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少女十四歲時,父親會爲她舉行笄禮,意味她已長大成人;
在西方,女兒的婚禮上,父親會握着女兒的手,陪她走完少女時代的最後一程。
父親,是女子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男人。
爸爸單位的黨支部組織中老年幹部們學跳交誼舞,準備元旦前,組個交誼舞隊和別的單位比賽。爸爸白天在單位裡練習,晚上拉着媽媽去公園裡跳。
暑假期間,我和妹妹都沒什麼事情,有時候也會去公園看大家的露天舞會。
有一次,爸爸嫌媽媽笨,教了好幾遍,仍然沒學會,媽媽惱了,一甩手,你嫌我笨,我還就不跳了。旁邊跳舞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都笑起來。
爸爸乾笑幾聲,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對妹妹說:“老婆不肯學,我就教女兒跳。”
妹妹高高興興地跟着爸爸學跳舞,爸爸握着她的手,一邊隨着音樂踏舞步,一邊哈哈地笑着,妹妹腰上繫着的蝴蝶結漂亮地飛舞着。
周圍的老頭老太都湊趣,不停地誇我妹妹跳得好,媽媽在旁邊看着看着也笑了起來,爸爸更是美得有女萬事足的樣子。
一曲跳完,爸爸和妹妹回來休息,看我一直看着他們,隨口笑着問:“琦琦待會兒要不要也讓爸爸教跳舞?”
我剋制着自己內心的激動,儘量波瀾不驚地點了點頭。
沒一會兒,音樂就又響了起來,我正緊張,爸爸卻急急忙忙放下水杯,抓起身旁的妹妹就衝了出去。
我就像一根繃緊的皮筋,本來緊張地準備全力彈出,卻沒有彈,只是慢慢地、慢慢地鬆了力量,不爲人知地懈了。
我笑看了一會兒,衝媽媽說:“我去找同學玩了。”一個人離開了公園。
有人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可如果他有了兩個女兒,那麼是不是其中一個就不是了呢?人有兩隻手,奈何卻只有一顆心。
我在大街上轉了一會兒,邊轉邊想去找誰玩。曉菲的媽媽現在壓根兒不放曉菲出門,我白天又剛去找過曉菲,這會兒再去,顯然不合適,想起放假後還沒有見過小波,於是晃悠着去找小波。
歌廳外面喧譁熱鬧,他卻房門緊閉,在臺燈下用功。
我這纔想起,他上高三了,傳說中鯉魚跳龍門的最後一站,要褪一層皮的痛苦折磨。
我問他期末考得如何,小波笑着說年級排名前一百,又很有信心地告訴我,他的成績會繼續進步,目標是前五十名。
按照一中歷年來的高考情況,小波如果真能實現這個目標,就是考一所名牌大學都很有希望。
他突然問:“你們下個學期要分班了,你這次的期末考試考得如何?”
我沒精打采地說:“你猜猜。”
他笑着說:“應該不錯,肯定能進快班,要我送你什麼賀禮?”
我不屑地說:“能進快班算什麼?我是班級第一。”
小波不能置信地盯着我,突然,他從椅子上跳起來,雙手卡在我的胳肢窩下,把我高高舉起,一邊大笑,一邊轉圈。
瞬間,我的不開心就煙消雲散,也隨着他的笑聲笑起來。
他終於放下了我,驚歎地問:“你怎麼做到的?”
我頭暈目眩,很大聲地說:“這可不是天上掉餡餅,我很用功的!我每天背書背到深夜,歷史書上的小字選讀內容我都可以背下來,代數卷子、幾何卷子、物理卷子,我每一道題都演算了兩遍,確定絕沒有一個錯誤。”
小波笑着問:“你這麼辛苦,想要什麼禮物?”
