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姚家後門,車輪輾過門坎,踏上後巷的路。
姚守寧扶着陸執的肩膀,跪坐在他身後。
兩人轉移了話題,都下意識的鬆了口氣,經過溫家後門的時候,正在說笑的兩人本能的住口,不約而同的轉頭。
聽到世子的‘心聲’後,許多東西好像與以前都不一樣了。
她雖說避開了陸執的詢問,強行將一切撫平,可她自己知道,一切已經回不到過去單純的時候。
——比如她此時在經過溫家時,竟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溫景隨的臉浮現在她心中,她不知怎麼的,就想起元宵節那日,兩人見面的情景了。
那時她懵懂天真,預感到洪災將至,急着想要前往將軍府報訊;
而溫家人前來拜訪,柳氏與溫太太爆發了衝突。
溫景隨幾次提出想要送她,最終是外祖父召出仙鶴將她送走。
她以前情竅未開,看不懂溫景隨的眼神,此時再想起當時的一幕,卻分明能看得出來溫景隨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巨大失落。
陸執的‘心聲’好似一把利刃,將她心防戳破,許多以前被她忽略的事,一一浮現在她心頭。
她意識到自己在還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好像已經將溫景隨傷害了。
“都怪你!”
姚守寧有些煩惱,拍了一下陸執的肩頭。
“我又做了什麼?”世子莫名其妙,有些委屈。
他還警惕的盯着溫家的後門看,深怕門被打開,出現溫景隨這個攔路虎。
“反正都怪你不好……”
能聽到‘心聲’一事自然不能和陸執說。
姚守寧一臉糾結,坐到了陸執身側。
“我看你就是心情不好,故意找我出氣的……”世子嘀咕。
“對。”姚守寧理直氣壯,指出罪魁禍首:
“就是因爲你——”
因爲他毫不設防的心聲,讓她不知所措。
世子聽聞這話,終於轉過了頭。
他嘴脣微張,那雙漆黑如墨的桃花眼中露出受傷、茫然的神情。
“——誰讓你一、二月都不來找我玩!”姚守寧的身體反應比思緒更快,她不想看到世子這樣子。
幾乎是她話音一落的瞬間,陸執垂落的眉梢一下揚起,他的眼中露出一種‘看破一切’的神情,有些無奈、有些委屈:
“你還說不是因爲這個事!”
“對啊,對啊!”
姚守寧嘆了口氣,她在看到世子神色的那一瞬間,本能撒謊,隱瞞了自己真正的心聲。
“我都說了,不是故意的。”陸執說完,見她沉默不語,騰出一隻手去戳她手腕,小聲的道:
“別生氣。”他偏低下頭來,執着的尋找她的眼睛,與她對視:
“大不了下次我出門時,提前跟你說一聲,好不好?”
面前的少年膚白紅脣,美貌如花。
一半還未束起的長髮垂墜而下,與她對視的眼睛裡卻帶着赤誠。
他不知道自己彆扭的真正原因,在她面前半點兒都不設防,執意要捧上一顆真心。
她的心怦然微動。
“好。”她遲疑着點頭應承,陸執嘴角一咧,露出大大的笑意。
姚守寧咬緊下脣,控制內心的喜悅,伸手推他額頭:
“好好趕車,不要東看西看的!”
“守寧碰我了!”他心中道:“守寧手指好軟,有香氣。”
“……”她臉蛋酡紅,想要啐他一聲,卻又找不到理由,只好縮起腳尖,試圖離他遠些。
“傻兮兮的。”她心中道,卻在念頭形成的剎那,下意識的捂住了嘴。
……
馬車駛出北城,在進入城南中心的時候,就逐漸被堵住。
正如柳氏所說,出門越晚,人越多。
祭祀臺設於城南的白陵江邊,此時還不是祭祀的時間,但已經可以聽到河邊傳來的鑼鼓聲。
洪災之後,五城平民死了不少,哪怕災情已經過去許久,可神都城依舊籠罩着一層若隱似無的陰影。
姚守寧一路隨世子而來,看到沿街店鋪許多都關了門,有些門前破敗,結了蛛網,爬滿苔蘚,似是已經許久沒有住過人。
但進了城南後,一切都改變了。
城南的街道擠滿了人,兩側店鋪全都打開了。
街道上有許多擺攤的小販,還有挑着擔的貨郎,行人絡繹不絕,穿插在街道之間……
說話聲、叫賣聲、敲鑼打鼓聲匯聚至一起,形成一副熱鬧至極的景象。
“少爺!少爺!”
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大喊,陸執與姚守寧同時轉頭,看到遠處穿了一身儒服的羅子文正靠在一間書齋門口,衝兩人招手。
“我們先下車。”
行至此處,人就越來越多,馬車前進困難,還不如下車行走,前往河邊。
姚守寧從車上跳了下來,點了點頭:
“那車怎麼辦?”
