛和太奶奶說過堂叔和外人勾結販給自家官人假藥,隨後這趙開元便橫死在此,貓兒用腳指頭也能想到是太奶奶出手了。
說實話,貓兒真沒想過要人命啊
直到貓兒走到身旁,太奶奶纔有了反應,木木擡頭看了貓兒一眼,平靜道:“人是我害的,貓兒若怕麻煩,便去報官吧。”
“太奶奶,說的甚話呀!”
在這蔡州城,貓兒若想保一個人,根本不是事。
再說了,於公,趙開元往軍營販假藥有錯在先。
於私,貓兒又是趙氏名義上的族長,族長私下處置犯錯族人,也是當下默認的潛規則。
貓兒只是驚訝意外太奶奶竟這般決絕,但讓她交出太奶奶定罪,貓兒萬萬不會同意。
聽貓兒這般說,老太太慢慢放下趙開元的屍身,緩緩道:“既然貓兒不打算把太奶奶送官,那接下來便聽我的。”
“太奶奶”
“你去拿紙筆來,我說,你寫.”
“呃”
貓兒不知太奶奶要作甚,急忙取了紙筆,老太太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拒絕了貓兒的攙扶,坐回椅子上後,纔開口道:“草民趙開元自供狀溫家商行少東主溫育仁花言巧語,哄騙與我.以樟枝、苦豆根冒充桂枝、甘草.如今鑄成大錯,無顏面對父老列祖,吞蓖麻子自裁”
自供狀寫完,祖孫倆坐在房中各自沉默,半天沒說話。
“貓兒,是不是覺得太奶太狠心了?”最終,還是老太太以沙啞嗓音先開了口。
“太奶奶”貓兒只喚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老太太強行別過頭,不去看地上的趙開元,“非是太奶心狠,這次假藥若不狠狠懲處,下回定然有更大的禍事,到時真惹惱了孫婿,使你們夫婦生嫌,你失了依仗,咱趙家也失了依仗.太奶奶不知還有幾年可活,走前總得把那些胡亂攀長的枝蔓幫你除了”
“嗯。”貓兒低低應了一聲,說不出是什麼心情。
總之,很複雜。
“一會兒啊,把這份自供狀摁上開元的指印,送官吧.”
“送官?”
貓兒吃了一驚,小聲解釋道:“太奶奶,便是沒有這份自供狀,也沒人敢拿您的。”
老太太細細看了貓兒一眼,大約猜到了貓兒的心思,不由問道:“貓兒可是擔心自供狀送官後,假藥一事外傳,會損了你的顏面?”
“.”貓兒低頭不做聲,太奶奶的確猜對了。
“傻孩子,你越是這般,這蔡州百姓才越敬你!你那夫君纔會越疼你太奶問你,若開元不死,咱們把他押去送官,會怎樣?”
“會”
方纔貓兒慌亂,未及細思,此時一想才明白太奶的意圖.若把活的趙開元送官,府衙在明知他是貓兒族人的情況下怎敢懲處過甚,了不起打幾板子、罰些銀兩。
這麼一來,所謂懲治就變成了一場鬧劇。
除非陳初給府衙打招呼,嚴懲趙開元。
可這樣的話,陳初就尷尬了這畢竟是自家夫人的堂叔,你不幫他說情也就算了,卻還把人往死裡逼。
當今異常重視親族血緣的,陳初這樣做會顯得很不近人情。
反正以上兩種做法,要麼損公信,要麼損私情
可這種事又是極其危險的苗頭,若不剎住,往後其他人還不有樣學樣?
想清楚這些,貓兒再不吭聲。
太奶奶嘆了一聲,幽幽講了最後一句,“咱們管住了自家人,纔好去管別人”
這份自供狀,即使摁上了趙開元的指印,也算的上漏洞百出。
但這不重要,死的是趙家人,若趙令人都認同他是自裁,誰會不開眼再來尋麻煩。
重要的是,自供狀上趙開元寫明瞭與溫家勾連.
老太太忍痛除了族孫,怎會放過那拉了趙開元入坑的溫育仁!
酉時初。
老太太帶健僕六人,自後宅角門出府。
酉時中。
溫家當家人溫長福聽門子來報,說是一名老婦求見。
“老婦?”溫長福莫名其妙,那門子又細說了老人年紀、衣着。
得知對方穿戴不俗,又帶着健僕,溫長福下意識認爲來人某家官宦富戶的嫲嫲。
便讓門子把人引了進來。
“你是.”
