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旅行·列車·我是好人(2)
楊昭緩緩吐出一口煙:“站在高處,你可以選擇向下看。但是在低處,你別無選擇。”
那迷濛的煙霧,混雜着清早濃濃的日光,晃得楊錦天有些睜不開眼。楊昭的身影在這濃稠的光芒中,顯得輕鬆又慵懶。就好像是一個前輩,在午後的閒暇時間,偶爾興起,對晚輩說一些自己的感悟。
你聽,或者不聽,她都不會太過在意。
那道影子,和那一番話,牢牢地印在了楊錦天的腦海中。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楊昭抽完了一根菸,重新發動汽車。
“你可以回學校住,正好過幾天我要出門。”
楊錦天隨口問道:“去哪?”
楊昭腦袋一頓,然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天晚上臨睡覺前看到的地方,說:“山西。”
楊錦天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送完了楊錦天,楊昭給陳銘生打了個電話。
“喂?”
“陳銘生,你在上班嗎?”
“嗯。”
楊昭聽見計價器的報數,過了幾秒,又聽見關門的聲音。然後陳銘生說:“好了,怎麼了?”
楊昭說:“也沒什麼……”
陳銘生說:“你想好要去哪了嗎?”
楊昭說:“山西。”
陳銘生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楊昭真的這麼快就決定了,他說:“山西哪裡?”
楊昭說:“不知道。”
陳銘生:“……”
楊昭問他:“山西有什麼好玩的嗎?”
陳銘生想了想,說:“景點嘛,有五臺山。”
楊昭自然聽過五臺山,“那就去那裡吧。”又是一個輕描淡寫的決定,陳銘生忍不住笑了笑,說:“哪天走?你弟弟的事情你弄好了嗎?”
“弄好了,明天他回學校住。”楊昭說。
陳銘生說:“那你想什麼時候走?”
楊昭說:“你哪天有空?”
陳銘生說:“我都可以。”
楊昭說:“那,明天走?”
陳銘生終於意識到,不能再這麼任其發展了。他問楊昭:“你的路線選好了沒有?”
楊昭說:“沒。”
陳銘生:“交通想好沒有,是想自駕,還是飛機、火車?”
楊昭說:“沒有。”
陳銘生說:“要帶的東西準備了沒有?”
楊昭一句比一句慢:“沒有。”
陳銘生再開口,楊昭已經不說話了。
他在那邊嘆了口氣,說:“你在家等我吧,我下班了過去。”
楊昭:“好。”
放下電話,楊昭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有多混亂。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她甚至想都沒有想,就這樣直接地給陳銘生打了電話。
她回到家,坐在沙發上思考。
其實這只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可是楊昭總想用另外一種思路來考慮它。
想來想去,楊昭得出一個結論——她開始依賴陳銘生了。她等他到來,等他安排一切。
她說不出,這個現象到底是好是壞。
楊昭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的水,看着牆壁上的掛鐘一點一點地轉着圈。她的心很平靜,這個屋子現在只有她自己,但很快她就會等來另外一個人。一間公寓、兩個人,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她感受到一股濃烈的充實感。
晚上六點半,楊昭等到陳銘生的電話,她來到牀邊,衝樓下的人招了招手。
陳銘生工作的時候總是穿戴假肢的,楊昭打量他,說:“你兩條腿看着真不習慣。”
“……”
陳銘生拎了幾個塑料袋,楊昭問:“這是什麼?”
陳銘生低頭看了下,說:“菜,你吃飯了嗎?”
楊昭說:“還沒。”
“我也沒吃,等下我做吧。”
楊昭過去扶着他:“好。”
陳銘生進了屋之後就把假肢脫了,他拄着柺杖進到廚房,看了看,然後問楊昭:“自從我上次走了,你這個廚房……”
楊昭瞭然地接下去:“沒用過了。”
陳銘生把菜放到盆裡洗,他說:“平時別總吃外賣,對身體不好。”
楊昭很聽話:“嗯。”
陳銘生做飯很快,沒一會兒桌子上就擺好了菜碟。吃飯的時候,楊昭問陳銘生:“你想怎麼出去?”
