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見義勇爲
五月十三。
巳時,雨終於止歇,但天色依舊陰沉。
連日陰雨下,氣溫大降,五月仲夏卻猶如深秋。
真陽南部一處無名小崗,史家大郎望着浩渺水面,一臉焦急。
其弟史三郎只穿了褙子,蹲在地上雙手抱頭,不斷薅自己頭髮、捶自己腦袋,顯得極爲懊惱。
史五郎則只穿一條犢鼻褲,赤着的上身,肌肉虯結、皮膚黝黑,“三哥,你便是把自己捶死又有甚用,也換不回老孃和小七.”
史家兄弟七人,原本是淮水畔的漁戶。
前夜,淮水突然潰堤,水勢之兇,便是他們這些從小在水裡長大的漢子也支撐不住。
只須臾間,家中茅屋便牆倒屋塌,慌亂中,家中幼弟和老孃與兄弟幾人衝散。
兄弟幾人被困在這處小崗,昨日想盡了辦法,也沒能在附近尋見老孃,此時想來,怕是凶多吉少了。
史大郎正遠眺間,忽見遠處行來一條舳艫,不由提醒兄弟們,“有條船!”
其餘五人一聽,登時有了精神,“大哥,搶了吧!搶了找咱娘.”
“看看再說。”史大郎低聲說了一句,隨後揮起雙手朝那舳艫大喊起來,“兄弟,搭手救一把.”
那舳艫上的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們,隨即轉頭往這邊划來。
待舳艫再近些,眼尖的史五郎忽道:“大哥!上頭是官軍!”
兄弟幾人不由對視一眼,史大郎卻道:“官軍怎了,如今咱們赤手空拳,咱們就是普通百姓。”
史家兄弟,農忙時耕田種地,農閒時打漁順帶做些沒本的水上買賣,自然對官軍有着警惕。
待舳艫行至幾人只剩十餘丈時,史五郎又是驚奇的‘噫’了一聲,“張三嬸、水生,怎麼在船上!”
船上驚魂未定的同村鄰居,也看見了史大郎等人,那張三嬸大災之後,在此遇了熟人,不由一激動,哭道:“史家兄弟,你們見着我家當家了麼?”
“三嬸,三叔也被沖走了?”史五郎問道。
“是俺被沖走了,也是俺命大,抱着條房樑在水裡泡了一天一夜,幸好遇見這幾位軍爺,才把俺救了上來。水生也是軍爺方纔撈上來的.”
劫後餘生的張三嬸抹了抹眼淚。
崗上兄弟幾人驚異的對視一眼.軍士竟還會救人?他們不趁火劫掠就不錯了.
儘管有疑惑,但史大郎給了幾人一個眼神,都是血親兄弟,幾人能看懂大哥的意思,那便是要求他們不要胡亂傷人。
舳艫上的二字營什長範廣漢,原本對這幾名精壯漢子有幾分戒心,見船上的張三嬸和對方認識,這才放下心,不由喊道:“兀那漢子,快上船,還愣着作甚!”
幾人登船後,舳艫一下擠滿,再裝不得人,範廣漢招呼弟兄,劃往胡家崗武衛軍大營。
抽了個空,範廣漢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展開後遞給了凍得哆哆嗦嗦的張三嬸,又指了指那名叫水生的少年,道:“嬸子,你和這小郎先墊墊肚子。”
這番舉動,讓史家兄弟更是驚奇,不由都盯着油紙。
範廣漢卻會錯了意,道:“你們幾個大老爺們就忍一忍吧,我身上就剩了這麼點吃食,先給婦孺墊吧墊吧。”
史五郎仿似無意一般,問道:“軍爺是何處的兵啊?”
“我們是鎮淮軍的。”
“鎮淮軍?”
