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太皇太后病逝,早已候在宮外或家中的大臣此時如潮水般涌入皇宮,在覺詞宮殿下跪了整個廣場。人羣一直延伸到覺詞宮外,通向祠壇的那條道兩旁也跪滿了宮人。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暗下來,宮人在宮殿裡換上白色燈籠,掛上白綾。太.祖太皇太后的遺體從內殿被擡出。
老人躺在白絹做的菊花從中,臉色青白,了無生機,卻面容安詳。
周曠珩握着雲月的手動了動。
皇帝與皇后當先,帶領皇族與百官將太.祖太皇太后送往祠壇。
跟在皇帝的妃子後走出大殿,周曠珩終於放開雲月的手。雲月落後他一步,跟在他身後。
爲了讓百官瞻仰太.祖太皇太后的遺容,隊伍走得極慢,可饒是如此,雲月走得仍然很艱難。她的嘴脣血色褪盡,整張臉白得可怕,在昏沉的夜色裡更加顯眼。
人羣中有人的目光攫住了雲月的臉,他的眼神一瞬也不瞬,先是驚訝,接着眉頭緊緊皺起來,神情複雜流露出數不清的情緒。許久許久。
直到身邊的人提醒他,他纔回到現實中,他怔了太久,他側邊的人已經走出了四五步。
“薛兄莫不是見到太.祖太皇太后鬼魂了?你丟了魂的樣子可不多見。”那人與他並肩而行,細聲調笑。
薛尚明臉上早已沒了絲毫情緒,他深沉着眼說:“不得胡言。”
那人看了看四周,悻悻地閉了嘴。
到了祠壇,遺體進入殿中,百官還要跪一次。此時雲月眼前所見起了重影,她強撐着跪下,聽見階上有人說了幾句她沒聽清的話。
“……百官歸——”
接着衆人都立了起來。雲月起到一半突然眼前一黑,她意識還在,但身體已達極限。
雲月站不住,要往前倒時,一雙手從身後扶上她雙肩。她瞬間精神一振,藉着力站了起來。她轉身打算道謝,卻見熠熠燈火中,對面是熟識的人。
那人頭戴一方黑玉冠,膚色爲麥色,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這是光王世子周涼,雲月走時沒見到的那個伯溫兄。
雲月沒有道謝,對周涼笑。
許久未見,除了臉色白得有些不正常,那眼那笑沒有任何改變。讓看見的人彷彿再次活了過來。
周涼扯出笑,但眼裡糅合了許多複雜的東西。
雲月無心探究,打完照面就轉回身。此時周曠珩也正好轉過身,他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周涼。
“王叔。”周涼見禮。
周曠珩點點頭,不再看他。雲月兩步走到了他身邊。
“走吧。”周曠珩說,聲音喑啞。
雲月跟在周曠珩側後方,穿過百官雲集的廣場。皇室先走,此時有無數的目光向這裡看過來,雲月腦袋發脹,無心看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
終於撐到出了宮門,雲月看着面前大片大片的燈籠,只覺頭暈目眩。偌大的廣場上停了各家或華麗或簡樸的馬車、轎子,雲月使勁辨認着,看見了雲家的馬車。也不知是雲霽的還是雲深的。
“王爺。”雲月停下腳步,想喊出聲,卻只發出乾啞的輕喚。
周曠珩還是聽到了,他停步轉身:“怎麼了?”他看着雲月乾裂的嘴脣,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的眉間眼眸乃至聲音裡都是疲憊,雲月下定了決心般說:“我想回家。”
周曠珩怔了片刻,臉色微沉:“你說什麼?”
“雲家的馬車就在那邊,我先走了。”雲月說着就走。此時她累到極致,連說話都是艱難了。
走出幾步,周曠珩的聲音不遠不近傳來。
“雲月。”周曠珩等雲月停了腳步繼續說,“你又忘了什麼?”