“什麼?”
楊昭說:“旅遊。”
陳銘生看起來有些餓了,一筷子扒了一大口飯,簡單地說:“你定。”
楊昭說:“那坐火車吧。”
陳銘生夾菜的手頓了一下。他覺得楊昭要麼會開車,要麼就坐飛機,他倒沒有想到楊昭會選擇火車。“怎麼想坐火車了?”
“便宜。”
陳銘生:“……”
陳銘生嚼飯的頻率稍稍慢了一點,楊昭給他夾了一塊肉,淡淡地說:“陳銘生,你不願意花我的錢不要緊,但別太逞強。”
陳銘生並不富裕,他自己知道,她也知道。
楊昭笑了笑,又說:“以後日子還長着呢。”
陳銘生擡起頭,看見楊昭的臉在餐桌上方的吊燈照耀下,是那麼的清晰。
以後日子還長着呢。
楊昭和陳銘生吃過了飯,準備訂車票。
楊昭把陳銘生領進自己的書房,她一邊開電腦,陳銘生四下看了看。
楊昭的書房很整齊,書本有很多。陳銘生隨便拿起來一本——《青銅器紋飾、圖形文字與圖像銘文解讀》,翻了兩下,裡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偶爾有幾張配圖。他放下書,看到牆上掛着一幅畫,那是一幅國畫,豎直的、長長的畫卷上只有最下方的一隻鯉魚,寥寥幾筆,就將鯉魚順着河流游下來的動態描繪得靜謐又生動。
“好了。”楊昭打開電腦,陳銘生轉過身,撐着柺杖過去。
楊昭說:“你等等,我去幫你拿個凳子。”
陳銘生把柺杖立在一邊,楊昭錯身過去,準備上客廳拿凳子,剛走兩步手臂就被陳銘生拉住了。楊昭被他帶得後退兩步,回到椅子邊。
“不用了。”陳銘生說,“就坐這個吧。”他說着,坐在了凳子上,這是個真皮的辦公椅,底下有滑輪。陳銘生坐下後腳踩着地,輕輕一推,挪開了些,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楊昭,說:“過來。”
楊昭說:“你想讓我坐哪?”
陳銘生笑笑,說:“你想坐哪?”
楊昭低頭看了看,陳銘生的左腿就擺在自己面前,她擡眼,看見陳銘生衝她淡淡地笑。楊昭別過眼走過去,陳銘生拉住她的手,帶着她坐在自己的左腿上。
楊昭說:“一條腿行嗎?”
陳銘生說:“沒事。”
他往前滑了滑椅子,離電腦近了點,楊昭看着屏幕,說:“我已經點開賣票的網站了,你看看時間。”
“嗯。”
楊昭坐着坐着,眼睛輕輕瞟到下面。陳銘生的左手很自然地環抱着自己的腰,右手握着鼠標,在網站上瀏覽,不時點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坐在她的身後,胸口幾乎與楊昭的背脊緊緊貼實,臉也輕鬆地靠在楊昭的身上。
楊昭又聞到了淡淡的肥皂味。
“後天走?”陳銘生說。
楊昭感覺到背脊因爲低沉的語句而輕輕發顫,她一時愣神了。
沒有聽見回答,陳銘生有些奇怪地側仰過頭看她:“怎麼了?”
楊昭這才反應過來,她連忙看向屏幕,說:“可以。”
陳銘生笑了聲,說:“怎麼總髮呆?”
楊昭定定地看着屏幕,淡淡地說:“沒有,我在看。”
陳銘生把一條車票信息拉到屏幕中央,說:“後天走?”
楊昭看了一眼,說:“怎麼是到北京?”
“嗯。”陳銘生說,“沒有直達的車。”
楊昭轉頭看陳銘生,說:“那要怎麼走?”
陳銘生想了想,說:“坐火車到北京,北京到太原,中間會路過五臺山。”
楊昭點點頭,說:“那就這麼買吧。”
陳銘生點進去買票,楊昭問道:“車票多少錢?”