“嗯,蔡州留守司都統制陳大人的兵”
“哦”史五郎應了一聲後,看向了一望無際的水面。
另一邊的史三郎卻主動道:“恁累不累,叫我替恁劃會船吧。”
“哈哈,好。”範廣漢笑着應了。
兄弟們從昨夜開始駕舟搜尋被困百姓,的確是累壞了,有人願意幫忙,他自然想讓手下弟兄歇息一會。
此時,淮北蔡州地界,像範廣漢這般的小隊,不知凡幾。
昨日夜間,陳初命鎮淮軍、武衛軍兩軍軍士按舟船大小分作了無數只二三人至七八人不等的搜救小隊,盡數進入泛區。
看起來人不少,但除了真陽縣,還有寶信、平溪、新溪三縣,把人灑下去,還有些不夠用。
作爲臨時指揮部兼安置點的胡家崗,只留了一營軍士維持秩序,陳景安也於昨日午夜趕了過來。
有他居中調度,陳初跟着小隊深入了一線。
陳景彥暗自感嘆,若能扛過此次水患,淮北四縣內元章的聲望只怕要用‘如日中天’來形容了。
午時。
與毛蛋、長子、大寶劍一組的陳初,第四次進入泛區。
救下幾名站在房頂的婦人和孩童後,卻在返回的路上遇見一對母子。
碗口粗細的榆樹旁,一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馱着一名老嫗。
那少年一手扶樹,一手後繞扶着老嫗的腰,他自己胸口以下全部浸泡在水中。
把人救上船後,詢問得知,這少年名叫史幺兒,一直被他馱在肩上的老嫗是他老孃。
爲了不讓老孃泡水,史幺兒已在水裡站了一天一夜,裸着的身子胸口以下泡的發白發皺,嘴脣青紫,不住打哆嗦。
還是個孝子哩。
前晚事發突然,許多百姓連衣裳都沒來得及穿,這史幺兒便是如此。
船上還有別的婦人,雖此時不是講究的時候,但任憑這半大小子晃盪着大擺錘,終究不雅觀。
陳初給了毛蛋一個眼色,後者隨手拿了件蓑衣遞了過去,史幺兒接了卻要給老孃披上,毛蛋只得道:“現下雨停了,還給你娘披它作甚,讓你遮掩驢貨的!恁大的人了,不知羞!”
史幺兒以桀驁小眼神不服的看了毛蛋一眼,卻念在對方救了自己母子,忍着沒吭聲,反手把蓑衣蓋在了腰間。
午時末,船至胡家崗下。
停船的地方,距離臨時安置營地還有一段距離,中間都是淺水、泥濘。
幾人有的抱了孩子,有的背了老人,下船步行。
史幺兒想背老孃,卻要拽着腰間蓑衣,騰不出手來,正着急間,卻見一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主動背了老孃往營地走去,連忙提着蓑衣緊趕幾步追了上去。
“這位大哥,怎稱呼啊?”
“陳初。”
“陳大哥,謝謝恁,待水退之後,俺打幾位大魚給恁送到家裡”
“哈哈,好說。”
驚嚇過度的史母,直至此時才緩緩回過神來,眼瞅這陌生少年揹着自己走在沒過小腿的爛泥裡,不禁道:“陳小哥,恁救了俺娘倆的命,這恩情俺怎報答啊。”
“大嬸,我們鎮淮軍軍餉口糧,全賴咱蔡州百姓供養,天災當前,怎可袖手旁觀。莫說甚報答的話了,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好,好,真是咱蔡州的好兒郎”
臨時安置營地方圓四五里,此時已匯聚了數千百姓,一個個衣衫不整,面目呆滯的坐在地上。
一夕之間,田產家宅盡毀,有些人的親人生死未卜。
驚魂甫定,卻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喜悅,營地內一片壓抑。
申時。
劉二虎帶人送來成車成車的烙餅。
同樣沒怎麼吃東西的陳初見了,當即抓了一張,撕開和長子、毛蛋等人分了,邊嚼邊道:“這東西好!頂餓,還無需生火。”
“東家,大娘子把朗山拉過去的新麥磨了粉,號召全城婦人烙餅支援泛區。今早,大娘子把麪粉分給了城中各戶,我出城時,滿城百姓都在烙餅,香味飄了好幾裡地。這是頭一批,後頭還多着哩.”
