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雲月醒來, 腦子懵得很,等她發現自己在皇宮裡,把樑旭空在心裡唾罵了千百遍。她拉開門, 門外守着個內官, 她請他帶她出去。
內官有些爲難, 今日有朝會, 他們都很忙。雲月問明瞭位置, 自己找路去了。走着走着,前方有百官經過,其中不乏她認識的人。她不想上去露臉, 想着等他們走了再走。
雲月站在路邊不一會兒,就看見甬道後面路口走過一隊人, 當頭一人背後跟了四個內官。他負手走着, 幾個呼吸間便過了路口。待內官也消失, 雲月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她跌倒兩次, 撞到五個人,進屋時還被門檻絆了一跤。
橙花失了顏色,沒了芬芳,雲月看着橙樹,卻看不見橙樹。
兩年了, 什麼都沒變, 只是看到他的剪影, 過去的一切, 她藏得極深的愛和痛都出來了。他的溫柔, 他的霸道,他的狠絕, 他的祈求,他的所有表情,一一涌現。
原來,與他有關的一切從未被她收藏,依舊清晰而鋒利。
她不敢見他,一點兒也不敢。
雲月給了自己幾日去放縱,她去京城一個酒樓聽戲。酒樓有個唱曲的姑娘,聲音極好聽。她連着去了五日,第六日出了事。
那姑娘穿一身秋香色錦衣,牽着個胖小子走了進來。那胖小子同她長得很像,圓臉,眼睛不很大,但眉毛很濃,鼻子很挺,像雲月很熟悉的另一個人。
她擡頭看向二樓時,雲月敏捷地躲到簾子後。聽到一輕一重兩串腳步上了樓梯,雲月隨便走進一間屋子,翻身便從窗上跳了下去。
巷子裡沒什麼人,她急走幾步,繞到了酒樓窗子看不到的地方,迎面卻撞上一人。
看到他,她連逃走都沒了底氣。
“木辛。”她艱難叫出他的名字。
“雲將軍。”木辛垂首行禮。
兩人沉默了許久,雲月終於擡頭看向他。她記得他從前不愛笑,整日只想着守衛好王府,也沒什麼煩心事,總是眉目疏朗的,但如今,他的眉頭越聚越攏,不知是位高任重,還是爲斯人起憔悴。
“對不起。”雲月突然說。
木辛彷彿很詫異。
“是我沒有保護好她。”她紅了眼眶。
“不……”木辛看着雲月道,“這本是她的選擇,若說誰有過錯,只能怪造化。”
“我以爲你一直在怪我。”
“我怪的是她,她爲了你不惜留我一人……”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下來,“但你一次次向我證明,她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
雲月愣在原地,不敢相信木辛竟是如此想的,她一直以爲他恨她。
“雲曦說,你是個好主子,好朋友,好女兒,好妹妹,好王妃,無論你做什麼,總是最珍惜身邊的人,即使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丫鬟,你卻如在乎你的親人般在乎她。能救得你的命,想必她在那邊……會很欣慰吧。”木辛說着,強忍的淚終是留不住了。
雲月也淚流滿面。她看了看天,忍不住哭出聲來。
“雲曦希望你過得開心,若你時時惦記過去,令自己囿於愧疚,纔是真正對不起她。”木辛說。
“雲將軍保重。”木辛走了。
雲月蹲在牆邊,抱着膝蓋哭了很久。
雲月回了酒樓,雲雨已經走了,她正想去尋她,不想來了個大漢,要搶唱曲的姑娘走。大漢一言不發,而姑娘抗拒,酒樓裡看客勸阻無效,姑娘急得說不出話,欲掙脫大漢的手,卻如同蚍蜉撼樹。
如此場面,活生生一出強搶民女。雲月豈能不出頭。
那大漢卻兇得理直氣壯,說:“老子是皇城軍的人,別多管閒事!”
“皇城軍裡的人都是你這般貨色?”雲月擡眸看着他,眸光涼涼的。
“我不對這姑娘做什麼,我只是有話跟她說。”圍觀者紛紛指責大漢,他挺起胸膛狡辯。
“有話何不在此地說?”雲月說。
大漢惱羞,想打了雲月跑路。重拳一揮,被雲月施巧勁擋過了。幾個回合下來,大漢落了下風,雙眼被打得烏青。跟着雲月來的雲府丫鬟早回府去稟報雲起了。
“不是我有話對她說,是我們老大。”大漢見打不過,服軟道。
“把你老大叫來。”
“我老大是皇城軍副將,豈是你想見便能見的!”