甫一見面,溫長福和老太太互相打量一陣。
“溫公子在何處?老身前來爲我孫兒討個說法”
早已佝僂的腰身,此刻站的筆直。
溫長福有些吃不準老婦的來歷,但後者開口不善,他語氣不由也冷了下來,“你家賢孫是哪個?”
“東京來的趙開元.”
“.”
溫長福只用了一息思索,馬上想起了趙開元是誰。
兒子在做的事,他自然知曉。
官本位的當下,商賈之家誰背後沒個官員撐腰當年溫家攀上過鄭乙,在蔡州也算風光過,曾養了一幫潑皮控制着蔡州碼頭。
後來,鄭乙殞命,陳初上任,後者雖沒尋過他家麻煩,但溫家女眷數次找上過陳姨娘、陳夫人,可陳家兩女卻從未受過他家送出去的財禮。
溫家失了靠山,碼頭的營生也被一夥來自外地的漕幫佔了。
近來,聽說兒子和陳夫人的族人搭上了線,溫長福自是高興。
如今的陳家,在蔡州幾如土皇帝,只要能和他家攀上關係,多少錢掙不來?
今年剛來蔡州的趙家人底細,溫長福心中自然有數。
趙開元的族奶,那不就是陳夫人的太奶麼!
“啊呀!原來是趙老夫人親至,失敬失敬,快快上座!”
溫長福忙不迭上前,執晚輩禮,欲要攙扶老太太坐下。
老太太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道:“把貴公子請出來吧,我有一樁事想要問他。”
“好好,老夫人稍等。”
不管她想做甚,都是溫家惹不起的存在,溫長福趕忙安排人去找兒子回來。
不想,這一找就找了一個時辰。
溫育仁不在家,也不在自家商鋪,而是早早去了蘊秀閣吃酒。
害下人好一通找尋。
老太太就坐在溫家廳堂中,眼觀鼻、鼻觀心,連溫家奉上來的茶都沒喝一口。
戌時,日頭偏西。
溫育仁急匆匆回家,向老太太行禮後,一肚子疑惑。
他是說過讓趙開元在趙令人面前提提自己,但也至於驚動這老婦登門啊!
“你,便是溫育仁?”老太太終於開口了。
“回老夫人,正是。在下與開元兄情同手足,也隨他喊您一聲奶奶吧。”
溫育仁順杆爬,溫長福讚許的看了兒子一眼.這小子,機靈!
老太太不置可否,先掏出一支小錦盒,打開放在了桌子上,“這是你家的寶物吧,如今原物奉還,你來看看可有損壞,若有損傷,我家照價賠償。”
“這”
溫育仁還想說甚,老太太卻道:“我來問你,往營中販售假藥一事,可是你鼓動開元做的?”
“.”
“.”
溫家父子對視一眼,他們沒想到老人竟把這事放在了檯面來說。
看來,趙開元不知因爲什麼,已經全盤交待了,老太太身爲家長,這是興師問罪來了,既如此,溫育仁也不藏者掖着了,“奶奶,此言差矣,我和開元兄同心協力,此事並不存在誰鼓動誰,利潤也是五五分,他掙的可不比我少,開元兄難道沒告訴您?”
溫育仁雖口吻溫順,但說這話頗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
便是販了一些假藥又如何,你家人也參與了,吃點假藥又死不了人,難不成你還要大義滅親麼?
剛纔還心裡暗暗誇獎兒子的溫長福卻嚇了一跳.如今陳家在蔡州想要殺個人像殺只雞仔一般輕鬆,你敢暗戳戳頂撞趙令人的長輩,不要命啦!
眼瞧老太太面色陰鬱,溫長福連忙上前裝模作樣的給了兒子兩巴掌,隨即回身賠笑道:“老夫人,犬子不懂事,回去小人好好教訓他一回。”
老太太看着一人紅臉一人白臉的父子倆,忽然淡淡道:“我家開元已受了懲處。你這兒子是有些不懂事,回去教訓不如現下教訓,以免給你家惹來災禍”
“.”
溫長福沒料到老太太來了這麼一句,呆愣片刻後,只得轉身繼續抽起了兒子。
此時,溫育仁也聽明白了。
想來是這老婦迂腐,不敢掙這假藥之財,趙開元只怕在家裡也捱打了,這老太太氣不過,才跑來自家撒氣。
不管怎樣,溫育仁總算和趙家接上頭了,這死板老嫗還能活幾年?
總有你死的哪天!
