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爺便得到消息,昨天夜裡,小郡主在院子裡看方公子練劍,兩個人還聊了一會兒天。
“聊什麼了?”
那張一瞬間就黑下去的臉正對着遲楓,遲楓簡直能看到他身體四周黑煙繚繞。
“……也沒聊什麼。”
“嗯?”
雖然只有一個字,語氣語調可不一般。遲楓腦子裡瞬間浮現出碎裂的椅子和長棍,生怕這方啓明的身體也像那些東西一樣在王爺手中變成渣渣。
“郡主想學劍法。”遲楓避重就輕道。
王爺不置可否,又瞪了他一會兒,這才轉過身去不再看遲楓這邊,沉着聲音命令道:“跟在我左右,離郡主遠點。”
遲楓忙不迭點頭稱是。
可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似乎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王爺奉蓮兒爲掌上明珠,愈加寵溺,每天議事也不議了,公務也不辦了,只顧着親自送蓮兒去府中的學堂上課唸書,或是就在自己院子裡,看着那位自告奮勇來教授武功的小師傅指導蓮兒練武。
只要遲楓跟在王爺左右,離蓮兒也就遠不了。他自己倒是謹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規矩,可蓮兒卻率真得很。跟王爺親近起來之後,她膽子也大了,有一次竟然主動向自己的父親提起,要讓方公子教自己練劍。
王爺登時勃然大怒,嚇得小姑娘大哭一場,恐懼之下的遲楓也差點當場犯了心臟病。
爲此,遲楓跟高宇討論現狀,說這樣下去自己可吃不消。高宇安撫他,說當爹的都有這種心理,生怕自己養的女兒跟壞小子跑了,你不用擔心,王爺這麼固執地把你留在身邊,雖然具體原因不明,但至少現在看上去不會殺你。
反正也沒轍,遲楓只能繼續像這樣在人家父親眼皮底下對姑娘的芳心視而不見。不過這倒也有一些好處,那位指導蓮兒武功的小師傅水平頗高,各流派的功夫都會一些,還時不時向女徒弟傳授破解別人招式的防身方法。遲楓從他們的一教一學中瞭解到不少有實戰意義的動作套路。最近,他每天晚上加緊練習,自我感覺身體愈加靈活,不僅漸漸能將方啓明的武功隨時運用自如,而且還能加以發揮和變通——甚至他還看着高宇找出來的錄像,學了幾招關節技技巧。離比賽不足二十天了,遲楓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對戰,試試身手。
他跟那位小師傅稍聊過幾句,二人約好了有空一起切磋。於是這天,趁着王爺有萬分緊要不得不辦的軍政大事,遲楓偷偷溜出來,準備去找那位小師傅過上幾招。
結果剛踏出院門,迎面碰上了洪頌。
遲楓以爲他也是來與王爺商議政事,連忙指路道:“王爺和幾位先生都在書房,永揚兄也快過去吧。”
誰料洪頌口說不急不急,把遲楓拉倒牆角,跟他說起話來。
“照之,你仍執意要去擂臺嗎?一定要離開王府?”洪頌面色凝重地問他。
遲楓不明所以,當然點頭。
洪頌嘆了口氣:“照之,你該知道,當下局勢變幻,正是用人之際,以賢弟的才學,怎會不想留在王爺身邊一展抱負呢。”
遲楓啞然:“永揚兄說笑了,男寵而已……”
“難道不是徒有其名嗎?”洪頌的聲音大了幾分,好像並不怕別人聽見,“原本你我齊心協力,一同輔佐王爺,可能是因爲賢弟姿貌昳麗,王爺又不知受了誰的蠱惑,所以強留了你。可平心而論,現在王爺對照之賢弟非但毫無輕視,而且信任備至。難道你寧願平白揹負污名,也不願助一位明君執掌天下嗎?”
“什麼!”遲楓大吃一驚,後退兩步,肩背抵在了牆壁上。
洪頌堅定地跨一步向前,逼問道:“難道你忘記了方家父兄蒙冤慘死的仇恨嗎?”
