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侯順天十月廿五日,虢洱國七皇子依約進京。
不知道是不是連老天也來湊熱鬧了,七皇子進入荊日西門前本是晴空萬里的天空,在他們的車隊踏上荊日的土地時頓時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沒多大功夫烏雲密佈天雷滾滾,小雨變身成爲了瓢潑大雨,傾盆而至。
這場不合時辰的大雨打得荊日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羣慌亂一陣,險些驚了七皇子的馬車。
一陣陣馬嘶聲伴着人羣中的尖叫喧鬧傳到混在其中的花不語耳裡,她一邊的席全時而要伸出手來護住花不語不讓她被略顯慌亂的人羣擠壓。
“公子,要看的話,乾脆到那樓上去要個靠窗的座位,豈不更好?”席全抱怨着,看看他現在已經淋成落湯雞了,還要用自己的袖子爲花不語遮些雨水,不過顯然徒勞無功。
花不語雙手抱住頭,只是一個勁兒地將脖子伸長,想要一次窺得馬車上坐的人的真面目。不過離得遠了些,她只看見爲首的那輛馬車裝潢得如何如何華美金貴,馬車後跟着的仗對如何如何莊重盛大,仗對後尾隨的坐在五十餘輛馬車裡的百來號蒙紗女子如何如何婀娜多姿,其餘的,全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和推擠慌鬧的人羣給阻隔得朦朧極了。
“公子,以您那玲瓏袖珍的身板,是望不見什麼的,我們走吧?”席全鄙視着花不語長頸鹿般張望的姿勢,然後用她的身高給她致命一擊。
什麼叫毒舌?那就是先靈巧地抓住重點,再給予語言上的閃光一擊,最後完勝。
花不語兩記眼神飛刀插在席全比她高上一個半的個頭上,然後她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趴趴地踮腳揪起席全的耳朵將他往人羣后拖,遠離前頭鬧哄哄的區域。
“高大威猛的小席子,咱們可以撤了,換個地方打探敵情去。”花不語在腦袋中琢磨着下步計劃。
席全疼得嗷嗷叫:“公子,鬆、鬆手!快鬆手啊!”身體的上疼痛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被一個瘦弱並且矮自己一個半頭的“男子”拎着過街,他很沒面子啊!
“廢什麼話,快走!”花不語眼神犀利地掃過來,封住席全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席全委屈:我自己會走啊,夫人你真的可以放手了!他以後真的不敢再打擊夫人你在他眼裡十分玲瓏袖珍的身高了!
花不語一邊在心裡抱怨這個沒事喜歡瞎湊熱鬧的老天,一邊詛咒着那個七皇子等會就從華麗麗的馬車裡摔下來,好讓她看見真面目。
她冒着被死將軍殘害的危險從別院裡溜出來,本來是打算一探究竟的,可是現在她的熱情全都被這場大雨澆熄了,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別院去換套衣裳再打把傘重新出門。
溼漉漉的感覺弄得她很煩躁啊!
“俞弟?”問話的聲音輕輕柔柔,比起春日徐徐的微風還要細膩上三分。
來人撐着繪蘭油紙傘阻礙了花不語的去路,從眼前投下一片陰影使得花不語不得不擡起頭來面對擋住她的人。
清晰的眉眼深黑的眸子,還有那抹溫潤的笑容一齊映在花不語的眼裡,令她大叫一聲:“訾簡兄!?”
訾簡將繪蘭傘靠近了些,把花不語和席全的半個身子納入傘下,他笑道:“果真是俞弟,有段時日不見了。”
“是啊!”花不語鬆開席全的耳朵,撓撓溼透的腦袋瓜子傻兮兮地笑起來。
訾簡瞧了一眼猛揉耳朵的席全,然後目光回到花不語溼透的身上,一會兒訾簡白皙乾淨的臉上漸漸浮出淡淡的緋色,他將視線移到一側,仍舊帶着笑容說道:“下雨了,方便的話,不如到舍下去換身衣裳如何?要是因爲淋雨受涼就不好了。”
花不語不做多想,她也沒注意到訾簡微變的臉色,只是當作他人的一番好意婉拒着:“不用麻煩了,我回家換也是一樣的,反正已經溼了,不在乎再溼一點。”
席全順着看去,發現訾簡緋然的臉,莫名地再看向花不語,最後他大驚地猛然湊近花不語急切道:“公、公子!我們還是去打擾一下訾公子家吧!好久不見的兄弟也要聚聚的啊!”
要是她不去的話,自己真的會被將軍滅口的!天知道他家夫人的男裝夏袍溼得貼在了她的身上,再不快一點的話,那副只能將軍欣賞的姣好的身段就要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了!!這是多麼要命啊!!
花不語腦門上冒出幾個問號,然後拍了拍席全焦急的臉,淡定說道:“你發什麼傻?何必去打擾訾簡兄,回家再說。”
席全拼命搖着腦袋,也不管花不語的反抗,推搡着她前進,一邊對着訾簡呵呵笑道:“嘿嘿,訾公子,我們就不客氣的打擾了。”
訾簡貢獻出繪蘭傘幫花不語擋去路人偶爾看過來的視線,在前頭領路:“請隨我來。”
百方藥堂今日門可羅雀,病人三三兩兩少得可以,大部分人都去看七皇子進京了,這使偌大的藥堂裡顯得有些冷清。不過,這正好給了花不語他們機會,避人耳目地上了二樓。
訾簡將自己的房間空出來單獨讓花不語進去,又拿來乾淨的巾帕和自己的較小一些的夏袍,叮囑花不語等會將身上的雨水擦乾再換。花不語愣愣地看着訾簡準備着一切,然後才恍然大悟般地看看自己的身上,像是被一桶滾燙的熱水從頭澆下,花不語尖叫了起來:
“上帝啊!——!”
