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心態崩
姚翝提到的事情,給柳氏的衝擊太大了,使她在驚呼出聲後,便隨即忡怔在了原處。
“這意味着皇室先祖的遺體被玷污,妖族不知有何陰謀。”
姚翝深呼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的話可能會將妻子以往的認知全部推翻,甚至可能……
他的目光落到了三個兒女身上, 姚若筠瞪大了眼,鼻翼急促的張闔;姚守寧咬住了嘴脣,垂下眼皮,濃密的眼睫毛擋住了眼中的思緒。
而姚婉寧神色平靜,額心中那粒硃紅小痣格外醒目。
“皇上已經先急召了一批皇室王公入神都,恐有要嚴查此事的念頭。”
神都本身便不太平,先前暴雨使得白陵江決堤,江水沖垮了沿岸百姓房屋,使得不少人流離失所, 在城中匯聚。
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消息遲早會傳揚開來,到時神都城恐怕是會亂套的。
“因衙門人手不足,爲維護神都穩定,所以我暫時回兵馬司。”
除了維持神都治安穩定之外,還兼要配合鎮魔司的人,查詢三日前代王地宮被人挖掘一事,抓到犯事主謀。
“……”
姚守寧聽到這裡,不敢出聲說話。
在場的人裡,冬葵、清元及白玉三人是知道她三日前的夜裡外出過,雖然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但她當時回來滿身血污, 時間上又與代王地宮之事吻合。
再結合先前程輔雲的問話, 哪裡還猜不到真相呢?
姚婉寧因之前聽妹妹提過,對內情更是清楚。
被矇在鼓裡的,便唯有柳氏夫婦、姚若筠及曹嬤嬤、逢春幾人罷了。
但姚若筠心念一動,擡頭看了看兩個妹妹,卻見二人雖說表情未變, 可他總覺得此事兩人應該都知道什麼,就是瞞着自己罷了。
姚婉寧察覺得到大哥的視線,但她渾然不懼。
事發當日,她鎮住了三個丫頭,又將姚守寧所穿衣物燒燬,事情過去的時間越久,就算有人懷疑,也拿不到把柄。
柳氏則壓根兒沒想到事情真與自己的小女兒相關,她此時不關心代王的屍首有沒有受到妖族的玷污。
她只聽到了丈夫說的話:這世上是有妖邪存在的。
若真有妖邪,那麼今晚程輔雲說的話就不是空穴來風。
她渾身發冷,覺得一股寒氣從心中生起,將她全身每一個關節都凍住。
此時的柳氏想要轉頭去看自己的大女兒那張臉,但無論她如何着急,那脖子卻僵硬無比,根本難以轉動。
“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面上失了血色,整個人都在抖:
“我的婉寧啊,婉寧, 不——不——”
程輔雲說的話響在她腦海中:“……孫神醫中邪……藥引有問題……會帶來災禍……”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柳氏搖了搖頭, 聲音虛弱:
“沒有妖邪,沒有妖邪!”
可是程輔雲的話卻像是在她腦海中生了根,發了芽:
“……長了紅痣,就是中邪……”
“我不相信,不相信——”
姚翝知道有妖邪的存在對她來說衝擊極大,見此情景,立即伸手將她攬住:
“別慌,別慌!”
柳氏的瞳孔都失去了焦距,此時姚翝無疑成爲了她的主心骨。
被丈夫抱住的剎那,暖意迅速包裹住了她冰涼的身體,使她僵硬的脖子轉了過去,第一時間望向了姚婉寧的面龐。
那裡一粒硃紅小痣格外刺目。
姚守寧曾爲這顆紅痣跟她發過脾氣,當時柳氏不以爲然,甚至認爲這個女兒小題大作,故意找事情與自己鬧。
可此時再看,鋪天蓋地的悔意一下將柳氏包裹。
她顫抖着伸手,想去碰觸大女兒那張消瘦的臉,但指尖還沒有碰到姚婉寧時,她便如觸電一般,迅速將手收回來了。
她不敢,不敢伸手去碰!
