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晉位不久，皇上就駕崩了。
而且是死在我的牀上。
皇后身後跟着哭的天崩地裂的三宮六院，一齊涌進我的雲昭宮。
那一向賢良淑德的皇后娘娘沒有去理會屍體還沒涼透的皇上，反而直接奔我而來。
麗妃狐媚惑主，霍亂後宮，勾結逆臣，謀害聖上，押到天牢，稍後問斬。
三宮六院，上至三妃，下至官女子，無一人爲我求情，可憐我那貼身侍候的小啞巴，嗚嗚呀呀的說不出話，只是一勁的磕頭，做那無用的求饒。
1.
我知道這一天會來，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快到還不確定我的退路是否可靠。
皇上年過半百，而我正是妙齡。
那年慶功宴上，一曲豔舞讓我從舞姬踏上龍榻，成爲皇上的新寵。百般魅惑，讓我入宮不到兩年就成一宮主位——麗妃娘娘。
自我承寵以來，後宮的流言蜚語從未斷過，前朝爭論彈劾的奏章也從未停過。
說我狐媚惑主，說我身份下賤不配爲妃，有辱皇家顏面。
可那又怎樣，皇上只宿在我宮中，就連早朝也可以推掉，只因爲貪戀我牀榻的溫度。
他給了我無盡恩寵，也讓我被天下人唾罵，據說宮外三四歲的小兒都知道我是禍國殃民的妖妃。
那老皇帝可不管許多，他大限已至，高高在上的人哪會管我的死活，他只想在最後的日子裡快活罷了。
老皇帝來者不拒，無論是哪位大臣送進宮的女子都招收不誤，所以後宮十分充盈，皇嗣也格外多，我進宮的第一年，錢貴人剛爲皇上誕下十三皇子。他這一去，以五皇子爲首的黨派就和太子槓上了，因爲宮裡傳出了兩份遺詔，一份讓太子繼承大統，另一份廢太子立五皇子爲儲。
我被關在陰冷的天牢裡，等着被問斬的時候，外面正在兵戎相見。聽說皇后力保太子上位，五皇子一派舉兵反了，兩撥人一路殺到了紫荊城，殺到了太華寶殿，八皇子爲護太子死在了五皇子劍下。最終太子還是平了叛亂，將五皇子一派全部下獄，等老皇帝的喪事辦完就全部問斬。
太子登基了，皇后成了太后，跟隨太子的四皇子、九皇子因爲在平叛時立下大功，故封了王，連帶着將生母戚氏和餘氏都封爲太妃。就連死掉的八皇子也追封爲王，但他生母實在身份低賤又早早歿了，不便追封。
皇上還封了一位太妃，那便是我。呆在天牢時，我怕極了，我怕太子因爲還有一半他母后的血脈，便同他已經死去父皇不太一樣，更愛江山；我怕太子青出於藍勝於藍，比他父皇更快厭棄我，美人常有常換便是了，又不是隻我一個。聖旨到天牢時，我一直忐忑的心終於落回原地，好在新帝沒有忘恩，還記得他這得之不易的皇位有我一份功勞。於是冊封的公公唸完聖旨，我便不顧一切的大哭起來，繼而又大笑，把向生的貪念大大方方的寫在臉上，任旁人如何側目指點都不在意。
爲了名正言順，新帝將她十妹妹給我撫養，還開恩讓我繼續住在宮中。皇后，哦不，是太后也沒再提要將我問斬的話，就連前朝那些死咬我不放的大臣也再不提我禍國殃民的言論。
2.
我從麗妃變成了敬德太妃。
可新帝不愧是先帝的兒子，對我的癡迷比他父皇更盛。藉着孝敬太妃和關懷皇妹的由頭，三天兩頭的往我宮裡跑。
現在的皇后是原來的太子妃，在新帝登基半年後，提出要充盈後宮，新春選秀的主意，太后也拿孝道和國運給新帝施壓。當夜新帝就不顧人倫和皇家顏面宿在了我宮中。
他們父子當真都只貪圖我的姿色，不在意我的名聲和死活。
太平日子才過了半年，我又被推到了刀尖上，相比於之前，這次來得更猛烈，封封奏章上無非就一句話——妖妃不能再留，該誅九族。
新帝剛登基，朝堂本就不穩，幾番施壓下，太后和天下人終是如了願，我被下旨賜死。
我也不知我何德何能讓天下人爲我一人的死歡呼雀躍，舉國同慶。
醒來時，已是敬德妖妃死訊佈告天下的兩天後。宮外的密府，是新帝還是太子時修的私宅，也是在這裡，新帝第一次落入我用溫情織就的羅網，那一次他嚐到了先帝的快樂，爲了獨佔那快樂，他一步步被我引入棋局。
我是個大字不識的奴婢，謀劃這種事可不是我能幹的，可是人一旦有了貪念，那便是另一種說法了。我一個命如草芥的奴僕能貪什麼呢，我不過就是想活罷了！
3.
