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越大,身體越不好,到了順天三十七年,花不語再也不能承受住寒州的大雪侵襲。時非深原本想帶她去溫暖的南疆,可是她執意要留在寒州。
那一天,雪霽初晴,原本病懨懨的她忽然間精神大好,竟然下了牀,泡了舒服的澡換上了她最喜歡的那件水藍色衣裙,裹着那件白色狐裘,坐在廊下與衆人下跳棋。
遠在荊日的時元顥亓翊和時戀花聽說她的身子不好,便趕回了寒州。此時正和時非深席全一起陪着她下她喜歡的跳棋。
看着暖玉棋盤,花不語低聲問道:“不知道,狐狸他們過得好不好?我很想他們啊。”
“師父他們很好,我已經收到了他的信件,他們正在東海。”時元顥說道,看着母親的眼睛,他忽然覺得心頭一痛。
“是麼?那就好,死狐狸也真是的,不知道回來看看我們……”花不語抱怨着,然後她看着時元顥的眼睛,笑眯眯起來,“我原以爲元顥會是深藍的眼睛,沒想到是與我一樣的黑色眼睛,卻讓緣緣有了一雙和非深一樣的眼睛。”
時元顥純黑的眼睛淡淡地闔了一下,他抿脣笑道:“我覺得黑色眼睛更適合我,父親的深藍眼睛在妹妹身上纔會閃閃發光。”每當時戀花用她那雙深藍的眼睛衝他笑的時候,他總覺得萬物皆因此失色。
時戀花趁機鑽到花不語的懷裡,享受着母親身上柔和的溫暖。“難道娘不喜歡我的眼睛麼?”
花不語點了點時戀花的額頭,笑着說:“當然喜歡啦,像矢車菊藍寶石一樣美麗極了。”
時非深看着女兒無奈地說道:“都是做孃的人了,還這般撒嬌?”
時戀花衝着父親無所畏懼地回道:“就算是那樣我也還是孃的女兒啊,爹爹你說是吧?”
時非深看着一旁淺笑着的亓翊,只得跟着一笑,搖了搖頭。
花不語正享受着這天倫之樂,忽然覺得很累,她的身子晃了晃,便被時非深抱在懷裡,大步進了屋。她的精神這麼快就用完了,躺在牀上沉沉睡着。衆人守到深夜才被時非深打發了回去睡覺。
當天夜裡,花不語有氣無力地撐開眼皮,很快地捂住了守在牀邊的時非深的脣,艱難地扯起笑容笑道:“不要吵醒他們,讓他們好好休息……”
白天的好精神,只是迴光返照,她真的再也撐不下去了。
時非深深藍的眼裡滴下淚水,感覺到花不語漸淺的呼吸,他點了點頭,抓住花不語冰冷的手放在脣邊。幾乎泣不成聲。
“非深,我已經很幸福了……遇上了你,我不後悔……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我繼續看着這個世界。”
“……不、不語……不要說了……”
花不語拉下時非深的腦袋,將自己的脣貼在他顫抖的脣上,輾轉輕吻。她的眼角滑下淚珠,一顆一顆砸在時非深的手上,滾燙炙熱。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非深、願有來世,你依舊是我的一心人……”
“不要……不語,不要、不要將眼睛閉起來,看着我……看着我、你怎麼捨得走?……”
脣上展開一抹純粹的笑,彎起來的弧度像極了弦月。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恍惚間眨了眨,彷彿又看到了那片深藍的矢車菊花海,還有那一夜她第一次看到的藍寶石般的他的眼睛。 щщщ ▪TTkan ▪℃o
手指摸上他滿是淚水的眼,感覺已經走過了千年。只聽她說——
“非深,我會記住你的眼睛……在下一世,我一定會找到你……非深、我愛你。”
應侯順天三十七年冬夜,五十四歲的花不語在時非深的懷抱裡,永遠閉上了眼睛。時非深撕裂般的聲音震響在時家老宅的天空中,久久不能平息,那般傷心欲絕、痛徹心扉。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詩經·邶風·綠衣》)
非深,我們下次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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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花!?快醒醒!你怎麼在這裡睡着了啊?快醒醒!”陶淑文在小鎮旅館中等到日落還不見死黨回來,又跑到山野上去找,果然在花海中找到了一身淺藍連衣裙躺在深藍矢車菊花下睡着的花不語。
推搡着花不語的肩,卻見她臉上流出淚來。陶淑文嚇了一跳狠狠地在她臉上掐了一把:“醒醒老花!睡得這麼死?”