這麼一想,溫育仁覺着自己挨父親幾巴掌也不算什麼事了。
至此,他也並沒有太害怕.他不信老太太會把這事捅出去,那你趙家也得跟着丟人!
十餘巴掌下去後,溫長福再次回頭,看向老太太呵呵賠笑。
老太太卻眼皮都不擡,說了一句,“子不教,父之過啊.”
“.”溫長福。
溫家大門外。
方纔下人外出尋找溫育仁時,尚不知老人是誰,見她來者不善,只道:“有人尋咱家麻煩。”
於是溫育仁返家前特意囑咐了幾句。
戌時二刻。
最先趕來的是一羣潑皮,他們原是蔡州碼頭溫家背後控制的腳伕行會核心人員,行會解散後沒了營生,繼續跟着溫家討口吃的。
聽說有人去老闆家鬧事,當即糾集了幾十人氣勢洶洶趕來溫家。
卻看到府衙刑名孔目西門恭、捕頭苟勝都聚在門外。
一衆潑皮登時不敢上前,躊躇半天,終於推出一名交際甚廣的潑皮上前打探。
那人畏畏縮縮挪到苟勝身旁,諂媚至極道:“苟爺,今日溫家是怎了?誰在裡面?”
不丁不八站在溫家門外的苟勝瞟了那人一眼,呵呵一笑,滿臉戲謔,“怎了?你要來給溫家助拳麼?趙令人的太奶奶在府內,你進去吧,我不攔你.”
“哎喲!哪敢,哪敢!我們幾人都是路過,哈哈,路過的.苟爺您忙着”
這名潑皮一步三揖退回那邊,只簡單一句,“惹到陳都統了.”
“.”
潑皮們瞬間安靜,下一刻,幾十人頓作鳥獸散
俄頃,府衙李專知也急匆匆的跑了過來。
他家娘子,是溫家女兒
同樣,李專知也沒有冒冒失失衝進去,而是找到西門恭問了一句。
片刻後,李專知原路回返。
溫家廳堂內。
一句‘子不教,父之過’,逼的溫長福開始自打耳光。
形勢比人強,老太太背後的都統府,纔是他們如此溫馴的原因。
這番動靜,自然驚動溫育仁的母親,溫長福的妻子。
溫母闖入廳堂後,大哭不止,道:“兒孫有錯,老夫人也懲處了,何故再欺我夫君.”
老太太嘆口氣,“莫說我趙家欺你家,你家爺們的這幾巴掌,就當是替我那蠢孫開元出口氣了,這是私仇。至於你兒犯罪與否,懲處輕重,便要交給官府理論了。”
說罷,老太太對李招娣道:“招娣,去把門外的西門孔目和苟捕頭喊進來吧。”
“.”
溫長福趕忙停下了自扇的動作,愕然看向兒子。
溫育仁腫着臉頰,頓時大怒.我們父子都自己打自己了,你這老虔婆還不滿意?
果真要經官麼?
你趙家的屁股難道就是乾淨的!那趙開元可沒比我家少掙一個子!
怒火之下,溫育仁猛然起身,大聲道:“老夫人可想清楚了!我溫育仁雖一介草民,卻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上公堂可以,那便請開元兄同去吧,我要與他在堂上對質!”
老太太卻異常平靜,淡淡道:“去不了了,兩個時辰前,假藥一事事發,趙開元無顏面對族人,已服毒自盡。死前坦誠了一切,由旁人代筆寫了自供狀,已送去了府衙.”
“.”
七月盛夏,溫育仁登時驚出一身冷汗。
趙開元服毒自盡,他是不信的.中午時,前者得知令人受封,他還滿懷雀躍的謀劃着以後怎樣掙大錢。
這樣的人,怎會尋死!
可若不是尋死那就更可怕了,這老虔婆對自家人都這麼狠,他溫家作爲此事的始作俑者,豈不是要徹底完蛋!
思量間,苟勝已帶着一羣捕快衝進了廳堂。
“溫育仁、溫長福,有一樁案子需你父子去府衙一趟.”
跟在後頭的西門恭一開口,衆捕快隨即上前,麻利的披枷帶鎖。
直至帶上了鐐銬,溫育仁才反應過來,慌亂掃視廳堂一遍,急朝母親哭道:“娘,救我!快去請姐夫救我.”
“兒啊.”溫母哭喊着上前,卻被捕快攔在了一旁。
你那姐夫不過一個小小專知,他哪裡救的了你。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老太太輕嘆一回,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