雲月轉過頭來,儘量撐開眼皮,周曠珩就在她三步之外。
“本王身邊便是你的家。”周曠珩說,語氣因爲疲憊顯得很是柔軟。
聞言云月腦子裡更迷糊了,她的身體到了極限,恐怕回去就一睡不醒了。周曠珩剛失去了奶奶,她不想給他添麻煩,讓他再因爲她心煩。
“可我想回雲牧嶺。”雲月怔了一瞬後低下頭說。就當她任性好了。
“夠了,別讓本王煩心。”周曠珩沉了臉,“你哪都不能去。”
雲月怔住了,擡頭看周曠珩,觸到他的眼神,心頭一跳。他皺着眉,定定看着她,眼裡雖然疲憊,但是看着她卻是非常認真。
周曠珩見她還不過來,走過去拉她的手。雲月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沒能躲開。
“你別再靠近我了,不然……”雲月呼吸突然一急,還未說出個什麼不然來,突然身子一軟,向後倒去。
“雲月!”周曠珩接住她,因着慣性蹲下了身,將雲月置在腿上。
廣場邊上有一人停住了上馬車的動作,剛從宮門裡走出來的一人臉色一變,下意識便要衝過來,他身後一人及時拉住了他,他看了身後那人一眼,眉頭微皺,又轉回來看向雲月。
吳纓等人早已奔過來,將周曠珩和雲月圍了起來。這邊動靜有些大,廣場邊的人都看了過來。
“快去找大夫。”周曠珩一邊吩咐,一邊抱起雲月向王府的馬車走去。
上馬車前,周曠珩沉聲說:“把子樂叫來。”
王府的馬車快速消失在夜色裡,那幾十名青衣甲冑士兵緊隨其後。衆人目送南邑王遠去,臉上神色各異。
雲月穿着雲雨給她做的衣服,她平日裡不愛穿廣袖長袍衣裳,雲雨做的衣裳都是窄袖,及踝衣裙。雖然用料算是名貴,但沒什麼形制,就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她盤着頭髮,被南邑王抱走了,可衆人都覺得這人不像南邑王妃。
“他是不是對她不好?”薛尚明喃喃問。
“與你無關。”他身後的人冷淡回道。
“朔淵,你還在怪我?”薛尚明說。
雲深沒說話,擡步走開,上了雲家的馬車。
“怎麼回事?”周曠珩問。那大夫把脈也太久了。
“回,回王爺,王妃是勞累過度,加上受了涼,現在非常虛弱……”大夫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還未說完。
“爲何會如此?”周曠珩問,神情更陰沉了。
老大夫幾欲捶胸頓足,京城裡何時有這麼個王爺的,光是坐在這裡便氣勢迫人,令人膽寒。
“草民不知。”人還昏迷着呢,他怎知這姑娘做了些啥。
周曠珩皺眉,老大夫嚇得趕緊補充:“可能是長途奔波,或許是連續操勞,幾日未眠。”
“她何時能醒來?”周曠珩語氣平淡了些。
“好在王妃身體底子好,好好睡一覺,醒來後按時用藥,調理幾日便沒大礙了。”老大夫說。他也拿不準這人幾時能醒來。
周曠珩讓人送大夫出去,老大夫臨走時讓周曠珩多多喂些水給雲月喝。
老大夫走了,等候多時的子樂纔出現。兩人去了外間。
“她在雲牧嶺到底做了些什麼?”周曠珩開口便問。
“王妃並未出過凌絕山莊。王爺也知道,暗衛哪裡都進得了,除了凌絕山莊。”子樂肅容。
周曠珩眉頭未曾舒展,神色中疲色難掩。
“王爺……”子樂遲疑片刻說,“王妃確實有些不該。王爺不必憂心,交給屬下吧。”
周曠珩沉默了一會兒,子樂以爲他是默認時,卻聽他冷了聲音說:“這種話,本王以後不想再聽到。”
子樂怔了片刻。
“找一個可靠的丫鬟。”子樂臨走時,周曠珩吩咐他。
子樂領命,卻有些莫名其妙,什麼時候這種活兒也撂給他幹了?
夜已經很深了,府裡的人忙了一天,此時外面早已沒了人聲,只有斷斷續續的蟲聲傳來。周曠珩獨自一人,想起皇祖母已經不在了,心頭突然被悲哀淹沒。
轉頭看向內室,雲月蒼白的臉埋在枕間,呼吸清淺綿長。周曠珩垂眸片刻,倒了杯溫水,走到內室。雲月睡得很沉,其實與其說睡,不如說昏迷。
周曠珩扶起她的上半身,想喂她喝水。也許是從未做過這事,他費了些時間才喂完一杯水。
放下雲月,他坐在了榻邊。
雲月的睡顏很恬淡,她一動不動,呼吸安穩,跟她醒着的時候很不一樣。
看着她的臉,周曠珩入了神。良久,他的呼吸突然頓了頓,然後呼出的氣息重了些。
他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食指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頭,最後停在了她的嘴角邊。
他腦中回放的,是雲月帶着笑意貼着他奶奶的手的臉。剛要移開,雲月動了動腦袋,就像是在他手裡蹭了蹭。周曠珩趕緊收回手,不再看她哪怕一眼。
雲月半夜醒了一次,見周曠珩坐在一旁,手肘支着額頭打盹。
“周曠珩……”雲月喊道。
周曠珩即刻睜眼,正好與雲月的目光相觸。雲月轉開眼,看了一眼周圍,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你怎麼……”周曠珩想質問雲月,看着她的還是很蒼白的臉,卻沒說出口。
雲月等着周曠珩說話,等了許久也沒見他說出來。
“好餓。”雲月癟了嘴說。
周曠珩看着雲月,心裡想罵人,嘴上卻說:“想吃什麼?”
雲月舔了舔嘴脣,嗯了一聲說:“粥……”
周曠珩給雲月倒了一杯水,走出了內室,讓院裡的暗衛將廚子從榻上拎起來,連夜去煮粥。
可是等他回到內室,雲月已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