“等等……”遲楓感到脫力,他以手扶額,盯着牆角處陰溼的泥土,沉思了片刻,“永揚兄少怒,恕我直言,近來瑞王爺每日陪郡主讀書習武,全然看不出有爭奪天下的野心啊。”
“豈不更需要賢弟在旁勸諫?”洪頌正直道。
遲楓聽了這話,張張嘴沒出聲,露出一個苦笑。
“永揚兄也知道王爺性情乖離,前日又武功大漲。勸諫這等事,就不要爲難我了。”
洪頌彷彿被說中了心事,氣勢頓時弱了下去。他心裡掂量了掂量,忽然探身在遲楓耳邊,悄悄道:“王爺近來確實多有古怪,賢弟看來,是否需要請法師驅鬼辟邪?或者是郡主……”
遲楓再也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
“那個……永揚兄再不過去,王爺他們的議事可就要結束了。”
他一邊說,一邊扯着洪頌的衣袖進了院子,然後自己逮了個機會,跑了。
小師傅見遲楓來找自己切磋,很是高興。時間不多,他們只比試了兩場,遲楓一負一平。結果不論,讓遲楓大爲不快的是那小師傅不僅明顯保留了實力讓着自己,而且總是故意使一些別有意味的招式,對抗時甚至多次有意無意地蹭蹭遲楓的身體,充滿調笑的意味。
遲楓心裡不爽,但也沒法當面指責,還是客氣到了別,然後打定主意再也不找這位自取其辱了。
心情懨懨地回去,恰巧見王爺在找他,遲楓免不得因爲擅離職守受了幾句斥責,好在王爺今日也心事重重,遲楓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懲罰。
遲楓捱罵時,蓮兒在一旁掩嘴偷笑,被她的父親瞪了一眼,也不敢笑了。王爺可能是剛纔討論事情耗費了精神,這時候有些疲乏。他讓蓮兒回房去讀書,讓遲楓自行在院子裡練劍,然後又遣散了其他侍從,獨自坐着,閉幕養神,似乎很快就睡了。
遲楓在練習的間隙,用餘光掃了幾眼不遠處的王爺。他是真的看不出這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會有篡權謀位的野心,也許是遲楓在他身邊跟得太緊,他的一切生活瑣碎都落在遲楓眼中,有時候,遲楓會產生一些莫名的念頭,比如恍惚覺得這個人雖是王爺,卻好像只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
現在,他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裡睡着,在暖融融的陽光下卻隱隱流露出一種寂寞和絕望的情緒,讓遲楓心裡也莫名沉重了幾分。
次日,王府果然來了一班法師。在洪頌等幾人小心翼翼的引薦下,這些手持鈴鐺布幡裝神弄鬼的男男女女涌進了瑞王爺和蓮兒居住的小院子,他們邁開誇張的步子在屋裡屋外各處作法,吟唱着詭秘的咒語,拋灑下許多不明固體和液體。
蓮兒很害怕,埋頭在王爺懷裡不敢睜眼。王爺臉上倒是一直掛着輕蔑的笑容,一言不發地看着這些人折騰。
“有何鬼魅邪祟?”一個男巫走到他身邊時,他伸手捉了人家的衣帶,冷笑着發問。
男巫表現得倒是沉着冷靜,完全不理這院子的主人,依舊雙目微闔,口中喃喃不止,施着沒人懂的所謂法術,與臆想中的惡鬼妖靈殊死搏鬥。
王爺與他僵持了一瞬,也就鬆了手。之後,他沒再說任何話,做任何動作,整個人彷彿一尊不悲不喜的佛陀,穩穩當當立在院子正中。甚至當那羣人大聲搖着鈴鐺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反應,更沒給洪頌等幾個多事的門客臉色看,只是用寬大的手掌撫着女兒的後背,輕聲安慰道:“不怕了,不怕了,他們走了,走了……”
荒唐的法師驅邪儀式就這樣潦草收場,遲楓沒見誰來向王爺稟報驅邪的結果,也不知道那些裝神弄鬼的法師們給了洪頌他們怎樣一個交待。這之後,王爺如故,蓮兒如故,連遲楓的生活也依舊如故。
後來洪頌又找了遲楓一次,還是攛掇他直言勸諫,遲楓再次拒絕,洪頌失望而去。
遲楓聽說,外面的禍亂已經解決了。這次似乎是皇帝故意挑起了事端來試探瑞王的忠心,但瑞王沒有依着謀士們的想法趁機起事,而是全然順着皇帝的意思,表達了身爲一個王爺的效忠之情。
洪頌他們當然是失望的,但也無可奈何。並且他們尚未對王爺失去信心,他們覺得眼下的確時機尚未成熟,待瑞王的羽翼更爲豐滿之時,必定可以一舉奪取天下。
遲楓繼續陪在王爺身邊,他已經慢慢找到了與瑞王相處的方法——其實只要跟在身邊就好,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做事,瑞王對他半點興趣也沒有,甚至如果能有別人使喚,就根本不會看他一眼。
不過……既然這樣,又何必白天黑夜,一日三餐,無時無刻不把方啓明留在身邊呢?
這天晚上,王爺到小喬夫人那裡,遲楓慣例在院裡守着,一邊賞月一邊思索與怪力王爺綁定的人生。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高宇忽然說,費奧娜主動來找他聊天。
“聊唄,你們不是挺熟的。你們聊着,我練練武功。”遲楓毫不在意。
“她平時忙於生意,四處接待客戶,一般沒空閒聊。”
“女人嘛,總會有空虛寂寞冷的時候。”
高宇無意跟遲楓逗趣閒扯,他嚴肅起來:“費奧娜跟我抱怨,說她的蠢貨搭檔自顧不暇還想着要解救別人,怎麼勸都勸不住,心累。我就問她具體怎麼回事,她很驚訝,說我以爲你知道,我那個蠢貨搭檔,就是瑞王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