“那你說,皇城軍元帥是誰?”雲月笑了笑問。
“哼,你連這都不知道也敢惹老子我?”
“你告訴我。”雲月負手,帶着淡笑看着大漢。
“是鄭將軍,你知道了要如何?”
“鄭雪城?”
“正是!”
“你去把你老大叫來。我在這等你,這姑娘也在這等你。”雲月坐下了,斟了茶來喝。
大漢站起來,看了那姑娘一眼,當真去叫他老大了。
雲月給了酒樓小二一錠銀子,讓他去鄭府把鄭將軍找來。小二面露難色,雲月說:“去,說白雲在這裡等他,無論他來不來,這銀子都歸你。”
聞言小二哪有不去的道理。
雲月在酒樓打架,很快鬧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最先趕到的是雲起,接着是鄭雪城,與鄭雪城一同來的,還有奉姜、郭良君。眼看沒什麼衝突,這幾人擠在人羣裡,沒有露面。
不一會兒,那大漢帶人回來了。鄭雪城擠出去,一看他帶來的真是皇城軍副將。那副將見了鄭雪城卻是一驚,趕緊恭敬行禮。大漢在一旁憋得臉都紅了。
“你的人在這強搶民女。”鄭雪城揹着手,擡着下巴道。
那副將轉身怒罵大漢:“你都幹了些什麼蠢事?!”
大漢從實招來,原來他只是喜歡這姑娘,不想看她在此處唱歌,又沒錢贖她纔出此下策。
“姑娘,你在此處唱歌可是自願?”雲月問。
“是。我是自由身,在此唱歌謀生罷了。”
“你看看,你都不知道內情就幹蠢事,你說你是不是真蠢?”副將趁機罵他。
那大漢埋頭不語。
“喜歡人家,要以禮追求,如此胡攪蠻纏,只會弄巧成拙。”鄭雪城教訓他,“還不快給人家姑娘道歉。”
那大漢倒也實在,規規矩矩道了歉,末了對姑娘說:“我明日還會來的。”
姑娘埋頭,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原諒了他。
事情了結了,雲月轉頭,發現人羣裡站了好幾個熟面孔。她過去打招呼,幾人樂呵呵讓她請客,她正要帶他們回家吃飯。幾人一轉身,讓開視線,雲月和他們纔看見門邊不遠處站着的兩個人。
見了他們,幾人都想下跪,見皇上穿着便服,都收住了動作。
雲月在酒樓打架,招來了這麼多人。雲霽站在周曠珩身後,笑得莫測。
鄭雪城首先打破沉默,拱手行禮請所有人去喝酒,因爲今日是他手下的人鬧事,他打算陪個罪。
到了一家酒樓,入座以後,大家都當奇怪的氛圍不存在。雲月臉上帶着若無其事的笑。周曠珩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也沒有看她一眼。
鄭雪城要敬酒給雲月賠罪,她看着酒杯,毫不猶豫喝了。開了這個頭,接着幾人也都要和她喝酒。喝得半醉之時,雲月立起身,對着皇帝陛下下跪行大禮。
所有人都靜止了。周曠珩也終於看向她。
“陛下。”雲月開口,聲音沙啞,她清了清嗓子,埋頭說,“北疆戰事頻繁,末將回京是爲借兵,還請陛下允末將陳情。”
周曠珩半晌沒有回答,房中寂靜,呼吸相聞。
“你要借誰的兵?”周曠珩開口,兩年來,這還是雲月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雲月壓下翻涌的心潮,靜默了良久才說:“雲家軍和皇城軍,湊足十萬即可。”雲月獅子大開口,房裡起了點聲響,衆人都看向了他們的皇上。
周曠珩將問樑旭空的問題又問了她一遍。雲月喝了酒,剛開始腦子卻還是清醒,說了非戰不可的緣由,說了得勝的把握,說了戰勝如何,戰敗如何,說到作戰方式時才撐不住了。
“犬戎新崛起一支部落,其首領頗有一統全族之才,末將打算以夷制夷,等他們自己將分散的部落聚集起來,我們再,再一舉擊破……”
她聲音越來越低,知道自己思路不清晰了,沉默了一會兒艱難說了句:“你信我就是了。”便倒了。
你信我就是了。
周曠珩聽到這句話,再也撐不住冷漠,淡淡的悲慼籠上他的眉目,他起身離座,走到雲月面前,緩緩蹲身,把她上身扶起來,緩緩往懷裡按。
