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忘性大。
李歡平自上了通往鎮裡的班車,便把奶奶忘在了腦後,思緒漫無目的飄在空中…
馬路上的瀝青在太陽光的暴曬下,如雨後的筍,密密麻麻的冒着頭。
班車走走停停,如同隨處下蛋的母雞,在零亂的村落中或急或緩的穿行着;遠處有山,近處時不時見到河流。
一副美好的光景。
然而父母的突然離去,讓李歡平的有些焦躁,有些不耐。
倒影在玻璃中的年輕臉孔隨着光線的變化忽明忽暗,但他眉間的褶皺始終沒有放鬆。
“到哪了?”歡平下意識的問道。
“下一站未安鎮啊!”
鄰座的大姐以爲在和她說話,好意的提醒道。
“哦”…李歡平猛地站立起來,“啊,這麼快,我也要到站了。謝謝啊,大姐。”
未安鎮快到了,下車的人一股腦的向車門走去。
未安是個大站,處於六牌村和縣城的中樞。
李歡平經別人提醒,早早的就站在了車門口,車還沒停穩,便一個縱跳落了地。
在司機的大罵中,向家屬院跑去。
…
歡平經過一道半橢圓形的大梁,樑下面的馬路邊便是他的家。
原本只有一排整齊的房子,鄰居之間用磚牆隔開,直到李福來先修建了門房,鄰居們才一一仿效。
最後成形了主房、庭院加門房的格局。
時值下午三點多,按理說已經有人在當街的大樹下乘涼了,特別是洪大爺和田叔,有事沒事愛下一盤象棋,旁邊放着兩個瓢,瓢裡裝滿了清涼的地下水。
每次到了盤末,不論輸贏,老洪總會拿起瓢,“咕咚咕咚”的喝上幾口,然後吐沫飛濺的大叫,因爲懊悔或是興奮。
老田則是會習慣性的捏一捏脣邊的胡茬,如果輸了,就會用瓢裡的水洗洗手,然後示意再來一盤。
旁邊扒眼的經常是姚哲和李歡平,無論誰輸誰贏,他們都會爭先恐後的擺棋,然後看着雙方再度兵馬亂戰。
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樂趣,當然,他們也隨帶承擔起打水的重任。
大樂哥在這個時候經常坐在門房的甬道里,身前擺着一個方桌,桌子上雜亂的放着幾本書,還有被批註過的試卷。
李姨會坐在方桌的另一側,織着毛衣,偶爾擡頭監督一下孩子的學習。
大樂明年高五了。
挨家挨戶的大鐵門都已經打開,整整齊齊的迎接其他孩子們的光臨。
可今天不太對勁!
當街空空蕩蕩,沒見到下象棋的人,沒見到瓢,當然也沒有姚哲。
各家的大鐵門也都上了鎖,只有大樂哥一家大門敞開着,但沒看見熟悉方桌和總也織不完的毛衣。
大家都去哪了?
李歡平心裡畫了一個斗大的問號。
他徑直走到大樂家,院子裡悄咪咪的不像有人的樣子,於是他有些不確定的問了句:“大樂哥,你在家嗎?”
屋子裡有動靜傳出,似乎有人在抽泣。
“大勇嗎?進來吧,我們都在呢。”聲音有點低沉,不似平時的響亮。
歡平疑惑的走了進去,只見大龍,大樂窩在沙發裡,楠楠一個人坐在沙發邊上的單人鐵架子牀上。
聽到掀門簾的聲音,大樂和大龍的眼睛齊刷刷的看了過來,臉上的悲哀似要擰出水來;楠楠沒有擡頭,只是哭泣的聲音越發的大了。
“怎麼了,大樂哥,出了什麼事,你們這是?”
半晌無言,沒人回答。
大樂哥終於緩步走到李歡平的面前,欲言又止。
他把頭撇向屋內的角落,實在不忍心去看歡平的眼睛。
“大勇,姚哲死了!昨天死的!”
李歡平大腦嗡的一下,喉嚨裡像含了囫圇個的熟雞蛋,上不來也下不去,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動了幾下。打了個寒顫,他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稀里嘩啦”落了下來。
大龍起身要去勸勸,被大樂攔了下來。
他把大龍拉到一邊,輕聲的說:“讓他哭吧,這堆人裡,屬他和姚哲最好了。”
哀到至極的哭是無聲的、難言的。
爺爺的死,李歡平也哭了,卻是完全不同的心緒。
自從村子裡搬出來,也快十年了,他記憶中的爺爺是半模糊的,即使難過,但血脈的疼痛佔據的大半。
可姚哲不同。
從老虎吃綿羊到象棋,從堆沙堡到偷玉米,從超級瑪麗到魂斗羅…
兩人在一起經歷了太多悲歡喜樂,直到脣邊的黑開始顯現,直到伸手可以夠到門檐,直到夕陽下的影子越來越長…
然而姚哲沒了。
像風一樣,來的自由,去的瀟灑,來不及道別,便無影無蹤。
李歡平哭了好一會,用手掌抹去了眼角的淚,扶着門框站了起來,對着大樂輕聲問道:“大樂哥,他怎麼死的?”
大樂嘆了口氣:“淹死的。昨天他回三溝和村裡的幾個孩子去水塘玩水,走得有點深,腳陷在了淤泥裡,然後就死了。”
“那其他的幾個孩子都死了嗎?”
“不是,就姚哲死了。據說另外幾個孩子喝飽了泥水,就浮了起來,被及時趕到的大人救了起來,拎着腳崴子控水,吐了幾口水,人就醒了。只有姚哲,嘴巴緊閉着,一口泥水沒喝,活生生的憋死了,據…”
李歡平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姚哲認真摘除玉米鬚的場景。
一根一根的,哪怕再細小的鬚子也會小心翼翼的從玉米粒上摘下來,生怕斷了。
泥水。
呵呵。
泥水。
真的寧死也不喝嗎!!
真的就連生的希望也能狠狠的磨滅了嗎!
大樂哥有些哽咽的聲音頓了一頓,再次傳來。
“在場的大人說,姚哲七竅流血。”
歡平感覺自己身邊充滿了泥水,內心一個固執的聲音告訴他:千萬別喝,喝了你就髒了…
幻境中。
他真的咬緊了牙關,血液似打了壓,在血管裡橫衝直撞,衝破重重阻礙…
當他再次想張開嘴,他發現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出現邪惡的笑,耳邊再次傳來那個聲音。
“千萬別喝哦。”
李歡平不知道到底是怎樣堅韌的意志力,才能掌控一個十五歲孩子的求生本能。
性格有時候不僅決定了命運,也決定了生死。
姚哲死在潔癖上。
或許這一切在他陷入淤泥的時候便已被註定。
又或許自從他有潔癖的那一刻,死亡便睜開眼睛微笑着注視着他。
再或者姚哲如他的名字。
死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