“好。”
“東家,無根道長和城內大夫也到了,帶了藥材,還有一幫學子。”
“嗯,交給柳川先生給安排。”
居中調度的陳景安,接收來人後,當即讓學子帶着紙筆去往了安置點,記錄受災百姓姓名、籍貫,方便他們接下來尋找親人。
餘下不多的珍貴幹柴,則都用來熬煮預防痢疾、風寒的藥湯。
傍晚酉時,昨日前去桐山縣募捐的陳景彥也抵達了胡家崗,帶來大量新舊不一的衣裳、薄被。
讓陳初意外的是,和陳景彥同來的還有數百桐山青壯。
帶頭的正是周祖林和他的小舅子、四通客運老闆小柱子。
“東家,大家聽說蔡州遭了災,都坐不住了,我們幾個一合計,乾脆過來幫東家一把。”
“呵呵,好。”
從周祖林的話裡就能聽出來,他們此來不是爲了幫蔡州,而是爲了幫東家。
去年,桐山還和蔡州亂兵打殺過一回,他們對蔡州自難生出好感,可眼下蔡州又是東家的地盤,爲這個,他們也不能坐視不理。
旁邊的小柱子也信誓旦旦道:“東家,我和姐夫還有宗發大哥商議了,只要是運來蔡州的救援物資,我們四通客運都免費輸運!”
“哦?呵呵,只要不亂漲價就行,免費你們四通客運不是要蝕本了麼?”陳初笑道。
“東家說的哪裡話,當初若不是東家在十字坡搞的那西瓜節,哪有小柱子今日,哪有四通客運?如今東家遇了難事,我若這點錢也掙,回家我爹得打死我,東家就別推讓了。”
“呵呵,好吧。”
隨着四面八方送來的物資和支援人員到位,陳初稍稍送了口氣。
晚上,周宗發等人連夜幫忙搭建簡易營房,食物、衣物分發到災民手中後,營地內終於有了一些生氣。
帶着大寶劍在營地東南巡視時,陳初又遇到了白日救下的史幺兒母子。
史母見了陳初,急忙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從懷裡掏出了吃剩下的半張烙餅,仔細掐掉不小心沾上去的泥點,這才遞了過來,“陳小哥,給。”
“大嬸,我吃過了。”陳初一陣錯愕。
“我家老六和你年歲差不多,你們這般大的小子,腸肚就是填不滿的無底洞,別和嬸子客氣,快拿去吃了。”
似乎是擔心陳初嫌棄,史母又把自己咬過的地方撕下來,遞給了幼子,自己卻把方纔掐下那點沾了泥點的烙餅碎屑抐進了嘴裡。
眼見推脫不過,陳初接了一撕兩半,還回去一半道:“那咱們一人一半。”
此時陳初身上的軍服被雨水打溼後又在身上暖幹,皺巴巴的,褲腿捲到了腿彎處,光腳穿了雙便於在泥水中走動的八耳麻鞋。
腳上和小腿上的都是泥巴,看起來和普通軍士沒甚兩樣。
已穿上了衣裳的史幺兒湊過來和挨着陳初坐了,三兩口吞下那點烙餅,好奇的攀談道:“陳大哥,你們鎮淮軍每日都吃這烙餅麼?”
“也不是。這烙餅耐儲,不用生火,專門做來供應災民的,條件有限,軍士們就跟着將就一下。”
陳初實話實說,那史幺兒卻震驚的瞪大了眼,“將就?這還將就啊?這可是好面烙的大餅子!俺們過年都不一定能吃上一回!還有,陳大哥說這餅子是專門做給俺們的?”