陳銘生說:“是到北京的還是北京到五臺山的?”
楊昭說:“北京到五臺山。”
陳銘生說:“等我看一下。”
他把票價詳細信息調出來——硬座50.5、硬臥101.5、軟臥152.5、高級軟臥272.5。
楊昭說:“五十塊錢?你看清楚是火車嗎?”
陳銘生笑笑,說:“當然是,你可能沒坐過這種。”
楊昭轉頭看陳銘生,“哪種?”
陳銘生本想隨便說說就算了,但是看見楊昭有些嚴肅的表情,他想了想,還是說仔細了。他擡手,指了指屏幕上列車車次,說:“你看這個字母。”
楊昭說:“K。”
陳銘生說:“中國鐵路,T是特快列車,D是動車,G是高鐵,K是快速列車,Z是直達,C是城際,如果什麼都不寫的話就是普快,K這個……速度一般,大概在80到100公里左右。”
楊昭點頭,說:“記住了。”
陳銘生看着楊昭的臉,說:“我又不是在給你上課,這麼嚴肅幹什麼?”
楊昭似是不太習慣陳銘生的調侃,她斜眼看了他一眼,說:“買票吧。”
“那我買軟臥了。”陳銘生鼠標就要點下去了,楊昭忽然說:“等等。”
陳銘生看她:“嗯?”
楊昭說:“我們坐便宜的吧。”
陳銘生說:“這趟車差不多已經是最便宜的了。”
楊昭說:“我是說我們不坐軟臥。”
陳銘生看着她:“那你要坐什麼?”
楊昭說:“北京到五臺山要多久?”
陳銘生說:“六個多小時,不到七小時。”
楊昭說:“坐硬座吧,六個小時沒——”她說一半,忽然停下了。楊昭本來想說,六個小時不算久,看看書很快就過去了,沒有必要找張牀。可她剛一開口,就意識到她忘記考慮陳銘生的情況,她不知道陳銘生的腿能不能受得了。
她只沉默了一下,陳銘生卻很快察覺了。
“我沒事的。”陳銘生摟着楊昭,靜靜地說,“不用考慮我。”
楊昭說:“要坐六個小時呢,你的腿沒問題嗎?”
陳銘生低笑一聲,說:“我每天開車都是超過十小時的,你看我有什麼問題了?”
“哦……”楊昭看着屏幕,說,“那就買硬座吧。”
“你確定?”陳銘生問。
“確定。”
陳銘生點點頭,買了兩張硬座票。
到北京的票有很多,陳銘生算了算時間,最後選了一趟特快。
“行了。”陳銘生說,“你計劃要待幾天,要不要買回程的票?”
楊昭搖頭,說:“沒有定下來,先不要買。”
“嗯。”
陳銘生關了網站,對楊昭說:“你要帶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楊昭說:“沒有什麼要帶的,我只裝了一些換洗的衣服。”她站起身,離開陳銘生的腿,“你要看一看嗎?我不知道是不是還缺什麼。”
楊昭來到臥室,把自己的旅行箱拿出來,開打後先露出來兩本書。
“……”陳銘生無言地看着楊昭,“你出去玩還揹着書?”
楊昭說:“在火車上看。”
陳銘生淡淡地笑了笑,說了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楊昭說:“知道什麼?”
陳銘生搖搖頭,“沒什麼。”
楊昭準備的東西還是挺齊全的,她又往箱子裡塞了兩件衣服,然後扣上箱子,在合上箱子的時候,她忽然看向陳銘生,說:“你今天還走嗎?”
陳銘生坐在楊昭的牀上,點了根菸,低頭抽了一口,說:“有事嗎?”
楊昭轉過去拉箱子的拉鎖,一邊說:“也沒什麼事……”
陳銘生笑了一聲,楊昭再轉過頭,就看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楊昭覺得臉上莫名一熱,說:“你走吧。”
也許是因爲事情都辦完了的原因,屋裡的氣氛開始轉向另一個方向。陳銘生的語調有些懶洋洋的,他的煙夾在兩根修長的手指裡間,看着楊昭,說:
“你趕我?”
