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高山、一幢石屋、一株古鬆、一道清泉。
外面雖然下着雨,石屋裡卻還是很乾燥,因爲這幢石屋沒有窗戶,只有一個門,門永遠都是關着的,陽光永遠照不進來,雨當然也灑不進來。
屋子裡現在有兩個人。
一個是身穿雪白衣裳,一塵不染,一張蒼自清秀的臉上,總是帶着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表情,視功名富貴如塵上,卻把名馬美人視如生命的狄青麟。
他還是盤膝坐在白長羊毛毯上的那個蒲團上。
另一個人就站在石桌前,狄青麟對面,一張因歲月而留下很多痕跡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他的嘴脣卻有着堅定之色。
堅定如山。
他就靜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看着狄青麟。
狄青麟也在看他,用一種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
“請坐。”
他沒有坐,卻忽然開口:“這就是你現在住的地方?”
“這地方你還滿意嗎?”狄青麟悠然說。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笑了。
“這地方至少很乾燥。”
“的確很乾燥。”狄青麟說:“我可以保證連一滴水都沒有。”
他淡淡地接着又說:“這地方一向沒有茶、沒有水,也從來沒有人在這裡流過一滴眼淚。”狄青麟忽然笑了。“這裡只有酒,各式各樣的酒部有。”
“血呢?”他問:“有沒有人在這裡流過血?”
“沒有。就算有人想死在這裡,還沒有走到這裡之前,血就已流乾了。”狄青麟笑着說:“我若不想要他進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進這屋子。”
“老實說,活着住在這裡雖然不舒服,”他笑了笑,“但死在這裡倒不惜。”
“哦?”
“這個地方很像是墳墓。”
“既然你喜歡,我不妨就將你埋在這裡。”
狄青麟目中露出了一絲殘酷的笑意,指了指蒲團下,接着說:“就埋在這裡,那麼以後我每天坐在這裡的時候,就會想到‘離別鉤楊錚’就在我的腳下,我做事就會更清醒。”
——這個站在狄青麟對面的人,當然就是楊錚。
“清醒?”楊錚皺了皺眉。
“因爲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樣會被人踩在腳下的。”狄青麟看着楊錚。“一想到你的榜樣,我當然就能警惕自己。”
“但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若是大多了,”楊錚淡淡他說:“豈非也痛苦得很。”
“我不會痛苦。”狄青麟說:“從來沒有過。”
“那隻因爲你也從來沒有快樂過。”楊錚看着他。
狄青麟的眼角彷彿動了一下,叉彷彿從來沒有·動過。
一道清泉旁,一株古松下,站着三個人。
冬雨雖然打溼了他們的衣裳,卻打不掉他們心中的恐懼。
三個人,六隻眼睛,全部落在石門上。
關着的石門,厚厚的石門。
門關着,似乎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部關在門外。
門裡剩下的是什麼?
門裡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誰,
楊錚?狄青麟?
“昔年他們那一戰,雖足以驚天地,位鬼神,卻沒有人能親眼看到。”鍾毀滅說:”今日他們這一戰,還是沒有人能看見。”
藏花嘴裡在流着昔水,她只有在有了無可奈何的感覺時,纔會這樣。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昔年那一戰,她雖然沒有見到,卻聽一位智者說過。
就連楊錚自己也承認,狄青麟的武功的確比他高,而且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他,甚至還可以令他無法還手。
狄青麟故意將那些機會全都錯過了,只因爲他太驕做,只固爲他始終想看一看。——看他是不是能躲過楊錚那聞名已久的“離別鉤”。
這一次狄青麟自然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過錯,況且楊錚的離別鉤已不在了,而狄青麟的“溫柔”卻還在。
這一次他一定用“溫柔”對付楊錚。
一定的。
楊錚看着狄青麟。
“有些人也許真的活得很痛苦。”楊錚說:“但還有些人卻比他們更可憐,因爲他們甚至不知道是爲了什麼而活着,生存之目的又是爲何?”
“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你不想?”
“我不想。”狄青麟忽然又笑了。“因爲我已知道今天你是非死不可的。”
他笑得很開心,連眉尾都有了笑意,接着又說:“因爲你手上不但沒有離別鉤,就連身上也沒有任何兵刃,而我呢?”狄青麟悠悠他說:“不但‘溫柔’在,‘離別’也在我手上。”
淡藍色的刀光一閃,狄青麟的右手已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柄很薄很薄的短刀。
刀鋒泛着淡藍色的光芒,淡得就彷彿天空那一抹晴。
又一道光華閃起,狄青麟的左手又多出了一柄奇形的鉤——離別鉤。
楊錚在看,卻不是在看”溫柔”,也不是在看“離別”,他在看狄青麟眼中的那一絲殘酷笑意。
雨不但越下越大,寒意也如刀鋒般地劃過他們的骨髓深處。
他們三個人還在等,也只能等。
面前的這一扇厚厚的石門,任誰也撞不開,除非從裡面開。
開的人是誰呢?