我側着腦袋想,腦海裡卻浮現出剛纔爸爸和妹妹跳舞的樣子。
“我想學跳舞。”
小波立即答應:“好,我教你。”他上下打量我,“去給你買一條裙子。”
我立即搖頭:“那不行,我媽看見了,肯定要問我從哪裡來的,我解釋不清楚。”話剛出口,又立即反悔,我爲什麼要理會父母如何想?我偏要放縱自己一次,於是改口:“好呀,我不穿回家裡就行了。”
小波看看錶,笑着說:“現在去商場還來得及。”
我朝他做鬼臉,跑到電話前,給李哥打電話,李哥很是詫異:“琦琦,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就是告訴你一聲我期末考試考了第一。”
李哥很高興,笑着說:“看來我們要不只小波一個大學生了,以後誰再敢說老子沒文化,我就讓他們來看看我弟弟妹妹的文憑。你想要什麼獎勵?”
“我和小波去商場。”
李哥特開心地說:“我給你報銷,你可千萬別給你李哥省錢,別和小波學,小波什麼都好,就是性格太好強。”
我笑嘻嘻地說:“我只挑好的,不挑貴的。”
李哥忙說:“對,對,對!”
我的目的達到,高高興興地放下電話,小波卻不太高興,雖然他沒顯現出來,依舊微笑着,可我們已經認識快五年了,早不需要看錶情來判斷對方的心情。
我站在他的舊自行車邊,低聲說:“你大學畢業後,第一個月的工資就要給我買禮物。我讓李哥送我禮物,不單單只是禮物,我不想表現得太狷介,不想讓李哥覺得我們在努力和他劃清界限。”
小波已經半騎在自行車上,只等我上車,聽到我的話,呆了一瞬,立即從自行車上下來,轉身去屋裡拿摩托車的鑰匙和頭盔。
他把頭盔給我戴好,坐到摩托車上,擺了個很酷的姿勢,笑着說:“上車。”
我立即坐到車上,不放心地說:“我可是第一次坐摩托車,你慢點啊,別摔着我。”
他用胳膊肘打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囉唆,開着摩托車上了公路。
那個時候,我們市有不少年輕人玩摩托車,穿着皮衣皮褲皮靴,飆車賭錢泡妞,有時候,看見他們一隊摩托車轟隆隆地飛馳過,很是炫目。
小波的摩托車是日本原裝進口的,李哥花了點工夫才弄到,在我們整個市都沒有幾輛,開在路上,很拉風。可小波開的次數很少,倒是烏賊借出去和人賭過兩次錢,被小波說了一頓後,他也再沒玩過。
我第一次坐摩托車,手抓在座位兩側,緊張得要死,唯恐自己掉下去。
沒想到小波把摩托車開得像自行車,很久都沒有加速,我納悶地問:“你會開嗎?”
小波的聲音從頭盔裡悶悶地傳來:“我第一次帶人,突然想起,坐在摩托車後的人沒有扶的地方,必須要抱着前面人的腰。”
我笑,難怪電視上的人都是要緊摟着前面人的腰,我還以爲是爲了突出他們是情侶,原來摩托車就是要這麼坐,於是大大方方地抱住他的腰,他的速度立即就上去了。
隨着速度飆升,我終於理解了爲什麼男人喜歡摩托車,不僅僅是裝酷,而是開摩托車的時候真的有在風中飛翔的感覺。
速度太快,風就從我們皮膚上刮過,我穿着普通的衣裙,雖然小波替我擋住了絕大多數的風,仍然有刀割的感覺,似乎不抱緊,人都會被吹跑。我緊抱着小波的腰,閉着眼睛,感受風割在肌膚上的感覺。
我想我和小波的本性裡都有喜歡冒險和追尋解脫的慾望,剛上車時,我還提醒他不要開太快,他似乎也打算謹慎駕駛,可當我們感受到這種飛翔的快感時,卻將理智丟棄,只想追逐本能,去享受刺激帶來的放鬆。
他一輛車接一輛車地超過,大部分司機頂多罵一聲,或者猛按喇叭,可當他超過另一輛摩托車時,車主也不知道是被我們激出了怒氣,還是自己好勝心重,開始追小波。
小波大聲叫我名字:“琦琦……”
速度太快,風太大,完全聽不到他說話,只能模糊聽到自己的名字,不過,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我看着和我們並排而駛的摩托車,車主穿着黑色的皮夾克,車後的女生一頭海藻般的長卷發,連頭盔都壓不住,飄舞在風中,配着她的小紅裙子,很是美麗。
我貪戀這飛揚不羈的美麗,胳膊上用了點力氣抱住小波,小波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我是應下這場挑戰了。他開始放開速度,專心和對方比賽。
對方顯然經常比賽,對市內的道路很熟悉,有意識地引着小波向車流量少的道路駛去,隨着車流的減少,他倆的速度都越發的快。
我覺得我們的時速已經超過一百四十公里,給人一種真的在風中飛翔的錯覺,一個瞬間,我竟然有放開小波的衝動,讓人生永遠停止在這一刻的輕盈美妙和無拘無束中。
我恍惚地想,是不是出車禍的人,就是因爲這種幻覺?