她話音一落,就聽到段長涯的聲音響起:
“守寧小姐別急,我來先將車趕走。”
說完,段長涯的身影從馬車一側鑽出。
他今日並沒有穿勁裝,而是穿了一身略微寬鬆的武袍。
衣袍對襟開,交領至胸口處,露出鎖骨。
袍子至膝蓋處,足下配皮靴,腰間纏了皮帶,掛了一把半尺長的匕首。
而那匕首上方掛了一個小鈴鐺,看起來頗爲精緻,但裡面的銅珠興許是掉了,段長涯走動間並沒有響動。
平日段長涯常背的短戟則是不知被他藏到了何處,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又英武。
“段大哥!”
姚守寧一見他的面,就笑着打了聲招呼。
“段大哥……”世子心中陰陽怪氣學了一句,酸溜溜的想:爲什麼守寧管姓溫的,以及子文、長涯二人都稱大哥,就只叫我世子,而不是陸大哥?
“……”
姚守寧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恨不能捂住耳朵。
她想轉頭瞪世子,但段長涯已經上了馬車,坐到了世子先前趕車之處,並笑着和她打招呼:
“守寧小姐,好久不見了。”
他與羅子文之前隨同世子前往晉州,確實很長時間沒見過面了。
將軍府的人對於姚守寧的好感都很深,尤其是她之前數次與世子行動,且救過周榮英,段長涯對她印象就更好了。
他腰側掛了幾個面具,此時扯了兩個下來,遞到陸執與姚守寧面前:
“前面有套圈攤,我贏的!”
今年洪災之後,神都城都籠罩在陰雲之中,大家壓抑多時的情緒好像藉着上巳節一併發泄出來了。
今日的遊玩項目特別的多,段長涯與羅子文等人趁着陸執接人的功夫,已經遊玩了一圈了。
“聽說稍後還有舞龍隊伍經過——”
姚守寧聽得雙眼發光,接過面具,還要再問,陸執就拉她:
“走了走了。”
“誒誒誒——”
姚守寧被他拉着走,段長涯笑着揮了揮手,趕着馬車調頭。
她拿着面具往自己臉上套,世子就有些不大快樂:
“我也能套到,還能比長涯套更多。”
“我知道你能套,但現在有了,我們先戴上,回頭再換其他的嘛。”姚守寧哄他。
兩人容貌出衆,站在人羣之中,已經引來好些路人驚豔的目光了。
姚守寧去拿陸執手中的面具,那面具是木料製成,上面刷了顏料,繪製成一個豬頭模樣,她取了過來,貼到了世子臉頰處。
“你低一點。”
陸執如着了魔,順從的低下了頭。
面具左右兩側有細細的麻繩,她踮起腳尖,將那麻繩繫到了他腦後。
兩人以前也曾有離得近的時候,可那時不是在盜墓,就是在盜墓的途中,過程可能還十分危險,自然是沒有旖旎心思的。
但此時不同。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世子自然將那鼎沸的人聲摒除於自己的耳朵之外。
他低頭的剎那,看到少女主動的靠攏。
姚守寧的面容離得很近,他可以聞到少女髮梢、身上淡淡的香氣,她細潤如白瓷似的肌膚,帶着細細的絨毛,一一被收納於他眼中。
少女的手臂穿過他臉頰兩側,他整個人都像是被她的氣息包圍住。
面具之下,陸執的臉頰爆紅,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將手背到身後。
“好了。”
姚守寧高興的說了一聲。
世子那張美貌無雙的臉被肥頭大耳的豬臉擋住,但他身段高挑,氣質出衆,那一頭濃密如瀑的黑髮柔順,反倒將他臉上的醜陋面具增添了幾分可愛的感覺。
她忍不住笑,回過神才意識到兩人靠得太近了。
陸執的眼神幽幽。
面具遮擋了他的臉,那雙眼睛顯得格外深邃,如兩汪清澈的水潭,將姚守寧的臉映入其中。
他的呼吸吹拂在她臉頰處,姚守寧幾乎能從他眼裡看到自己紅豔的腮頰,及慌亂的神色。
姚守寧笑意一滯,連忙退後,作賊心虛一般將自己手裡的面具捂在自己臉上,把她的臉全部擋住。
“小心一點。”陸執拉了她一把。
兩個小孩舉着風車,嘻笑着從姚守寧腿邊擦過,意識到自己險些撞到人時,轉身向她吐了吐舌頭。
她本想將鬼臉扮回去,但面具阻擋了她的動作。
羅子文很快過來將兩個小孩哄走,接着道:
“世子,我覺得很怪。”
他的話引起了姚守寧的警覺,使她才因爲戴了面具而稍微輕鬆些的心一下又緊繃起來了。
“怎麼個怪法?”
