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雲月奉爲人生大義的東西被周曠珩說天真得可笑,她也沒有反駁。從嫁到南邑王府那天,她就不可能再天真了,現世殘酷,她不是不知道。在京城,有她兩個哥哥,她的爹孃和雲家的名頭,有周涼,有薛尚明,她沒什麼名望,可身家還是有的。
她的身家給了她很多,她清楚知道自己擁有多少,所以她不可能行止由心。連她二哥都不知道她想明白了,沒想到周曠珩竟然看出來了。
見雲月埋頭不說話,周曠珩沉吟片刻後說:“從你嫁到王府起,就應該忘了雲家,現在,王府纔是你的身家所在。”
周曠珩有心護她,讓她遠離京城的權力漩渦。他不明說,雲月便故意不追問。裝傻,裝不懂,她拿手得很。
馬車裡沉默了片刻。
“啊我想起來了,今日是臘八節!”雲月突然興奮了起來,“難怪街上這麼多人。”
“是,今日臘八。”周曠珩看着雲月說。
“王爺,我們走回去吧,你就當微服私訪,體察民情。我保證不亂跑!”雲月舉起一隻手保證道。
周曠珩斜睨着雲月,沉吟片刻說:“你先告訴本王,你在高戶書房外聽到了些什麼。”
雲月恍然大悟,原來周曠珩在這兒等着呢。
“我以爲王爺聽到了,怎麼王爺來得那麼晚嗎?”雲月細着嗓子說。
周曠珩臉色再次黑了下來。
“你這臉色真難看,我一受驚全忘了,哎呀,怎麼辦吶……”雲月得了優勢便忘了形。
“王府規矩集你也看過了,今日你違反了‘出嫁從夫’這一條,還違反了本王的軍令,本王可罰你禁閉,以及軍法處置……”周曠珩細細數來。
“等等!我怎麼不知道軍法處置這一條?”雲月不淡定了。
“王府規矩集,你看完了嗎?”周曠珩面無表情道。
雖然周曠珩面無表情都很好看,但云月似乎在他的臉下看見了冷笑。她竟然在這裡跌了跟頭。
“那說好了,我告訴你,你讓我出去玩兒。”雲月決定答應這筆交易。
“你先告訴本王。”周曠珩沒有明確答應。
周曠珩不答應也不拒絕。這種伎倆雲月見多了,她篤定周曠珩定然會賴賬。她坐直了身子,看着周曠珩說:“回到王府我一定告訴你,本小姐一諾千金。”
沒想到雲月竟然不上當,看着她無賴一般的做派,他時常忘記她心思不簡單這回事。
“我怕我一告訴你,會影響你的心情,這樣多不好。”我可不想對着一張黑臉到處走,這是雲月沒有說出來的話。
周曠珩沉默了半晌沒說話。
“現在告訴你,我可不敢保證真假,畢竟我現在心情很低落呀,唉……”雲月垂眸嘆氣,佯裝失落道。
周曠珩最終答應了雲月。
若論得寸進尺的本領,天下還真沒人勝得過她。
下了馬車,雲月就如同出了籠子的小鳥,哪裡都有她的影子。周曠珩緊緊跟着她纔沒讓她再次消失。
雲月買了許多食物,南方主要種稻米,許多食物都是米做的,米糕、年糕、糯米糰子等點心都好吃的不得了。平日裡可沒有這麼多小攤販,今日確實機會難得。唯一令人不快的就是寸步不離的周曠珩了,他掛着一張極其臭煩的臉站在雲月身後,雖然一個字沒有催促過,但她時刻感覺到緊迫。
可是沒辦法呀,她還得依賴他替她付錢呢。她的錢袋不見了,估計是翻牆的時候掉的。她可是求了半晌才得來他的錢袋。
“買這麼多,吃得完嗎?”在一家老婆婆的糯米小湯圓攤前,周曠珩在雲月背後幽幽地說。
“放心吧,家裡還有四個丫鬟呢。還有我哥,他胃口可大了。”雲月目不轉睛看着沸水裡滾來滾去的小湯圓,騰騰的蒸汽在她面前繚繞。
周曠珩不置可否,不過聽她說“家裡”的時候,心裡劃過一絲莫名柔軟的情緒。爲此後來她將一個個各式各樣的食物包掛在他身上時,他竟也不抗拒了。
“王爺喜歡吃什麼?”雲月笑問。
“沒什麼喜歡的。”周曠珩淡淡回。
“怎麼會呢?肯定是你自己沒有意識到。你看我手裡拿的,有沒有哪樣是看了想吃的?沒有啊,那你手裡的呢?呃……那邊的滷豬腳,烤雞,肉串……”
周曠珩睨視着雲月,一句話沒說。
“不會吧!你不喜歡甜食,也不喜歡吃肉?!”