彷彿聽到了一些聲音,花不語很不情願地張開眼皮,從黑暗中漸漸清醒,入眼的是橙色的夕陽光,然後仍然蓄在眼裡的淚全都淌了出來。接着,她看見了陶淑文的那張熟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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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花不語坐起身來,四下看了看發現這裡正是德國小鎮上的那片開滿矢車菊的山野,又發現自己仍然是二十歲的模樣,她有些不可思議,“這是……”
“你睡糊塗啦?不是你自己說要在這裡看花的麼?怎麼還睡着了?害我還特地來找你。”陶淑文在她身旁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花不語捂上心口,一時還不能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死了麼?她不是在時非深的懷裡微笑着閉上了眼麼?怎麼會在德國!?難道這一切都是夢?都是她睡着了以後做的一個夢?
如果是夢的話,爲什麼她的心會痛得這麼厲害?爲什麼她的眼淚不能停止往外冒?爲什麼夢境會那麼真實?
“老花?你、你沒事吧?”看着花不語彎下身子哭泣,陶淑文也跟着蹲下來去看她的狀況。
“這只是一場夢麼!?他只是我夢裡的人麼?……我經歷了那麼多的事,難道、都是假的麼……”花不語大哭起來,聲音響在這片山野上,充斥着痛苦和心傷。
她和他從相遇到相知再到相許最後相守,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個夢麼?可是他的脣,他的淚,他的溫度都那麼真實,都令她眷戀,如果只是夢的話,她真希望可以永遠不要醒過來!
她竟然愛上了一個夢裡的人?要說她穿越,說出去誰也不會信的。
她只能抱着自己的夢,回味、沉醉。
“非深……還好、我還能在夢裡見到你……”花不語扯起心碎的笑,蜷着身體輕聲啜泣。
陶淑文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旅館,看着花不語恍惚間彷彿變了一個人,陶淑文很是擔心。幸好她們住的是雙人房,陶淑文可以隨侍照顧到花不語。
至於花不語口中不停唸叨的那個“非深”,陶淑文也沒有十分在意,因爲在她們所有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任何人叫這個名字,她只當是花不語做夢時夢到了誰,一下子沒回過神來而已。
德國七日遊很快就結束了,花不語也恢復了精神和陶淑文一起回到了家。見到了來接機的爸爸媽媽,花不語又是一通哭,爸爸媽媽被她這樣一哭弄得措手不及。
家裡早就準備好了可口的飯菜,花不語坐在餐桌上食之無味。原本坐在她身邊爲她夾菜的人,是他;原本她一直以爲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可他們就在自己眼前看着自己;原本她已經有了她和他的孩子,她也會像爸爸媽媽一樣用慈愛的目光看着孩子陪在身邊……
可是她已經回到了家,仍是一個二十歲的在校生,身邊有死黨,看着高樓大廈寶馬奔馳,卻再也不見那古老的房子和老舊的青石板路,以及那些和她相離甚遠的人。
花不語拍拍自己的臉,暗自說道,振作一點花不語!就算你和他分在兩個時空,但他如果知道你還活得好好的,一定會很高興的,他一定不喜歡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最喜歡你的笑容,所以,笑着面對生活吧!爲了他,也爲了你自己!
把這份濃烈陳淳的感情默默地藏在心底,鎖在心扉裡,即使他不在身邊,也要勇敢地面對未來!