守在花不語身旁一直側着臉的席全被她這一句“上帝”給弄暈了,先不說他不明白什麼意思,關鍵是花不語那開足馬力的嗓音,真的很震耳欲聾。
“公子,你實在是,呃……遲鈍啊……”他的措辭很準確,一針見血。
花不語的臉就那麼通紅了,她羞憤地跑到訾簡的房間裡,將房門使勁關上:“流氓!!你們都是流氓!!”
不帶這麼玩兒的!她又不是來公展的!
“??”訾簡席全面面相覷,流氓?那是個什麼概念?
在等待花不語換衣服的時間裡,兩個大男人在對面訾單的房裡也換去了溼掉的衣服,順便交談交談。
wωw¤ttκa n¤c o
先開口的是訾簡:“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對於‘俞步華’的身份,我會保密。”
席全注視着訾簡的眸子,那裡面除了真誠也沒有別的什麼的了。他嘆口氣:“夫人是不是,很笨?”
俞步華,花不語,恐怕天下只有他家夫人才會想得出這樣簡單的假名,別人只要動動腦筋就會猜到的啊。
訾簡輕笑着,敢這麼說自己頂頭上司夫人的人,怕是被性格隨意的女主人寵壞了,於是他眯起眼睛笑意愈發的濃重,說道:“席校尉不怕被將軍聽到麼?”
席全猛然擡頭,像是感到危險般的盯着訾簡的臉,一臉戒備起來:“知道我身份的人不多,你是如何……”
“我和你,不,確切的說,我和將軍是一路的,恐怕你已經認出我來了吧。”訾簡斂斂笑容,帶着幾絲認真地對席全答道。他的身份,不僅僅是百方藥堂大公子,而且是那個隱匿已久的“醫才”。
席全聽罷收起了防備的姿勢,他點點頭:“我聽將軍說過,你和將軍有過數面之緣,卻不曉,原來當時名動江湖一時的‘醫才’已經被將軍納於麾下了。”
訾簡先請席全落座在面前的木凳上,然後笑答:“與其說是納於麾下,不如說是甘願效命,不爲別的,大將軍的能力有目共睹,四國平亂離不了他。”
“人人皆言,醫者仁心,看來確實不錯,”席全將心情放鬆下來,語氣也輕快多了,“既然這樣,早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已經認出夫人了吧。”
“說實話,夫人的僞裝算不上很成功,要不是訾單當時正在氣頭上,恐怕也瞞不了他,”訾簡說着,“騙騙其他人還是可以的。”至於他們這些專靠行醫吃飯的人,要是連男女都不分了還怎麼看病啊?
席全暗暗想着,也是這個理。而後不久,訾簡拿出了一軸裝裱好的畫卷,眼尖的席全馬上就認出了這軸畫卷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放在訾簡桌上手邊的那暗青色綢緞包首的檀軸畫卷。
訾簡輕輕將畫卷的紮帶扯開,整幅畫卷便在席全的眼下全局展開來。
那是一幅神態與形體完美統一的人物工筆畫,純白色的圓絲絹上用狼毫小筆勾勒出細而勻的線條,於上一名身着淡藍色裙裳的女子斜斜倚着青色的亭柱,帶着半醒半寐的神情,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半睜着慵懶地望向亭外粉綠惹眼的一池荷花出神。
輕柔的淡藍色裙裳稍稍曳地,拖出水紋一般的裙褶,細膩流暢,裙下隱約露出明紋銀絲成錦花一簇的繡鞋,安靜地平放着。
女子的黑色長髮散散地落在一邊,披瀉下來彷彿一襲名貴的黑色錦緞,光澤可人。仔細看着,女子的脣角微微漾着笑意,溫和柔緩,那圓渾流暢的線條一氣呵成,將女子平淡中略顯光華的神韻拿捏得恰到好處,可謂“盡其精微”。
工筆畫力求“取神得形,以線立形,以形達意”,能將人物工筆繪畫成這樣,確實少不得半毫功夫。
“夫人!?”席全認出來了,這畫中閒逸賞荷的藍衣女子便是花不語,只是他奇怪了,從畫中看去,花不語倚着的青色亭柱分明就是將軍府裡望歸亭的亭柱,也就是說,作畫的人一定是在將軍府裡爲花不語畫的,那麼,花不語的畫像怎麼會在訾簡的手裡?
好似看出席全的疑惑,訾簡笑着解釋:“這是將軍交給我的,他再三叮囑,畫中人不得少半根頭髮,”而後他輕笑了幾下,“其實很好猜出畫的是誰,儘管將軍沒有告訴我,但是,放眼天下,還有哪個女子盡得將軍關心,被視若珍寶?自是將軍夫人啊。”
“不要告訴我,這幅畫是出自將軍之手?”席全指指畫卷然後發問。
“九成以上是的,席校尉可想,除了將軍本人,還有誰敢在將軍府的望歸亭裡光明正大地爲將軍夫人作畫,神韻拿捏得如此精細?”訾簡分析道,照理說,這確實是出於將軍的手筆。
原來,將軍除了仗打得好,兵法用得妙,字寫得精,連畫也畫得這麼傳神!真乃神人也!頓時席全心裡對時非深的敬重不止滿漲了五分。
訾簡重新將畫卷收好,然後對着席全說道:“好了,打消了席校尉的疑慮,現在,我們來談談這位喜愛女扮男裝不安分的夫人,她在今日出門到底所爲何事?有何打算?”
他的一雙黑瞳裡斂盡了笑意,變得深沉幾許,像是黑曜石一般,在這因爲烏雲密佈而有些陰沉的白晝裡,閃爍着不一樣的光芒,灼人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