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上,淨是那個大叔在沒話找話,李程秀有一句每一句的答應着。
騎了半個小時,那大叔嚷了幾聲太累了,倆人就下來走路。往老城區去的路,深更半夜,人煙越來越稀少,連路燈都非常昏暗,能見度不過十米左右,陰森森的怕人。
大叔把手搭在李程秀肩膀上,低着頭給他講他在學校的見聞,臉是越湊越近,身子也越貼越近。
李程秀心裡愈發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多了,總覺得這大叔對他的態度,有些奇怪。而且他身上酒味燻人,他實在不願意跟他湊和這麼近。
就在他思索間,那大叔的手突然從他肩膀滑到了腰上,輕輕一摟。
李程秀嚇了一跳,連忙想跳開。
大叔眯着眼睛,“說你是那個同性戀的,是真的不?你告訴我,你放心,我不告訴別人。”
李程秀臉色青白,狠狠推了他一把,“你,你幹什麼。”他意識到不對,猛地推開他,他急了,揚手狠狠一個耳光,把李程秀的呼叫打進了肚子了。
李程秀只覺得耳間一陣劇烈的刺痛,緊接着便是不停歇的蜂鳴,此時他卻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他慌張地跑了。
拋出去很遠,李程秀抱着頭,蜷縮成一團,如一具死屍般,許久都一動不動。
細碎的哭聲在沉寂的夜裡,顯得格外悽苦,那哭聲由小變大,悲到極處又嘎然而止,轉爲哽咽,眼淚在身下聚成了一個小涸,潮溼的感覺與悲傷並騎,穿透了幽幽夢境。
李程秀哭着從噩夢中醒來,只覺得臉上溼糊一片,腦袋下的枕巾都潮了,枕的極爲不舒服。
李程秀動手抹着臉上的眼淚,發現自己連燈都沒關,就不小心睡着了,還夢到了很多他不願意回想的往事,一時間恍如隔世,連夢境與現實都混淆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搖搖晃晃的從牀上起來,去給自己倒了杯水。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喉嚨乾啞。
他先把燈關了,然後裹着衣服拿着水杯,看着外面的月亮的發愣。
十八歲的那個晚上,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長的一夜。
當他一邊哭一邊徒步兩個多小時回到家的時候,發現他母親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在鄰居的幫助下把她送到醫院後,醫生忙乎了一個晚上,在他一夜沒閤眼的等待下,第二天告訴他,他媽因爲酗酒過度中風,已經徹底癱瘓了。
他當時拿着那本薄薄的病歷本,坐在醫院裡嚎啕大哭,哭的簡直是昏天暗地,到最後大概是哭暈了過去。他記得以前自己不管多難,都自覺獨立自強,天道應該酬勤,將來一定會有回報。但當時,他想着家裡的八百四十三塊的積蓄,想着學校裡同學那如同看蟑螂老鼠一樣的眼神,想着那個大叔可怕的臉,打從心底裡,想死,想的不得了。
他當時太小了,想不通自己的日子爲什麼會這麼難,想不通自己不害人,不幹壞事,爲什麼沒有人喜歡他,想不通自己這麼活着,到底算怎麼回事。
他當時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現實也沒給他時間讓他想。
他只是哭醒了,在一個星期內把家裡的老房子低價賣了,開始給他媽治病。而自己的右耳被那大叔打出了毛病,他也無暇去顧了。
從那天起,他再沒去過學校。
他媽徹底成了廢人,整日神志不清,誰都不認識,大小便都無能自理。他回了一趟老家,跟親戚借錢,幾乎是從村頭跪到了村尾,挨家挨戶的借。
他還記得自己最累的時候一天干三份工,負擔着高額的住院費。
即使是這樣,再住了一年院後,也再供不起了。老家的親戚看到他都直接關門了,他就是一天二十四時輪軸轉,幹一天不夠他媽在醫院躺一天。
沒辦法,他只好把他媽接回他租的房子,自己照顧。
沒過幾個月,他媽就去世了。
他當時真是身無分文,孑然一身,除了絕望,不剩什麼了。
幸好餐館有個師傅對他不錯,給他墊的錢讓他去了廚師學校學手藝,再過了幾年,他經過那師傅的介紹,到深圳打工,之後便一直住在了這個城市。
這些事,他真是好多年都沒有想起來了,如果不是邵羣再次出現,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是福是禍,不好最後一刻,真不好說,他對於自己現在的生活,還算知足,親戚的錢很快能還完了,他覺得他的日子,挺好的。
可是當邵羣出現的時候,他本能的覺得不安,也許是一朝被蛇咬,他害怕邵羣再在他的生活中,掀起什麼巨浪。可是邵羣也一如當初,根本不給他拒絕他進入的機會。
李程秀抱着杯子發着呆,窗外是對面樓房的斑駁的牆面,本沒什麼好看的,他的眼睛卻彷彿釘在了上面。
本來今天已經是身心俱疲,可是現在,反而睡不着了。
很快到了星期六,李程秀想了又想,還是去上班了。
他覺得自己不該邵羣說什麼是什麼,再說他那天也沒答應他要爲了他的事請假。
沒想到班上到一半兒,邵羣就又找上門來了。只是這次沒直接找他,而是找到他們經理哪兒去了。
李程秀一進辦公室,就見他們陳總和邵羣坐着,稱兄道弟聊的正歡,張經理站在一邊兒上,也是堆滿笑意,見縫插針的拍陳總的馬屁。
一見他進門,張經理連忙親熱的把他拉過去,“哎呀,小李師傅,你可來了,邵總可是爲了你,專門跑了一趟。”
李程秀低着頭道,“陳總好,邵總好。”
陳總哈哈笑着,“小李呀,我聽邵老弟說你不願意耽誤工作,那邊兒的事情都那麼忙了,還按天來上班,我這個當老闆的,有你這樣的......愛將,是吧,很欣慰呀,哈哈。”
李程秀看了邵羣一眼,不知道他到底什麼用意。
陳總重重嘆了一口氣,拍着邵羣的肩道,“邵老弟呀,我跟你說實話,真是心裡話,也就是你,要不還有誰,我能在新店剛開張最忙的時候,把我們大廚借出去呀。”
邵羣笑着點頭稱是,“陳哥,你真夠意思。”
“我現在幾個挑大樑的廚子,都是從老店調過來的,人手本來就不夠,新的廚師還在聘呢。這年頭聘個合心意的廚師,多難啊,你說是不是。”
“可不是,不僅要有手藝,還得想法子留人。”
“是呀是呀,你看我們小李師傅,論資歷,他最淺,但是年輕一輩裡,我最看好他,邵老弟知道爲什麼?”