“程輔雲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柳氏突然抓住了丈夫的衣襟,大聲的問:
“是不是真的?”
她原本就長得高大而豐腴,身體結實有力,此時情急之下,搖得姚翝都難穩住。
“你冷靜一點。”
姚翝用力將她抱緊,柳氏大怒,又推他,尖聲問:
“你告訴我,程輔雲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把婉寧害了,你不要瞞我!”
“……”
迴應她的,是姚翝心痛的眼神。
事情發生當日,他就已經猜到可能會有這樣的後果,也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的。
柳氏對姚婉寧有多愛,明白真相的時候,就會有多痛。
“玉兒!”姚翝突然喚柳氏的閨名,將她用力摟入懷中,臉埋在她頸側:
“這不是伱的錯。”
柳氏先前還神態癲狂,但聽了丈夫的話,卻如墜冰窖,止不住的發抖。
姚若筠隱約猜到姚婉寧的病情有詭異,只是沒想到妹妹是中了邪了。
“我不想聽這些。”
柳氏的面色白如紙,但她深呼了一口氣,仍是十分固執的問:
“我只想知道,程輔雲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突然平靜了下來,一字一句的問:
“我給婉寧取的藥,是帶妖氣的,使她中了邪,給她惹了大禍。”
“是不是?”她雙手抱住姚翝的臉,目光與他對視:
“你告訴我。”
“你不要瞞我。”柳氏嘴脣動了動,像是想故作鎮定,但偏偏她嚇到極致,欲哭無淚,那表情顯得更加難看。
姚翝沉默不語,柳氏眼中的光芒逐漸瓦解,臉上露出心碎、絕望的神色:
“嗚——”
她喉間發出無法自制的嗚咽聲,整個人眼見即將崩潰,姚婉寧突然伸手,重重一拍桌子!
‘砰!’
那聲音極大,屋裡原本心情沉重的人皆被一驚,嚇得一個激靈。
柳氏擡頭茫然看她,她站起了身,問:
“我死了嗎?”
她聲音輕輕細細,氣質溫婉,但眉眼間卻自帶一股堅韌,目光所到之處,沒有人敢貿然出聲。
“別說這樣晦氣的話!”半晌之後,姚翝終於回過了神,先是看了柳氏一眼,接着回了女兒一句。
“既然我還沒死,那娘現在這樣鬧是要幹什麼?”
姚婉寧再度大聲的問。
“……”
柳氏咬緊了下脣,生平第一次面對女兒時,愧疚心虛,連看她的眼睛都沒有勇氣。
“那藥不管有沒有問題,能使我下地行走卻是事實。”姚婉寧也不管柳氏看不看她,自顧自的道:
“我可不管我有沒有中邪,將來會面臨什麼樣的禍事……”
燈光下,她的眼中閃着水光,看上去既是柔弱,卻又似是內藏堅強:
“至少我身邊有家人,有爹、有娘,有哥哥,有妹妹,還有平時疼我、照我的曹嬤嬤發、清元、白玉等。”
大家靜默無聲,屋裡落針可聞。
柳氏木然的表情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眼圈泛紅,卻倔強的沒有使眼淚流出來。
“我的妹妹至今在爲了我的事想辦法,在四處奔走,還沒有絕望,娘這樣吵吵鬧鬧是要幹什麼呢?”
她提高了些音量,大聲的問柳氏:
“是要讓我來安慰你,說沒事嗎?”
“我不是……”
柳氏爲人強勢,平日在姚家是說一不二,生平第一次被人說得擡不起頭來,嘴脣囁囁,不敢出聲。
“不是什麼?”
姚婉寧又問,柳氏被她氣勢所懾,縮了一下肩膀。
“婉寧……”
姚翝見此情景,連忙想要開口打圓場,但見到女兒額頭的那點硃紅小痣,最終嘆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指頭輕拍妻子的胳膊,以示安慰。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又還沒死,不是沒有改錯的機會,娘平日也是這樣教我們的,現在輪到自己,怎麼就忘了個一乾二淨。”
姚婉寧的話讓柳氏既感心痛,又覺得羞愧。
“我累了。”
今晚事情發生得太多,姚婉寧心神一直緊繃,先是擔憂程輔雲對姚守寧不利,後又藉故跟蘇妙真吵了一架,如今又發作了一場,實在是身心俱疲。
“娘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守寧病還沒好,我先送她回去。”
柳氏不敢反對,只是點頭。
“大哥!”