小波的車比對方的好,可對方的駕駛技術比他好。小波性子中隱藏的狠勁被逼出,漸有玩命的感覺,速度仍在攀升,對方絲毫未怕,也跟着小波加速,而且利用一個彎道,巧技再次超過了小波。
小波的技術不行,在極速下,車開得有些飄,如果稍有意外,我們肯定會車毀人亡,我卻沒有害怕的感覺,我開始有些明白我和小波骨子裡的狠辣來自哪裡,並不完全是外界的逼迫,還有我們本來的性格。
兩輛摩托車一前一後,奔馳了一段時間,忽然聽到遠處有警笛在響,前面的人放慢了速度,小波也跟着放慢速度,經過一處修車鋪時,對方拐進去,停下了車,小波也隨着他把車停過去,看來飆車飆得惺惺相惜,想認識一下,交個朋友。
他和小波拿下頭盔,看清雙方,愣了一下,都笑起來。
張駿笑說:“小波哥的車真好。”
小波笑說:“車好不如技術好。”
張駿的女朋友臉色發白,神情卻很激動:“太刺激了!”對着小波伸手,興高采烈地自我介紹,“我是張駿的馬子,上次看你打球,覺得你文弱書生樣,沒想到玩車玩得這麼狠。”
小波笑着和她握了下手,謙虛道:“沒有張駿玩得好。”
張駿的女朋友拿眼瞅我,問小波:“小波哥的馬子叫什麼名字?”
她似乎很好奇小波的女朋友長什麼樣,我很不想脫下頭盔,可我更不想讓人覺得我異樣,所以,我只能脫下頭盔,衝她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女子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大概沒想到竟然是個戴着眼鏡、梳着馬尾巴、其貌不揚的小姑娘。
小波微笑着說:“她叫羅琦琦,不是女朋友,是朋友。”
女子的表情似乎在說,幸虧不是!她熱情地說:“我們單位有很多漂亮姑娘,我給小波哥介紹一個,包你滿意。小波哥喜歡什麼
樣的?”
小波呆了一下,大概實在沒想到張駿的新女朋友和上一任竟然性格差別這麼大。張駿摟着她的腰,猛地把女朋友摟進懷裡,笑彈了她的鼻頭一下:“你別多事,小波哥要美女有的是。”
我閉上眼睛睡覺,心想你們開完了座談會再叫我。
小波說:“我們還有些事情,改日再聊。”
我立即高高興興地睜開眼睛,還是小波知我心意。
他給我戴頭盔,細心地調好帶子,低聲問我:“緊不緊?”
我搖搖頭,他幫我弄好後,才自己戴頭盔。
等摩托車開出去後,我從摩托車的後視鏡中,仍然能看到那襲美麗的小紅裙,她雙手攀着他的脖子,身體緊貼着他的身體。
我的頭輕輕靠在了小波背上,小波要加速,我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他又慢下了速度。我怕,當那種飛翔的感覺再蠱惑我的感官時,我會真的放手去追尋飛翔的自由自在。
還有半個小時商場就要關門,小波擔心時間不夠,我卻很快就有了決定,挑選了一件紅底白點的裙子,腰部有一個大蝴蝶結。我沒有去思考自己的選擇,但是,內心深處,我想我明白爲何如此選擇,有些事情,不需要弗洛伊德這樣的心理學家就能解釋。紅色,是因爲張駿的女朋友;蝴蝶結,是因爲妹妹。
我在小波面前轉了一圈,裙襬像花一樣張開。
“可以嗎?”