狄青麟?還是楊錚?
或許這扇石門將永遠無法打開了,
藏花的腰彎下,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整個人都已因“等待”而將要“崩潰”。
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麼?
裡面有她的什麼人?
是親人?是朋友?還是情人,
她等待的也許只不過是死亡而已。
想到狄青麟的陰險和機智,想到狄青麟的“溫柔”和他的武功,藏花實在不知道楊錚能有幾分機會活着走出來。
“狄青麟如果知道我們就在這裡等着,他一定開心得很。”戴天忽然說。
“就讓他開心吧。”藏花咬着牙。“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開心的本就是惡人。”
“你錯了。”
突然聽到了第四個人的聲音。
石門雖沉重,但開門時卻不會”出任何聲音。
石門不知何時已開了。
從門裡慢慢地走出來的人,就是楊錚。
他看來顯得很疲倦,但卻還是活着。
——活着,這纔是最重要的事!
藏花、戴天、鍾毀滅淬然回,三個人都盯着站在門旁的楊錚,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是歡喜的眼淚。
喜極時也和悲哀時一樣,除了流淚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什麼事都不能做,甚至連動都無法動。
楊錚彷彿也有熱淚盈眶,嘴角卻帶着笑。
“你錯了,這世上的好人是永遠都不會痛苦的。”楊錚說:“惡人痛苦的時候也永遠要比開心的時候多得多。”
藏花突然別過頭,用衣襟悄俏地擦着眼晴,她實在忍不住地哭了。
這是高興愉快的淚水。
過了很久,她才長長地吐出口氣,才又回過頭來,看着楊錚。
“狄青麟呢?”
“想必也很痛苦。”楊錚淡淡他說:“因爲他畢竟還是做錯下一件事。”
“他做錯了什麼?”
“他這一次一樣有很多機會能殺我,甚至已可以令我根本無法出手,可是他部故意地惜過了。”
——像狄青腆這樣的人,怎麼會再犯第二次錯呢,“爲什麼?”藏花問。
這句話上是戴天和鍾毀滅想問的。
“因爲他心裡又想賭一賭。”楊錚笑了笑。
“賭?賭什麼?”
“這一次他是不是想賭你是否空手能殺他?”
錚說:“這一次他賭的是我手中的劍。”
“手中的劍?”藏花問:“你手中哪有劍?”
錚又笑了。”我手上有一柄‘第三把劍’。”
“第三把劍?”戴天問:”是不是那柄傳說中的‘怒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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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楊錚點點頭。
藏花看着楊錚的雙手。
他的雙手是空的。
“你手中根本就沒有劍。“藏花說。
“本來就無劍。”
“無劍?”
藏花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亮如天北的那一顆星。
她笑了,她懂了。
“他是不是賭你手中有劍?”藏花問。
“對的。”
“結果當然是他輸了。”
錚看着她。“他贏了。”
“他贏了?”藏花怔住。
“他贏了。”楊錚又說一次。
“你手中明明無劍,他又怎麼會贏呢?”
“誰說我手中無劍?”楊錚又笑了,“劍本來一直在我手中。”
明明手中無劍,爲什麼說有劍呢?
這一次藏花很快地就笑了,因爲她已懂了。
“對,你手上本來就有劍,所以他贏了。”藏花笑着說:“所以他敗了。”
“他敗了。”
他敗了。
這只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決定勝負也只不過是一剎那問的事。
這一剎那卻是何等的緊張、何等刺激的一剎那。
但這一剎那對江湖的影響又是何等的深遠?
手中的“那一劍”又是何等的驚心,何等的壯麗?
“那一劍”所帶來的光輝是何等的輝煌?何等的燦爛?
藏花只恨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劍的風情”,沒有看到那一剎那間生的事。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隻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部不禁爲之停頓。
流星也很美,也很壯麗。
流星劃破黑暗時所出的光芒,也總是令人興奮,感動和迷惑。
但就連流星的光芒也無法和“那一劍的風情”比擬。
流星的光芒短促。
“那一劍”所留下來的光芒,卻足以照耀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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