周曠珩沒有理會雲月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徑直向前走去,冷冷吐出兩個字:“走了。”
“等等我,等等我。你不會都沒吃過吧?”雲月追上去,和周曠珩並肩而行,她偏過頭看着他笑道。
周曠珩側頭看她一眼,沒有反駁。
“你過得也太沒意思了。”雲月感嘆,周曠珩一個眼角掃過來,她隨即轉換了語氣,“今日本姑娘帶你吃遍岐城美食,補償下你的舌頭。”
“不用,先管好你自己。本王已經容你偏離了回王府的路,現在回馬車上去。”見了雲月真假參半的善意,周曠珩不但不以爲然,還斷絕了她的小私心。
從人羣中到馬車的一小段路上,雲月挪着細碎的腳步,停了三四次,又買了滷豬蹄、烤雞、肉串。
到了王府大門前,周曠珩率先下了馬車,雲月提着十多個大包小包,跳下馬車的時候險些摔倒。周曠珩皺着眉,反應極快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雲月不覺有異,站穩了跟着他進了王府,心中感念周曠珩對她也不算壞,便放棄了在聽到的那些話上嘲諷他的想法。
進了荀院,黑虎上前拿過雲月身上的食物。雲月吩咐他分出一些來吃,剩下的送到宣蘭院去。
“你可以說了。”周曠珩見雲月捧着下巴看着桌案,半晌沒有開口的意思,面無表情提醒她道。
“吃的還沒拿來呢。吃飽了人的心情會好些。”雲月姿勢不變,擡起眼看着周曠珩說。
“黑虎暫時不會回來,快說。”周曠珩微微皺了眉。
雲月癟癟嘴,一隻手點着桌案,一隻手撐着下巴,目光落在案上自己的手指上,她淡淡開口:“指使高戶的是英宗。”說完周曠珩沒有反應,她擡眸看向他,發現他皺着眉,盯着自己一臉不悅。
“別這樣看我,你只要稍微想想便能想通。”雲月說,見周曠珩臉色不變,她接着說:“高戶比你先來南邑吧?京城裡那位高某人是他的表姑吧?那位高某人……”
“夠了。”周曠珩沉聲打斷了雲月。臉色變得很難看。
雲月卻笑了,她坐直了看着周曠珩說:“幸好沒在街上告訴你,我說的那些都是我的推斷罷了。但是英宗二字確實是我在高戶書房外聽到的。”
高戶比周曠珩早半年來到南邑,那時他還是岐城城守,在南邑幾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後來夷人打到了岐城外,他帶頭棄城逃了。周曠珩來到南邑,打退了夷人,他又回來了,繼續在岐城作威作福,周曠珩奪得南邑的實權以後,便撤了他的職,可他還是呆在岐城不走。不但如此,他沒了職權,沒了田地,日子照樣富得流油。周曠珩注意他很久了,他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一直沒有辦他。如今,他不能坐視不理了。
“把你聽到的寫出來,一字不落。”周曠珩對雲月說,說完也不動。廳裡沒有紙筆,雲月嘆了口氣,自己去書房取了紙筆。一五一十地寫出了她聽到的話,後面還加了批註,標明當時說話人的語氣和她的推斷。
“‘那你要如何’——下定了某種決心的語氣,那小子在劫難逃……”雲月寫的字太難看,周曠珩艱難地念出她寫的東西,最終忽略了所有批註。
看完了雲月寫得亂七八糟的對話,周曠珩皺眉道:“這些並不能確定是英宗主使的高戶。”
雲月聞言嗤笑道:“也是,我聽說先皇與南邑王乃是帝王家中少有的真兄弟,真手足。先前我還不信,今日見了果然如此啊。哈哈哈。”
雲月語氣裡的諷刺太過明顯,周曠珩冷了眼,沉下臉看着她。雲月收斂了笑,正色道:“下毒那小子抓到了吧,高戶是否派了人追殺他?”