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腳底躥起,讓她打了個哆嗦。
姚守寧下意識的靠近陸執身邊,跺了跺腳。
“我們纔來城南的時候,徐先生說——”身邊人來人往,不方便說話,羅子文護着二人走到角落,這才小聲道:
“這裡有妖氣。”
“妖氣?”
陸執皺起了眉頭。
羅子文點了點頭,道:
“徐先生說這種妖氣很奇怪。”
兩張戴着面具的臉龐都盯着他看,羅子文嘴角抽了抽:
“他說,這裡的妖氣既是濃烈沖天,又若隱似無,像是被某種禁制壓制住。”
姚守寧目光落到了他腰側,他腰上掛了一串流蘇,那流蘇之上串了兩個銅鈴,約摸龍眼大小,先前段長涯身上也佩服了這樣的飾物。
似是意識到了姚守寧的目光,羅子文伸手一撈,將那流蘇握於手中。
他這一動,那銅鈴相互撞擊,但卻詭異的未響。
羅子文晃了兩下,那銅鈴也沒發出聲音,他笑着解釋:
“今日人多,爲防妖邪混入其中,我們帶了撞妖鈴,這是神武門的東西,上面被人施了符咒,唯有妖氣出現,鈴聲纔會響。”
姚守寧聽到這解釋,還沒來得及點頭,剎時之間眼前的畫面就變了。
街道之上的光線迅速暗了下去,許多從街道上經過的人,有大半變了面孔,扭曲成種各樣的怪物。
黑紅的妖氣沖天而起,這些‘人’行走於妖氣之中,面目猙獰可怖。
“啊!”
她發出一聲驚呼,拉住了世子的胳膊。
“怎麼了?”
陸執連忙轉頭看她,說話聲將姚守寧面前的恐怖幻象打破。
“冰糖葫蘆喂——”
“波浪鼓,一文錢一個……”
“豆腐腦,豆腐腦,好吃的豆腐腦。”
“客倌,您來一碗不……”
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陽光直照而下,幻境中的妖氣被驅散,往來的三三兩兩的行人面帶笑容。
“……呼呼……”
姚守寧驚疑未定,喘息了兩聲,還未說話,突然聽到人潮躁動。
“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
三人轉頭往人潮方向看去,遠處傳來嘈雜聲,像是有大批人往這邊而來了。
“應該是舞龍隊伍。” wωw◆тt kдn◆℃ O
姚守寧心中一動,說了一句。
她話音一落,‘咚咚咚’的鑼鼓聲便響起來了。
隨着這鑼鼓聲一響,姚守寧的心臟也開始‘呯呯’跳動,一種不詳的預感在她心中生起,她拉住了陸執的手:
“世子——”
與此同時,司天監的觀星臺上,陳太微正站在那高臺之上,俯瞰着神都城南的方向。
在他身下,除了有稀薄的雲霧繚繞之外,還有層層黑氣匯聚着。
他目光所到之處,有一點紅影出現——那是一條由紅布縫製而成的‘龍’,被人高舉在半空之中,從上望下去,份外醒目。
隨着這‘龍’出現,鑼鼓聲也緊跟着響起。
半空之中,一道細細的紅煙出現,化爲一座小山般的陰影,出現在陳太微的身體上空。
那六條尾巴輕輕搖曳,年輕的道士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神情:
“你怎麼又來了?”
妖王的面容隱藏在紅霧中,一雙狹長的殷紅雙目閃爍着惡意的光澤。
它並沒有在意陳太微的冷臉,這個曾被人類所拋棄的道士,對於妖邪向來惡毒而又刻薄。
“這樣的好戲,我怎麼能錯過?”妖王的聲音響起,半空之中,那陰影處立起的耳朵動了動:
“你聽,他們笑得多歡樂。”
‘咯咯咯咯——’它樂不可吱,問道:
“你說,要是當他們發現異樣的時候,還能不能笑得出來呢?”
狐妖王嘆息着:“人類的笑聲實在是太刺耳了。”它的語氣中透出了一種濃濃的惡,又有些疑惑:“人性脆弱而又自私,人類的身體孱弱而又短暫,力量微弱,生命形同螻蟻,有什麼好開心的?”在神啓帝統治之下的神都,如同一個腐朽將死的生物,無論是洪災還是後來的妖蠱之禍,都給衆人帶來了極大的心理陰影,可不過區區一個節日,一個祭祀,又能令這些人心生短暫的快樂。
狐妖王實在不明白,半空中的陰影甩了甩尾巴,道:“相比起聽他們笑,我還是更喜歡聽他們哭。”“慘叫、哀嚎,恐懼與懦弱,是這世間最美好的禮物——”說完,那小山似的頭顱動了動,問陳太微:“你說呢?”陳太微沒有說話。
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
孽畜就是孽畜,又怎麼可能理解作爲人的複雜情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