“到!”姚若筠一聽她喚自己,下意識的挺腰坐直,應答了一聲。
“你留着安慰爹孃,我們走了。”
姚婉寧沉着臉,吩咐了一聲。
說完這話,她又換了個語氣,溫柔的去扶姚守寧的胳膊,柔聲細語的問:
“守寧,能不能走得動?我讓清元、白玉扶你。”
“……”
姚若筠有些羨慕的看着這一幕,只恨此時生病的不是自己。
“你們都回去吧,也不要誰陪了,我跟你娘說說話。”
姚翝抹了把臉,吩咐逢春:
“你替兩位小姐打燈籠。”
今夜發生的事情太多,他看得出來大女兒情緒不穩,小女兒又在病裡,深怕冬葵三人照應不來:
“若是守寧、婉寧那邊忙不過來,逢春今夜辛苦一些。”
逢春應了一聲,姚若筠也跟着站起了身來。
幾人相繼出來,等離開了院子,姚守寧才拉了拉姚婉寧袖子:
“真生氣了?”
姚婉寧還沉着臉,看上去像是被氣得不輕。
但‘河神’初現那日,她可是與姚婉寧說過話,知道她並沒有怪責柳氏。
今夜說的那一番話,初時聽來像是在發脾氣,可句句都是在替柳氏開脫,使她不要自責的。
幾個丫環噤若寒蟬,各個都不敢吭聲。
‘噗嗤!’
就在這時,姚婉寧繃不住了,終於笑出了聲來:
“可瞞不過你。”
若論揣摩柳氏心事,拿捏柳氏喜怒,姚家之中,姚婉寧若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但如果是論裝腔作勢的忽悠人,姚守寧自然更是經驗豐富——全是以往在柳氏身邊練出來的。
所以姚婉寧發脾氣的時候,她就看出了端倪。
這會兒姚婉寧一笑,其他人怔了一怔,接着便都各自鬆了一大口氣。
“大小姐原來是故意裝的嗎?”冬葵拍了拍胸,還心有餘悸:
“可把我嚇了一跳。”
“我也從沒看到過小姐這麼生氣的樣子……”
姚婉寧聽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抿了抿脣笑:
“我嚇嚇孃的,免得她哭哭啼啼。”
說完,低垂下頭。
冬葵等人信以爲真,都圍着兩人說笑,提燈籠的逢春也鬆了口氣,緊繃的氣氛一下鬆懈了許多。
而此時姚婉寧轉移了衆人視線之後,趁着無人注意,她揚起的嘴角無力的垂落了下去,眼睛中淚光閃爍。
姚守寧轉過頭時,恰好見姐姐悄悄伸手擦眼角的動作,不由抿了抿嘴角。
這邊兩姐妹離開之後,姚家正屋裡,曹嬤嬤也藉着催熱水的事,退出了正屋。
柳氏靠着丈夫,神色怔忡。
姚翝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環抱着她。
半晌之後,柳氏輕聲的再問了一句:
“今晚你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無論是程輔雲說的話,還是姚翝承認代王地宮之事,對她來說都是極大的心靈衝擊,令她心神恍惚。
“是。”姚翝知道她難以接受,卻也並沒有瞞她的意思。
兩人夫妻多年,對彼此性情都已經十分熟悉了,他清楚柳氏性格堅強,遲早也會理解並直面這種亂局,絕不會退縮。
“婉寧真的是因爲喝藥之事,而中邪了?”