“非深,我絕對會好好的生活!如果可以,我希望在這個世界裡,能再一次遇到你,無論要我等待多久,我也甘之如飴!”
陶淑文發現,花不語自從德國旅行回來,喜歡上了寫日記。她也曾偷偷問過,那個日記裡每個開頭會寫上的“非深”到底是誰,只聽花不語這樣回答——
“那是我,深深愛過的人。”
每個人愛的形態都不一樣,而花不語,選擇將愛藏在心底,寫在日記裡,並且相信,只要她還活着,她深愛過的人也會同樣的活着,至少,能活在她的心裡。
時間過去,花不語畢業,到走出社會參加工作,再到後來爸爸媽媽相繼年老去世,她走過了人生中美麗的二十歲、逐漸成熟的三十歲、散發成熟魅力的四十歲、漸漸喜歡平淡生活的五十歲,她也退休了。陶淑文嫁給了她一直喜歡着的學長過着甜蜜的生活,現在她的女兒已經快二十了,而花不語,卻選擇了單身。
她的那幫死黨好友,各有各的歸宿,雖然她們天南地北的分開卻也時常聯繫。花不語拒絕相親,委婉地拒絕那些喜歡她的男人對她的好,每當別人問起她爲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時,她只是淡淡一笑,笑得比任何人還要幸福的樣子。
如果這一生等不到他,找不到他,那她下一世就繼續等繼續找,直到遇見那雙深藍如矢車菊藍寶石般的眼睛爲止。
五十四歲的花不語獨自一人坐上了飛機,她忙碌了大半輩子,決定再去一次德國的那個小鎮,看看那片山野上的深藍矢車菊花海。
小鎮下着細雨,絲絲綿綿的雨簾將那片藍色海洋遮擋了部分顏色,朦朧得不太真切。花不語撐着傘,站在當初睡着的那塊草地上,任由雨水將她的米色風衣打溼,她的眼裡只有那抹藍色。
“藍色矢車菊的花語,是什麼呢?”她喃喃自問,有些記不清楚了。
“纖細、優雅、遇見幸福。”身後有人接過她的問題,回答道。
說話的是個男人,用的是中文。聽他的聲音,也有點年過半百的味道。花不語回過神來,將傘打高一些想看看是誰回答了她的問題。
男人又說道:“在雨中欣賞這些花,別有一番風味。”
花不語只看見男人的傘蓋過了他的頭,露出下面穿着得體的衣服。她笑問道:“你很喜歡矢車菊麼?”
男人將傘一旋,雨水甩了出去劃成一個圓圈,他的聲音顯得輕快:“是啊,因爲它們有着和我眼睛一樣的顏色。你看……”
傘慢慢地撐高,先是下巴,然後是脣,接着是高挺的鼻樑。花不語這麼看着,連手也不禁顫抖了起來。
在那鼻樑上,是一雙純粹的深藍眼睛,像海一般寬廣,像寶石一般剔透,又像這些花兒一樣,藍得令她炫目。
那雙日夜浮現在她腦海裡的眼睛,此時,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男子的眼睛看着花不語,然後微笑起來:“你好,其實我是一位矢車菊愛好者,我一生都在和矢車菊打交道,至今仍然孤身一人,說來有些不好意思,可我覺得你,很是熟悉……”
花不語兩眼的淚水頓時落下,她近前一步,也笑道:“是麼,我也有這種感覺……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的目光瞬間變得十分柔和,他將手伸向了花不語。
“我叫時非深,來自中國。”
在那個時空,她五十四歲的時候離開了她最愛的男子身邊,而在這個真實的世界裡,五十四歲的她延續了那份愛,再一次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她知道,幸福一直未曾離開。
用兩個世界的時間,連接起來的愛,不會因爲任何事物而消散,因爲那種愛,是永恆的。
“我叫花不語,很高興認識你,非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