小波點着頭表示驚歎:“琦琦真長大了。”
我反駁:“我從沒覺得自己小過。”
他看着我的腳說:“應該再買一雙鞋子。”
我很激動:“要高跟鞋。”
他笑:“你以前從沒穿過高跟鞋吧?會走路嗎?要摔着了,我可不負責。”
我瞪他,他笑着不理我。
我挑了一雙白色的高跟涼鞋,笨拙地穿好,就在起身的一瞬間,我忽然就覺得我是個女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女孩到女人的轉變,都是從高跟鞋開始,因爲穿上它,我們不能再大搖大擺地走路,不能再翻牆爬樹,我們必須姍姍而行,不知不覺中,我們就女性化、柔弱化了。
第二天,我和爸爸媽媽請假,說晚上有同學過生日,想玩得晚一些,爸爸和媽媽立即答應。我期末考試考了班級第一,在父母心中,班級第一的孩子絕不會做任何壞事。
爸爸還特意說:“該玩的時候玩,該學的時候學。暑假,你可以放開了玩;等開學後,就用功迎接中考。”
我按小波的吩咐去“在水一方”找他。
到了舞廳後,發現舞廳沒有營業,納悶了一瞬,又立即明白。因爲舞廳常有家長老師出入,我怕碰到熟人,肯定不會願意在大廳裡學舞,也許就隨便撿個僻靜的馬路牙子,沒想到李哥如此隆重,竟然休業一晚。
等看到小波特意換了套黑西服,才知道隆重的不只是李哥。我突然緊張起來,小波笑着說:“你的衣服和鞋子都收在李哥辦公室,我在外面等你。”
李哥也笑:“琦琦要長大了。”
烏賊雖然剋制了他的臭嘴,卻不停地對我擠眉弄眼地笑。
我被他們笑得不好意思起來,嚷:“你們再笑,我就不跳了。”
李哥左手攬着小波、右手攬着烏賊,邊往外走邊說:“臉皮竟然嫩起來了,有點女孩樣了,總算沒跟我們混成個假小子。”
我板着臉走進他的辦公室,裙子和鞋子都放在沙發上。我換好衣服,穿上鞋子,站在鏡子前扭來扭去地看,想着張駿身邊的美麗女子,沮喪地嘆氣,畢竟是隻猴子,穿上袍子也不能變太子。
忽聽到有人敲門。
“誰?”
“老闆讓我來幫你梳頭。”
我打開門,門口的女子提着一個大大的塑料盒。
我讓她進來,她問我:“你想梳什麼頭?”
“不知道,隨便。”
她仔細看了我一會兒,笑着讓我坐下,開始給我梳頭,我被她鼓搗了半個多小時,正不耐煩時,她笑着說:“好了,你先看看,如果不滿意,我再換。”
我走到鏡子前,戴起眼鏡,鏡子裡的女孩子,黑髮順貼地綰成髮髻,有一個光潔的額頭,細長的脖子,烏髮中嵌着一朵潔白的假玉蘭花,與腳上小波爲我選的鞋子頭腳呼應。
女子站在我身後笑,輕聲說:“我這裡有假珍珠首飾,你如果不介意,戴上會更好看。”
我已經被她的妙手征服,立即歡喜地說:“不介意。”
她拿出一副珍珠耳墜,替我戴上,仔細端詳了我一下,又替我摘下,說:“你看上去真乾淨,乾淨得戴什麼首飾都多餘,這樣就可以了。”
我也不懂她的乾淨是什麼意思,只說:“那就不戴了。”
她開始收拾東西:“本來還以爲要化妝,所以帶了一堆東西,現在發現都用不上。”
我說:“謝謝你。”
她笑着說:“不用謝我,謝謝你自己。年輕真好,眼睛明亮、皮膚水滑,一朵花就已經足夠,不需要任何修飾。”
我往外走,她從身後追上來,問:“你近視得厲害嗎?”
我說:“三百度。”
“取下眼鏡能看清嗎?”