周曠珩不語。
“審他啊!是,我不用說你也會審的。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他說的話可信些。”
周曠珩不語。
“英宗的人竟然能毒到你,可見他埋下的暗線不會少。幸好這次下的毒不致命,不然……真是令人防不勝防啊。”
周曠珩仍舊不語。
雲月瞥了周曠珩一眼,見他瞪着眼看着自己,便瞪了回去。他臉色不好看,可她沒有說錯話,她底氣足得很。
“你不怕?”周曠珩說。
“怕什麼?哦,你說被你連累啊?有什麼好怕的,反正都嫁給你了。我看啊,在你的地盤,沒人敢來明的。暗地裡嘛,誰弄死誰還不一定呢。”雲月勾起脣角邪邪一笑,像個女流氓。
周曠珩盯着雲月看了許久,直到她有些不自在了纔對她說:“本王再提醒你一次,不可擅自出府。”
雲月被周曠珩突如其來的鄭重唬得有些心虛,敷衍地答應着,離開時就把他的這句話當耳邊風從另一個耳朵裡放了出去。
走出荀院後,雲月在附近徘徊了一陣。看見了黑虎跑出來,對一個侍衛說了幾句話,那個侍衛隨即跑出了王府。不一會兒,相非和吳纓火急火燎地進了王府,徑直奔向荀院。
看來真是英宗了,一個已經入了皇陵的皇帝,南邑王的同胞長兄,竟然在周曠珩身邊安排了可以要他命的線人。那人甚至在他死後仍遵從他的命令,到底是爲什麼?
致命的毒很難做到無色無味,他們用的祟毒,只不過讓周曠珩和她肚子疼了一夜,何必如此打草驚蛇,是否別有目的?
而且,那些人早就安插在了南邑,動手的機會不少,爲什麼偏偏要借她的手來下毒呢?雲家和南邑王到底有什麼關係?
雲月從來沒有相信雲霽把她送到南邑來沒有圖謀,按他的用人手段,即使她是被動送來,也不會讓她真的沒有絲毫用武之地。
當晚,雲月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告訴了雲起。雲起先是小聲譴責了周曠珩給她吃毒點心的行爲,接着可憐起他來。
“生在皇家不容易啊,沒幾個真心實意的。”雲起嘆道。“幸好咱們來了南邑。我在王府裡這幾個月,聽到的幾乎全是說王爺好的,那些個平日裡鼻孔朝天的老兵油子,背地裡都對王爺恭敬有加,幾乎當做神明來敬仰。可南邑王不過二十三歲,他的才能和品行可見一斑。”
“呵,他的德才有待觀察。我看啊,他的性子太軟,不夠狠。不然……”雲月沒有說下去。
雲起環視了四周一眼,最終沒有接話。
不過也就兩日後,雲月便改變了對南邑王的評價。她想不通,這晚怎麼會覺得他的性子軟。
雲起臨走時,兩人約好了下次出府去玩。
“哥,過兩日你休沐,我們出城去吧?”
“好啊,帶你去西郊那家溫泉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