“呃,是啊。”
正說話間,毛蛋遠遠跑了過來,俯身在陳初耳邊說了些什麼,後者隨即起身,隨毛蛋往營地深處走去。
一肚子疑惑沒有得到解答的史幺兒,望着陳初的背影奇怪道:“娘,陳大哥這些兵,怎跟咱以前遇見的兵不一樣啊。”
史母藉着夜色,望了一眼遠處漸漸平靜下來的水面,把那塊烙餅重新用布包了放進懷裡,“咱不管旁的,你陳大哥救了咱娘倆的性命,娘年紀大了,報答不起,往後你和你那幾位兄長,需記得報答人家。”
“嗯,娘,兒曉得。哎,也不知大哥他們如今怎樣了,不過他們水性好的很,應該無事吧”
營地西北角。
方纔一陣騷亂,此時將將平息。
陳初到來時,一直在此的範廣漢馬上上前低聲解釋了起來
由於決堤是在夜間發生的,像今日史幺兒這般光腚災民不在少數,其中自然也有衣不蔽體的婦人。
方纔,桐山捐來的舊衣送了過來,範廣漢分發後,數名女子連忙拿了衣裳去崗後樹林換衣。
不想,卻被高家莊幾名閒漢潑皮看見了,尾隨而去。
有婦人警惕性頗高,發現了這幫人,隨即叫喊起來。
這幾名婦人和家中男人失散,無人看顧,潑皮卻也不怕,竟圍上去拉扯起來。
這番動靜,驚動了史家幾兄弟,兄弟六人二話不說,過去便將幾名潑皮打了一頓。
高家莊此次受災不重,整村的人幾乎都在此處,幾名潑皮捱打後,回去喊了族人。
當今宗族觀念之重,不必多說,高家莊仗着本村人多,當即糾集了幾十名青壯,找上了史家兄弟。
可不想.三十多人,竟被人家六兄弟打的滿地找牙。
營地廣闊,鎮淮軍、武衛軍軍士大多在外搜救,負責維持秩序的留守軍士人手不足,等他們趕來時,架已經打完了
高家莊衆人一個個委頓在地,哀嚎慘叫不止,那史家六人卻肩並肩站在一起。
這場面,一度讓軍士誤以爲史家纔是行兇之人。
範廣漢也很擔心,明裡暗裡替史家兄弟說好話,“大人,今日我們救下他們後,他們主動要求參加救援,下午他們指路、潛水,帶着咱鎮淮軍的兄弟救下了幾十口人。方纔怕也是出於一時義憤纔出手打了人.”
營地內安置着數千百姓,不管原因爲何,毆鬥都是嚴令禁止的。
一旦因此引起騷動,發生炸營、踩踏,後果不堪設想。
範廣漢正是因爲清楚這點,才暗戳戳替史家幾人求了情。
今日一下午的合作,範廣漢很是佩服這幾名水裡功夫了得的漢子.
至於捱打的那些高家莊人,咎由自取。
但到底怎麼處理,還需陳都統拿主意。
陳初聽完,不置可否,卻先喚來剛纔換衣的婦人,從她們口中佐證了範廣漢所言不假後,又讓她們指認了起先生事的那幾名潑皮。
“長子,帶他們去後頭林子裡,砍了”
輕飄飄一句話,正哭嚎着想讓軍爺爲他們主持公道的高家莊人,登時住嘴。
靜了一瞬後,其中一名潑皮趕忙跪地求饒,“軍爺,軍爺俺們錯了”
一名看起來有兩分威嚴的高家莊耆老,也趕忙上前道:“這位軍爺!我們莊子上這些小輩有錯,但罪不至死啊!”
“哦?現在知道他們有錯了?那方纔他們帶族人鬧事時,你怎不阻攔?”
“.”
陳初擺擺手,長子隨即帶人把那幾名潑皮拖進了遠處林子裡。
此時營中人心惶惶,必須用重典威懾宵小,以免軍士們再被這等狗屁倒竈的腌臢事牽扯精力。
片刻後,林子中的求饒哭喊聲戛然而止。
順風飄來一陣淡淡血腥味道。
嚇得不住哆嗦的高家莊衆人,再無一人敢發一聲,陳初厭惡的掃視一眼,道:“都他娘甚時候了!還有心欺辱婦人!再有生事之人,以此爲例!”
說罷,陳初轉身要走,跟在一旁兼了軍法官的賀北則上前一步躬身低聲道:“大人,史家這幾人如何處置?”
範廣漢聞言,惱怒的瞪了賀北一眼,卻也不敢再開口求情。
陳初回頭,看了一眼被軍士團團圍住,稍顯緊張卻又似乎準備好隨時反抗的史家幾兄弟,道:“處置個蛋,咱不搞各打五十大板那一套。這是見義勇爲,每人再多發兩張烙餅.”
“哈哈!遵命!”
範廣漢搶在賀北前頭應道。
昨晚喝多了,今天吐了一天,下午才爬了起來。
腦子亂的像漿糊,往後,再也不喝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