“嗯,走路沒事,不過認人會有些困難。”
她從我鼻樑上摘下眼鏡:“那就足夠了。”
舞廳裡本來就燈光昏暗,我又失去了眼鏡,眼前的世界變得朦朧,一切都如隔着霧氣,我突然覺得很緊張,人類對未知有本能的恐懼。
我踩着高跟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好像看到人影,卻又誰都看不分明,突然,一個人站在了我面前,可他又不說話。
我十分不安,開始後悔讓那個姐姐拿走我的眼鏡,忽聽到李哥的笑聲:“天哪!我看錯人了嗎?這是琦琦嗎?真是人要衣,馬要鞍。”
我這才確認眼前的人是小波,立即急走了幾步,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心安了,不管這個世界有多昏暗,只要他在我身邊,他會替我看清楚。
我不好意思地說:“幫我梳頭的姐姐把我的眼鏡拿走了,我看不太清楚。”
他說:“沒事,我會帶着你的。”
他帶着我走向舞池,我緊張得手心都是汗,他說:“我們先跳最簡單的慢四。”
“難不難?你知道我小腦很白癡的。”
“只要你會走路,就會跳。”
音樂聲響起,是首爵士樂,他扶着我的腰,輕聲指點着我每兩拍走一步,男進左、女退右,男進右、女退左、後腳掌稍旋,男左、女右橫移一步、右轉落腳,並步,再男退左、女進右,男退右、女進左……
雖然方向不同,可的確就是重複進進退退的遊戲,我笑着說:“似乎不難哦!”
小波也笑:“早說了,不難。”
我當時不知道,交誼舞的靈魂是男子。男子領舞,由他決定節奏和步子,如果男方是好的舞者,女方會跳得很輕鬆,我很幸運,人生的第一支舞有一個好舞伴。
一曲完畢,小波微笑着說:“下面纔算正式的。”
妖嬈穿着水紅的大花旗袍,一步一扭地走上歌臺,未語先笑:“琦琦的喜好太古怪,我是現炒現賣,唱得不好,不過這是我們大家對你的一番心意。”
這真是巨大的驚喜,我深愛流逝在時光之外的東西,以前和小波一起看周璇、胡蝶的錄像帶時,曾嘆着氣說:“什麼是紙醉金迷?這纔是紙醉金迷!什麼叫迤邐風流?這才叫迤邐風流!”
沒想到小波竟記住了,更沒想到喜歡流行歌曲的妖嬈竟會爲我特意去學。
布魯斯的音樂響起,妖嬈輕擺着腰肢,無限嬌慵地唱起來:
薔薇薔薇處處開
青春青春處處在
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
щшш ▪тTk an ▪¢Ο
薔薇薔薇處處開
天公要薔薇處處開
也叫人們儘量地愛
春風拂去我們心的創痛
薔薇薔薇處處開
春天是一個美的新娘
滿地薔薇是她的嫁妝
……
柔麗的歌聲,迷離的燈光,似乎將我們帶入了舊上海的十里洋場。
我一邊和小波在舞池裡旋轉,一邊輕輕和着音樂唱:“薔薇薔薇處處開,青春青春處處在,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
妖嬈唱完後,走進了舞池,烏賊牽起她的手,和我們一起跳着。
《花樣年華》《夜來香》……歌曲一首首放過去,我跳得身上出了汗,我們好似穿了紅舞鞋,可以永遠不停下來。
雖然這世上有很多不如意,雖然生活的本來面目千瘡百孔,卻仍充滿喜悅和希望,曉菲已經振作,小波肯定能考上大學,我將來可以選擇和小波上同一所學校,也可以選擇和曉菲上同一所大學,等上完大學,等妖嬈和烏賊結婚後,我們可以每天都像今晚一樣跳舞。
烏賊和小波交換了一個眼神,他牽着妖嬈離開了舞池,妖嬈笑着說:“你們繼續跳,我們休息一小會兒。”
我問:“李哥究竟準備了多少老歌?”