這樣的話,在一個月前,柳氏壓根兒都想不到自己會說。
“是。”
姚翝又點了點頭,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的臉。
她的目光呆滯,臉色泛白。
這幾日她守着昏睡不醒的姚守寧,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的睡一覺了,眼底烏青,那眼袋如同兩個魚泡,頗爲醒目。
今晚小女兒醒來本是好事,可接着鎮魔司來人,她聽到了許多的話,心中還沒有完全消化,接着又去爲一家人準備飯食,忙到現在,沒來得及梳理自己,顯得有些狼狽。
可在姚翝心中,卻覺得她是再好看不過了。
“那額頭的紅痣,就是中邪的標誌嗎?”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姚翝嘆了口氣,再度點頭:
“是。”
“程輔雲說,說……”姚翝數次點頭的動作,像是抽空了柳氏的力氣,她幾乎無法接着說出之後的話。
姚翝將她抱緊,溫聲道:
“你彆着急,想聽什麼,我都給你說。”
“從哪裡說起呢?”他動作溫柔,勾起柳氏散落的鬢髮,替她挽到了耳朵後:
“從西城案件說起吧。”
家裡發生了這樣大的事,他卻始終態度溫和而又從容。
這個向來以畏妻而聞名的男人,此時在柳氏心態崩潰時,以淡定的態度感染着妻子,使柳氏顫抖的身體逐漸平靜,安靜的聽他說:
“西城案件之後,守寧跟我說,她看到了死者張樵的身上鑽出了兩股黑氣,一股……”
這些話是程輔雲先前盤問姚守寧時說過的,但當時柳氏不以爲意,只當程輔雲胡說。
可此時再從丈夫嘴裡說出來時,她才知道這些是真正發生過的,而女兒從未與她說過。
“當夜西城孫神醫的門鎖被人毀去……接着將軍府鬧蛇,世子中了妖蠱,昏迷不醒……”
姚翝語氣不疾不徐,說到姚守寧喚醒世子,後又阻止柳氏取水煎藥。
“……之後婉寧病癒,額心出現一粒紅痣。”
爲此母女倆吵了一架,姚翝看着柳氏:
“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
柳氏一臉茫然,嘴脣動了動,似是想問,這些事情爲什麼姚守寧都不跟她說。
可是話剛到嘴邊,她突然想起,女兒數次似是想跟自己說一些話,可每次提到妖邪,她總是十分憤怒,對此反感異常,動輒喝斥,還將女兒罵哭。
她認爲女兒話本看得多了,沒了規矩,令她在家中罰抄書本,不允她外出。
之後母女二人便疏遠了些,她還曾心中暗自納悶,覺得這個小女兒不再與她親近,也恐慌過。
想了許多緣由,卻沒想到癥結就在自己的身上了。
“婉寧病癒的那日,我被刑獄司的人抓走,就在當夜,那邪祟便找上門了。”
姚翝摸了摸妻子的頭髮,將所有的事一五一十的跟她道來:
“只是你不明內裡,又護女心切,陰差陽錯之下暫時將‘他’趕走。”
他頓了頓:
“我原本令若筠找你要了那塊蛇皮,想讓他交到將軍府的人手裡,請將軍府的人幫忙……”
可是姚若筠還沒有來得及行動,將軍府的人第二日便聞迅趕來了姚家。
“守寧央求世子幫忙,請他驅趕邪祟。”
他低聲道:
“此後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府中人中了妖法,睡得極沉,是世子幫了大忙,將婉寧保住。而守寧因此欠了人情,後面陪世子出城剿妖,都是早說好的。”
柳氏恍然大悟。
以前許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經姚翝一解釋後,便都想得通了。
她想起長公主一家三口來姚家那日,她看到姚守寧喚世子作‘爹’,當時羞怒難當,還要拿東西打她。
事後姚守寧下跪認錯,姚婉寧也跟着哭聲求情。
“……”
柳氏的手又開始抖。
若一切如姚翝所說,姚守寧之所以如此,是想求世子幫忙。
而她之所以求世子幫忙,一切都是因爲她無意中使得姚婉寧中了邪術,女兒只是想要爲她收拾善後。
那她發的那些火,說的那些話,豈不是使得兩個女兒都受盡了委屈?
不知姚婉寧當時知不知道箇中詳情,若她早就知道一切,卻在當日不聲不響,替姚守寧下跪向自己認錯,不知心中是個什麼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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