邵羣笑看着李程秀,“陳哥賜教。”
“小李師傅不僅手藝好呀,而且爲人安分。安分這個詞,不是誰都能用的。別人我就不敢說,但是小李師傅,我就敢說,就算借出去,我也不怕他不回來,你說是不是啊,小李師傅?”陳總笑盈盈的看着他。
李程秀面上有幾分僵色,旁邊兒張經理暗裡推了推他後,他連忙點頭。
張經理趕緊接話,“邵總,我們陳總可真是忍痛割愛啊。昨天您打了電話後,陳總就跟我商量,他說要是把小李師傅借出去兩個星期,這邊兒能有多大影響。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您要借呀,我就說堅決不行,少了他這酒店的很多日常工作都要滯待,他的活兒誰來幹啊,誰能幹啊,堅決不行。我們陳總也猶豫啊,後來還是說,不行也得行,是邵總要用,哪怕這兩個星期咱們做虧本兒買賣,也得讓邵總的這個海上盛宴辦漂亮了,這可是邵總進軍珠三角的開門炮啊,得打響了才行。”
邵羣哈哈大笑起來,“陳哥,你看你的人,多會說話,我謝謝陳哥這麼慷慨,兩個星期以後,一定把小李師傅養的白白胖胖的送回來。”
陳總連連說着不客氣應該的,然後拉着邵羣商量廣州番禺的一處不良資產,把張經理和李程秀都晾在了一邊兒。
李程秀聽他們的對話聽的目瞪口呆,談笑間就把他像貨物一樣出租出去了,卻沒有一個人問問他的意思。
張經理很識相的把他領了出去,讓他在走廊等着邵羣。
李程秀拽着張經理,急道,“張經理,這是,怎麼?”
適才才辦公室裡的親切已經蕩然無存,挑眉道,“哎,你怎麼還沒聽明白呀。邵總昨天打電話來跟老闆借人,說時間緊迫,希望你能跟着他幹兩個星期,暫時不上班了。”
李程秀臉色一片青白,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
張經理拍拍他的肩膀,“小李啊,好好幹,這可是帶薪假期啊,誰能有這麼好的運氣?你記住,把邵總伺候好了,你就功臣,要是得罪了他......咱們老闆可有事兒求着他呢,絕對不能得罪他,知道了嗎?”
李程秀僵硬的點點頭。
“那就這樣吧,你在這兒等着,等他們談完了,邵總直接帶你走了。”
李程秀在辦公室外站了半個多小時,邵羣終於出來了,陳總一路把他們送到停車場,周到的給邵羣把車門關上了,這才笑着道別。
跟邵羣獨處一個狹小的空間,李程秀就沒有來的緊張,緊張的每個毛孔都叫囂着想逃走。
邵羣扭頭衝他笑了一下,然後目視着前方,“程秀,你可真是大忙人,今天打你的手機都關着機。”
“上班時間,要關機。”
邵羣“哦”了一聲,突然道,“把安全帶繫上。”
李程秀愣了一下,轉身找着安全帶,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拽了好幾次都沒拽出來。
邵羣輕笑了一聲,一個打彎把車子停在了路邊,然後上身前傾,手臂橫過李程秀的身子,去抓安全帶。
李程秀緊張的大氣不敢喘,背部緊緊的貼着靠椅,若不是退無可退,恐怕能退到後座去,只爲了能和邵羣保持一點距離。
邵羣小時候個頭就躥的猛,如今更是人高馬大,休閒襯衫下那寬厚的肩膀和蘊含着無限力量的結實修長的手臂,離他不過尺寸間的距離,他身上清爽的剃鬚水的味道也撲鼻而來。
畫面彷彿瞬間定格,邵羣緩緩拉着安全帶,偏着頭,深邃的眼睛直直望近李程秀的眼裡,那眼中彷彿有着萬千情緒,李程秀繃緊了心絃,甚至有了閉上眼睛的衝動。
一個小小的動作對於李程秀來說卻是如此漫長,等邵羣收回他無形的壓迫,啪嗒一聲繫上安全帶,他纔算鬆了一口氣。
邵羣卻突然又欺身過來,手肘拄着靠椅,帶着一抹了然的笑意,在他耳邊輕聲道,“爲什麼每次和我獨處,你都這麼緊張呢,嗯?”
李程秀脖子繃的筆直,雙目注視前方,不敢回頭看他,堅持的說,“沒有。”
邵羣輕笑出聲,把身子擺正回自己的靠椅,把車重新打回車道。
兩人一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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