小波笑:“只要你一直跳,歌聲就會一直有。”
“這支曲子跳完就不跳了,跳累了。”
小波牽着我走出舞池時,我仍然嘴裡哼着歌。
沙發上好幾個人影,我看不清楚誰是誰,只聽到一個聲音問:“琦琦,高興嗎?”
是李哥,我搖頭晃腦地笑唱着回答他:“我愛這夜色茫茫,也愛這夜鶯歌唱,更愛那花一般的夢,擁抱着夜來香。”
李哥大笑。
小波拉着我坐下,我靠着他,依舊在低聲哼哼:“夜來香我爲你歌唱,夜來香我爲你思量,夜來香,夜來香……”
李哥對身邊坐着的人說:“我們給小妹慶功,讓六哥見笑了。”
我嘴裡的歌聲斷掉,小波很敏感,立即察覺,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沒事。
六哥說:“難怪李哥今天不肯讓我的兄弟們進來玩。”
小六的口氣和以前有些不太相同,似乎這個“李哥”叫得沒有以前輕浮。
李哥笑:“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吧,剩下的時間,隨你們玩。”旁邊的人拿出一瓶酒,李哥拿給小六,說,“這瓶酒是王勇從歐洲帶回來的,一直沒捨得喝,今天既然是六哥的生日,大家都高興,就一塊兒喝了。今天大家都高興,你們高興,我們也高興,就高高興興地過。”
六哥不陰不陽地說:“李哥和王局長的公子走得很近嘛,倒是要借李哥的面子,我們這樣的人才能喝一杯王公子的酒。”
李哥賠着笑說:“大家都是朋友,都是朋友。”他揮手,讓人去開酒,“不管是要喝酒,還是要跳舞,都隨意。”
李哥話裡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顯,可小六顯然不領情,突然指了指我,說:“我想請這位小妹和我跳一支舞。”
小波本來身子一直微微前傾地坐着,聽到小六的話,他突然笑起來,一邊笑着一邊懶洋洋地靠在了沙發上,淡淡說:“她今天晚上是我的舞伴,不能和別人跳。”
六哥笑着問李哥:“李哥剛說的話,不算數了?”
李哥抱歉地說:“六哥,真對不起,兄弟沒讀好書,說話沒文化,考慮不周,六哥包涵!”
小六呵呵地笑起來:“好,李哥果然是財氣壯,膽氣也壯了,咱們走着瞧吧!”他站起來要走,上酒的人正端着盤子,託着酒過來,他隨手一擡,整個酒盤翻倒,所有的酒都摔下來。
玻璃落地聲中,小六帶着人怒氣衝衝地離開,我這時纔看清張駿也在,剛纔他一直沒說過話,所以一直不知道他在。
有人過來打掃玻璃,李哥揮手,讓他們過一會兒再打掃。
我知道事情和我沒關係,小六是誠心找碴,李哥已決定不再退讓,我只不過恰逢其會,成了他們的藉口,不過話總還是要說一下的:“李哥,對不起。”
李哥沒好氣地說:“你要會覺得對不起,我‘李’字倒着寫。你剛纔沒跳起來,砸他一酒瓶子,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烏賊、妖嬈、小波和我都笑,李哥嘆氣:“這個小六太貪婪了,遲早要翻臉的,如今雖然不怕他,可也是個大麻煩。”
小波微笑着說:“政府每隔幾年就嚴打一次,算算年份,也差不多了,上次和王勇喝酒的時候,他不是說紅頭文件已經下來了嗎?”
李哥大笑起來:“那我們就不用操心了。”說着站了起來,想要離開。
烏賊着急地說:“大哥,你把話說清楚,究竟怎麼應付小六?”
“我還要去見萬傑,以後給你解釋。今天晚上屬於琦琦,別爲小六壞了興致,你們該怎麼玩就怎麼玩。”
烏賊和妖嬈又去跳舞了,小波問我:“你還想跳嗎?”
我問:“我今天晚上好看嗎?”
他點頭:“好看!”
我猶猶豫豫地想問“我和張駿的女朋友誰好看”,可答案簡直不用想都知道,小波肯定說是我,他說的話,不值得作爲參考標準。
我懨懨地說:“不想跳了。”
小波問:“去換衣服嗎?”