五皇子想要那位子，可他父皇立的儲君是他二哥哥。他二哥哥命好，投身在了皇后的肚子裡，似乎這天下看起來也唾手可得。
可五皇子認爲這事在人謀，如今儲君雖說是他二哥哥，可是將來誰登上那帝位還不一定呢。
其實憑着五皇子的心計，入主東宮是遲早的事情，可他太貪了。貪心不足蛇吞象，聰明反被聰明誤，那條通往帝位的路是他自己斷送的。
我從小就養在五皇子的密府，管事的大人說，只要我肯努力，沒準能入五皇子的眼當個妾室。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想給人做奴婢，我存了惑主的心思，想要過一過當主子的日子。所以當我扭着腰肢，被五皇子擁入懷時，都還滿心滿眼的做着我的美夢。
五皇子誇我長得妖媚，說是加以調教，天下的男人都將溺死在我的秋波裡。他還說我這朵曼陀羅不應該只開在密府裡，他要讓世人觀瞻。
南邊打了勝仗，龍顏大悅，在太極宮設宴封賞功臣。我按五皇子事先設計好的登臺獻舞，也不出所料的舞上龍榻。說是龍榻似乎也不大合適，因爲在太極宮裡衆目睽睽之下，皇上就迫不及待的褪去了我本就不多的薄紗。呵，當真是世人觀瞻啊，那一夜我一曲豔舞名動天下。
五皇子算的准算的狠，可他千算萬算，都不該把我的命算進去。如果不是他太貪，他早就得償所願的入主東宮了吧。
我按照計劃纏了皇上半月不上早朝，雨露我一家獨享，憑本事讓天下人都知我是那禍國殃民的妖妃。等皇上死在了我的榻上，五皇子便是上書主張極刑處死我那一派，也不對，那時朝堂肯定會因爲我而變得沆瀣一氣，無論是哪黨哪派都希望處置了我這禍國殃民的妖妃吧。
無論是太子還是五皇子，處死我都能贏得天下民心，對於坐穩朝堂是十分有助益的。
按照五皇子的計劃，皇上死在我的榻上，我受極刑而亡，皇上遺詔廢而又立，傳位五皇子，天下盡收囊中。我本應該守好爲奴的根本，爲主子鋪路解憂，可是他早該知道的，我也是個貪心且不本分的人，只要有機會我就想往上爬，更何況是有機會活呢。所以當太子將我壓在地上時，我彷彿看見了生門，便不顧一切不擇手段想要活下去了。
五皇子喜歡下棋，我之前跟在身邊侍候的時候看過幾次，可奈何下棋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學會的，就算學了也下不過五皇子。所以我不敢和五皇子對陣，只能將他教給我魅惑皇上的法子全數用在了太子身上，我常想要是太子和皇上不是親父子的話，我一定死無全屍。
引太子入局，讓太子和五皇子對陣，或許還有幾分勝的把握，更何況太子身後還有個爲他事事計較的母后，而我只需要將五皇子的計劃透露一些給太子，再把太子和他父皇的魂困在我的榻上就好了。
所以後來五皇子的計劃依舊執行，卻不是按原先預定的方向。如果一定有人要爲皇帝的死陪葬的話，之前是我，而後來該是他貪得無厭的五皇子了。
4.