楊昭被那語氣撩得心裡亂七八糟,又想笑,又想發火。她低頭弄箱子,沒有說話。
陳銘生又說:“你趕我我就走。”
“誰趕你?”楊昭剛一轉頭,就看見陳銘生依舊是那副表情,她鬆開箱子,兩步走到牀邊,手推着陳銘生的肩膀,把他按在牀上。
陳銘生手裡拿着煙,怕燙到她,兩手都張開了——就像是一個懷抱。
“哦——”陳銘生長長地哦了一聲,放鬆地躺着。他抽空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融進了楊昭的肺腑。
楊昭手撐在陳銘生的兩旁,就那麼低頭看着他。
陳銘生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任由楊昭打量。
楊昭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陳銘生。”
陳銘生低低地說:“嗯?”
楊昭說:“其實我覺得你,還挺帥的。”
陳銘生夾着煙的手微微頓了一下,他的目光終於從楊昭那裡轉開了,低垂着,說:“是嗎?”
楊昭說:“你長得很耐看。”
陳銘生笑笑,沒說話。
楊昭說:“你應該多笑一笑。”
陳銘生說:“好啊。”
他再一次想把煙放進嘴裡,可楊昭先一步壓住了他的手腕,陳銘生看過來,楊昭俯身吻住他的嘴。
很多女人喜歡乾乾淨淨的吻,可楊昭不同。
她喜歡帶着味道的吻——酒精、菸草,一切可以讓靈魂變得濃烈的東西。
楊昭吻了許久,似乎有些累了,她放鬆身體,趴在陳銘生身上。她的臉埋在陳銘生的臉邊。
陳銘生拿起手裡的煙,又抽了一口,淡笑着說:“你就真的這麼喜歡我的腿?”
楊昭靜了好一會兒,說:“嗯,我喜歡。”
陳銘生沒有說話。
楊昭側過頭,鼻尖碰到陳銘生的頭髮,稍稍有些扎。她說:“你的那些朋友,他們說的有一部分是真的。”
陳銘生說:“是嗎?”
楊昭靜靜地躺着,她感受着陳銘生的身體,隨他每一次呼吸,輕輕浮動。
又過了一會兒,陳銘生的煙抽完了,他把菸頭掐滅,扔進牀頭的菸灰缸裡,然後摟着楊昭的腰,翻過身把她換到身下。
楊昭看着他,陳銘生低頭吻她,一邊低聲說:“你喜歡就給你好了。”
楊昭摟住陳銘生的身體,往下拉,陳銘生手撐在兩旁,說:“你再使勁我就壓你身上了。”
楊昭說:“壓吧,你沉嗎?”
陳銘生想了想,說:“不輕。”
楊昭笑着,把陳銘生拉了下來。陳銘生到底不敢太用力地壓她,胳膊在一旁緩緩使力。雖然如此,楊昭依舊被陳銘生壓得胸口沉重。
可她並不討厭這種沉重。他的身體就像是一座山,讓她有一股切身的踏實感。
她在他耳邊輕聲說:“陳銘生,今天不回去了,行嗎?”
陳銘生收回手臂,抱住楊昭,翻了半圈到了牀裡面。楊昭的頭髮黏在嘴角,陳銘生看到,擡手輕輕拉下。
楊昭枕在他的胳膊上,又說:“行嗎?”
陳銘生輕輕一笑,說:“嗯。”
那一晚,楊昭在陳銘生的懷裡,睡得很踏實。
她是第一次,在這間公寓,在這間屋子裡,和另外一個人一同入睡,又一同起身。
楊昭起得比陳銘生稍早一點,她側過頭,看着身旁的陳銘生。他的臉枕在軟綿綿的枕頭裡,只看得到半邊。他似乎在沉眠,連呼吸都有獨特的力量。
楊昭忽然很想摸摸他。
可她怕吵醒陳銘生,最後也沒有碰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