我留戀地摸着身上的裙子,說:“再穿一小會兒。”
小波大笑,我沒客氣地一拳打過去:“有什麼好笑的?我就不能臭美一下了?”
“不要錦衣夜行,我們出去走走。”
他拖着我走出舞廳,兩人沿着街道散步,我覺得今晚的世界和往常很不一樣,走了幾步,終於反應過來哪裡不對勁了,着急地說:“我的眼鏡。”
“我不會丟掉你的,待會兒回來再拿。”
我只能跟着他,繼續霧裡看花。
我們邊走邊聊,如果有人聽到我們的對話,肯定會想暈倒,他竟然在向我請教學習方法,而我也很揚揚得意地侃侃而談。
“我的英文不好,當年和聚寶盆鬥得太厲害,他的課不喜歡聽,也不樂意做作業,弄得底子太差,而英文和語文是兩門最沒得投機取巧的功課,和人聰明不聰明沒太大關係,我現在也沒發現學習英文的方法,所以沒什麼可說的。代數、幾何、物理這些課其實一通百通,所有的難題其實歸根結底都是考思路。我都不明白老師幹嗎那麼喜歡佈置作業,題海戰術沒什麼意思,題目在精,不在多,做得多了,腦子反倒亂了,糾纏於細枝末節。你知道嗎?我可以花半個小時,把十道作業題全應付完,卻花費兩小時只研究一道幾何題,我會在腦海裡反反覆覆思考它爲什麼要這麼做,關鍵不是解法,而在於爲什麼要這麼解,幾何老師不喜歡我,因爲我上他的課經常發呆,可我向老天發誓,我其實上他的課最認真,我發呆的時候,經常在反反覆覆想他講的例題,因爲我發現,所有課程中,最訓練思維邏輯嚴密性的就是幾何的證明推導題,如果邏輯推導的思維過關了,物理在本質上和需要死記硬背的歷史地理政治沒有任何區別。證明題過程的煩瑣是一個把聰明人逼向笨人的過程,但是,你一定不可以不耐煩,即使一眼可以看到答案,仍然要按照最煩瑣的方法去思考,甚至要自己逼着自己最好更笨,因爲這個笨的過程是爲了更聰明,不管多難的難題,它本質的思維過程和簡單題是一樣的……”
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因爲從沒有人要求我總結學習經驗,我只是把自己對每一門功課本質的理解說出來,不但和老師往常說的學習方法不同,有的還背道而馳,小波卻聽得分外專注。
我嘀嘀咕咕講了一大通,卻總覺得心裡理解的很多東西完全講不出來,抓着腦袋,着急地問:“你聽說過陳勁嗎?”
“高中部的神童,已經拿了無數競賽獎牌,當然聽過了。”
“我和他以前是小學同學,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哪天找他出來和你談一下學習心得,他肯定已經看過高三的課本,也許對你的幫助會更大。”
“不用了,我隱隱約約有點明白你的意思,這些事情就和做生意一樣,成功者的經營理念只是一盞指路燈,具體的路如何走還是要靠自己去悟,而且沒有必要一定去複製別人的路,關鍵是如何開闢一條適合自己走的路到達燈下。”
我強烈贊同:“的確如此,我之前在學習上完全不開竅,可自從小學被我的數學老師訓練了一段時間後,不知道爲什麼,在理科上,就好像武俠小說裡的人一樣,任督二脈被人打通,突然就悟了,在領到數學課本的第一天,可以像看小說一樣,從頭津津有味地看到尾,那些文字和例題其實不是題目,而是在告訴你思維的方式。”
小波微笑着說:“琦琦,你讓我有些吃驚,我覺得你應該把清華北大作爲自己的目標。”
我淡淡說:“我要不和你上一個學校,要不就和曉菲上一個學校,最好我們三個能上一個學校,我太害怕孤單,我希望我這輩子所有的孤單都已經在童年用完。”
小波第一次問:“你不是有一個親妹妹嗎?你和妹妹爲什麼不親近?我爸死了後,我媽有時候情緒比較失控,會邊哭邊砸東西,我就藏到牀底下,那個時候我經常暗暗地想,如果我有個兄弟姐妹就好了,至少有個人可以互相依靠。”
小波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什麼介意,只是一種淡然的陳述。我站定,握着他的胳膊,仰頭問:“你爲什麼和我親近?”