聽府裡的下人們說，今年選秀格外熱鬧，想來新帝有一陣子不會到密府來了。
密府的下人們不知我原來的身份，對我還是極爲恭敬的，以至於宮外的日子還不算十分難過，我也難得的睡了好覺。
自作爲棋子入宮後，我便沒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膽的過活，畢竟宮裡宮外許多人都等着要我性命，之前先皇留宿我宮中時，我往往是死盯着他一動不動到天亮，生怕他夜裡割了我的腦袋，丟回五皇子府去。
在密府裡我還見到一人，之前在五皇子身邊做謀士，五皇子的許多計劃都是他給的意見，包括送我上龍榻，可以說是五皇子身邊最信任的人之一。
沒想到再見時竟是在太子密府，有什麼念頭一下闖入我腦袋裡，驚得我渾身的血液彷彿開始倒流，呼吸困難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
他倒是淡定許多，路過我時還問我是否安好，親切的樣子好像我們是許久未見的好友。
新帝十分體貼，讓原來侍候我的小啞巴跟過來繼續服侍，小啞巴見我失了魂魄，扶着我急急回屋，關好所有的門窗，用厚厚的棉被裹緊我，一如既往的揉搓我毫無溫度的雙手。
小啞巴是這世上唯一給過我溫暖的人。
那年太極宮的大殿上，宴散人盡，只有留下來宣旨的公公和忙着收拾的宮人，刺骨的涼意通過背部的肌膚直達心底。
那公公連眼神都不肯施捨我半分，三言兩語宣完旨就匆匆走了，避我如蛇鼠一般。留下的宮女也只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畢竟我是比她們還要卑賤的舞姬。
只有小啞巴，用不知從哪裡扯來的棉被緊緊的裹住我，一下一下的揉搓我的手，嘴裡啊啊啊的說着什麼，可莫名的我的心就有了歸處，彷彿有能量從指尖傳遍全身。
“小啞巴。”我抱着小啞巴，聽見她啊啊啊的聲音才證實我還活着。
五皇子下的一手好棋，自以爲沒有對手好多年，將先皇、太子、文武百官都當做棋盤上的棋子任他擺弄。
可到頭來，殊不知他纔是那跳樑小醜，窮盡一切陪他一直瞧不上的二哥哥唱了一出《黃粱一夢》罷了。
只笑貴人們弄權做戲，拉我這個卑賤的小人物做甚，左右陰陽竟還有兩位東家。
可嘆新帝還要下場與我搭戲，如今想來還真是受寵若驚，引太子入局與五皇子對弈，可笑太可笑了！
5.
荷花連成片時，新帝纔想起來密府還有我這個小玩意兒。
於是夜裡乘興而至，想要盡興再歸，想來他宮裡新收的美人都沒有我玩的野，在密府裡一待竟就是三日。
新帝剛走，大內賜酒的公公就到了。
只三日罷了，太后未免也太過警惕，怕不是忘了先帝爺半月不上早朝的光景。
小啞巴不肯獨留我一人在屋裡，卯足了勁掙脫人高馬大的侍衛奔我而來，指尖剛有溫度傳來，一抹滾燙的粘稠液體便濺得我滿臉都是。
太后擡舉我了，想要我的命竟然如此大動干戈，小啞巴不過是一個宮女罷了，讓人捆了壓下去就是，何必送她陪我一起上路呢，我不是貴人命，黃泉路上也不需要下人侍候呀。
再說了，像我如此貪生的人，小啞巴怕是要一人過奈何橋了。
我抱着小啞巴，感受着她身上的溫度一點點消失。
“小啞巴。”
“雜家勸你還是儘快接旨的好，飲下這杯忘憂，好讓咱早些回去覆命。”
皇上昨日夜裡還說貪戀我牀榻的溫度，今日怎也不留人護我性命。人死了身上可就涼了，棺槨裡可不比榻上舒服。
“昨夜皇上還與我說爲四王日漸猖獗憂心，不妨將我送到四王府上，陪皇上再演一場。四王也是先帝的兒子，自然也會貪戀我的呀，皇上運籌帷幄，再與我裡應外合，不又是一出好戲。”
“來人，摁着給她灌下去。”
“公公，公公，”那人高馬大的侍衛不知疼人，下手真狠，“求公公和皇上說，奴願意爲皇上去一趟四王府，只要——”
原來忘憂是甜的，可也實在嗆人，咳的我肺要炸開似的。
“屍體你們看着處置便是，雜家這就回去向太后覆命了。”
“公公，不大人，大人等等，只要我去四王府上舞一曲，只要一曲，”那太監身上真嗆人，惡臭的讓人反胃，“求公公和皇上說，只要一曲，奴就有本事讓四王再也逃不掉。”
“那你不妨先去下面候着，等雜家稟明皇上，看皇上何時送四王下去欣賞敬-德-太-妃的舞姿。”
瞎眼的太監，你不知道我是多好用的一手棋，太子有我那是事半功倍，沒我，沒我也的確不打緊。
可再放我活一陣子，就算那四王府吃人肉飲人血也不怕，我願意陪着皇上演戲的，怎麼就不能再讓我活得久一點。
世人皆貪，
我不過是貪生罷了，
可到頭來，
怎麼就連這麼一點貪念也不肯允我呢。
難道這天下太平，百姓苦樂真是我一人可以攪動的？
可我也不要這天下，我也不要往上爬了，我就想活着，活着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