其餘人都站了起來,眼看着他們的皇上蹲在地席上,像抱至臻至寶一樣抱着她,都紅了眼眶。雲霽讓所有人出去,他最後退出去,關上了門。
房中的情形看不見了,他們聚在走廊中,半晌無人動作。
平日裡高高在上,什麼情緒也沒有的皇上,聽說雲月回來了,老早就召集他們商討,第一日的接風宴是他下令安排的,而今日這場戲,他計劃了三日。
還好,還好雲月說了這句話。
你信我就是了。
不是一口一個陛下,一口一個末將。在她心裡,皇上和她,還是你我。
“雲大人,依你之見,陛下和雲將軍還能在一起嗎?”良久後,鄭雪城問。
“從前,皇上不想當皇帝,天下人都推他,最後成功了。現在,天下人都在推雲將軍。”雲霽說。
聞言幾人都露出了笑容。
雲月恍惚記得自己做了個夢,可等她醒來時,在自己家中,身邊沒有任何夢中人的氣息。
她夢見她喝醉了,他把她抱在懷裡,眼眶紅紅的。他說:“小月兒,你跟朕說句話。”
可她沒有回他。
“說什麼都好,只要是你對珩哥哥說的。”他說這話時鼻音很重。
片刻後,她能動了,她睜開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勾脣笑了。
她只記得很久遠的事,她還說了話。她說:“王爺,又夢到你了。真好。”
剛說完,他眼裡淚水奪眶而出,落在他的臉上。
她擡手撫上他的臉,剛碰到就要軟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又忍不住偏頭親了親她的手心。
雲月摸了摸手心,彷彿真的被他親過,又溼又熱。可那不過是夢罷了,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兩日後,雲起告訴她,皇上答應借兵了,到時只需她一聲令下,皇城軍和雲家軍任她調遣。
雲月和樑旭空激動了許久,樑旭空拉着她第二日就要回北疆。
走前一晚,雲深想勸她別走了,他說:“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事,剩下的,樑將軍自會處理。”
雲月卻說:“哥,你可知京城如此繁華,功勞在何?”
雲深不言。
“京裡看不見刀兵血汗,因爲有人把它們擋在了你看不見的地方。盛世浮華,他們享不了半分,只求苟全性命,竟成了奢求,只因他們生來就在北疆。這不公平。”說這話時,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雲深沒再勸。
回北疆前一晚,雲堂專門跑來告訴她陵關戰役的真相,告訴她是魏歸用血糊了她的字跡,才導致陛下沒看到她寫的信。得知真相,雲月心情複雜,一夜沒睡好。她知道她爹是故意在這個點兒告訴她這些,如此,她會盡快結束北疆的戰事,早日回到京城。可她很受用。
第二日,家人送別時,雲月對雲霽說:“堂兄,我也沒求過你什麼,這次求你件事兒。”
雲霽看着她。
“無論如何,把魏歸留給我。”
雲霽沉吟片刻說:“好。”
雲月剛走,雲霽就被傳召入宮。
皇帝陛下對他說:“是時候了。”
雲霽心領神會,淡然道:“時機已到。剩下的交給臣就好。”
“你?”
“雲家把魏歸時時記在心上,這些年來,雲家齊心協力,在嶺東商政二界安插人手,如今雲家的人已佔了半數。”
周曠珩看着他,眸光冷冷的。
“陛下不必忌憚,我們不過爲了報當初的一箭之仇。阿月和雲家軍的遭遇,我們都記得。”
“三個月夠不夠?”
“綽綽有餘。”
說完,雲霽笑了,周曠珩也笑。兩人都笑得很冷。
兩個月後,嶺東農民起義,戰火突起,一夜之間,靖邊侯府陷落,靖邊侯被亂軍砍死。朝廷即刻派使者前去調查,發現靖邊侯貪污受賄,死有餘辜。半月後,叛軍被鎮壓,叛軍之首發配南邑充軍,靖邊侯一職被永久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