他笑看住我,用手幫我理了一下鬢上被我抓歪的花,正想說話,有熟悉的聲音,從街道對面傳過來:“小波哥。”
我皺眉頭,怎麼在哪裡都能撞見她?真是陰魂不散!
她抓着張駿興高采烈地飄過了馬路,問:“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
小波微笑着說:“我在向琦琦請教學習方法。”
她笑得花枝亂顫,以爲小波和她開玩笑。
“我們要去唱歌,正覺得人少沒意思,讓張駿找幾個朋友,他嫌麻煩,小波哥,和我們一塊兒去吧!”她又看着我,驚歎地說,“羅琦琦,你今天晚上可真好看,哪裡買的裙子?”
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忍不住想看張駿的表情,可什麼都看不清楚。
小波客氣地說:“我晚上還有些事情,改天大家一起玩。”
張駿立即說:“那改天再一起玩。”拖着女朋友就走,他女朋友還一步三回頭:“小波哥,下次一起玩呀,我有姐妹介紹給你。”
等她走了,我才品過味來,她哪裡是誇讚我呀?她只是在誇讚衣服。
小波看了眼表說:“快十點了,我們回去換衣服,送你回家。”
我詫異:“你晚上真有事?”
他說:“我們正式和小六翻臉了,我不放心歌廳,想回去看看,順便叮囑一下烏賊,讓他上心點。”
我搖着頭說:“你知不知道諸葛亮是怎麼死的?累死的!有些心,能不操就別操了,就是諸葛亮都顧不周全,何況我們凡夫俗子呢?”
小波笑着推我往回走。
我換完衣服後,告訴他我自己回去,不用他送。
看着時間還早,我騎着自行車,到了河邊,把自行車往河邊的草叢裡一扔,翻到橋下,坐在石塊邊,聽水流嘩嘩。
夜色中,只有偶爾路過的行人。我安靜地藏匿在夜色中,有很安心的感覺。我是個很容易胡思亂想的人,可在水邊,聽着水流聲,卻可以什麼都不想,往往一坐下,就忘記時間,等驚覺時,已經大半日都過去。那種精神狀態,我自己覺得有點像佛家的打坐入定,不過我沒打坐入定過,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樣。
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正準備回家,卻聽到寧靜的夜色中響起緩慢的腳步聲,逐漸走近,最後停在了橋上。
一個人趴在橋頭抽菸,竟是張駿,驚得我一動不敢動。我的身影和河邊的石塊融於一起,他又只是眺望着河水出神,所以壓根兒沒留意到橋墩旁邊坐了個人。
他吸完一根菸,又點了一支,一邊吸菸,一邊往橋下扔石頭,石頭雖不大,可我就坐在河邊,偶有落得近的石頭,激起的水花濺得我滿身滿臉。
我心裡全是不解,這人怎麼大半夜地在這裡扔石頭?他是壓根兒沒去唱歌,還是已經唱完了?
沒有人能給我答案,只有石頭一塊又一塊地掉下來。扔了將近一小時,才全部扔完,他也足足抽了半包煙。
他又趴在橋上,吸了會兒煙,將菸蒂彈到河水裡,轉身離去。我渾身溼淋淋地翻上岸邊,推着自行車回家。
對我的晚歸,我爸我媽當然很生氣,不過,我考了第一後,就好像拿了一道免死金牌,他們竟然什麼都沒有說,只告訴我,以後都不許玩得這麼晚了。
我趕緊洗漱,上牀睡覺。
晚上,我夢到自己穿着裙子、高跟鞋走到張駿身邊,可他仍然不理我,他只看着那些成熟美麗的女子微笑。他們在舞池中不停地跳着舞,一支又一支,我傷心地跑回家,可家裡沒有一個人,爸爸媽媽帶着妹妹離開了,我開始放聲大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