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月讓丫鬟替她穿好衣服。扶她到書案前, 她坐在案前良久,讓她們磨墨,備好信紙。
她提起筆, 一開始手上很穩。寫了近十頁紙, 她的手開始顫抖, 眼神也有些迷離, 最後眼裡滾出一行熱淚。即便如此, 她的臉色還是白得發青。
最後一筆畫下,她再也撐不住,毛筆從手中滑下。
雲霽和雲起不顧一切趕回府, 正看見她倒在丫鬟懷裡。手裡捏着一封厚厚的信。
兩人同時衝到她的身邊,她還沒昏睡過去, 只是呼吸已經有些艱難。
“阿月……”
“雲家已到如此地步, 我若什麼都不做, 於心有愧。”雲月的聲音很輕,幾乎是呢喃道, “我死後,至少會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聽到她說死字,雲起不禁哽咽。
“雲霽,這封信你拿好。若……有朝一日,雲家危急, 交給他。”雲月嘴脣動起來很是艱難, “我不欠誰了, 讓爹孃別怪我。”
她說完就閉上了眼。呼吸輕得幾乎快沒了。
“阿月!你不能走!若你就這樣放棄了, 哥哥一輩子不會原諒你。爹孃和大哥還沒回來, 他們也不會原諒你,哥哥會自責一輩子!你怎麼捨得?你給我醒來!”雲起泣不成聲, 雲月的呼吸沒有再流失。
樑飛拿着參片放進她嘴裡,給她灌了一碗藥。
“爹孃今日就要到了,你怎麼捨得讓他們見不到你,別死,阿月,不要死……”雲起抱着雲月,涕泗橫流,幾乎喘不過氣來。
最終,她的呼吸雖然微弱,但還是穩定了下來。
傍晚,夕陽照進屋裡。雲起看不過去,讓人把所有的簾子都放下來。夕陽餘暉可怕,他的妹妹還年輕,跟這夕陽不一樣。
雲起不確定她到底爲什麼不想活了,若是因爲戰場,她早在中箭時就該一病不起。現在了,到了京城,周曠珩是平安進了京,可是雲家還沒落定,隨時有崩塌的危險,她爲什麼就不想活了?他猛然想到周曠珩,難道是因爲他?阿月若是還愛他,照如今的局勢,她確實會生不如死。可是,是她自己親手推開他的,爲什麼?到底是爲什麼?
絕望之時,他什麼都不想顧了,他想進宮把周曠珩找來。雲霽拉住了他。
“不能讓他知道。”雲霽只說。
“如果真是因爲他,阿月就有救了。”雲起直視雲霽,態度十分強硬。雲霽這才意識到,這位少將軍已不是當初那個少年。
“若是因爲他,你覺得是爲什麼?”雲霽卻不怕說服不了他,“他會來嗎?即使他來了,他會說什麼?他說的有用嗎?戎升,他不是南邑王,他是即將登基的帝王。”
雲起說不出話來。
“可是阿月怎麼辦?她才二十歲,她還那麼年輕。你還記得她的笑容嗎?堂長兄,你能想象阿月這樣沒了嗎?”雲起哭道。
“不能。”雲霽白了臉色,眉間疲憊盡顯,“可我得爲雲家着想,這也是她臨終唯一的願望。”
“阿月不會死的!她只是心情不好,睡得久了。她心情不好就喜歡睡覺,她睡一覺就好了。她沒有臨終!”雲起瞪着血紅的眼睛看着雲霽,彷彿沒了理智。
“即使她真死了也不能讓南邑王知道!”雲霽冷了語氣,“阿月若是沒了,雲家也會跟着沒,你想看着雲家所有人身首異處嗎?你想想你的妻兒,你的父母!”
雲起撕心裂肺大叫一聲,擡腳把一旁茶案踹翻了。
“所有的自責和內疚都是我們該承擔的。”雲霽側身,閉眼道,“就讓阿月靜靜地走吧。”
雲堂一路飛奔趕回了雲府,他跳下馬,踉蹌了一下。護衛扶了他一下,他推開他們,疾步往府裡走去。
他從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會英年早逝,她從戰場上活下來了。可是他一踏進屋,雲起便哭着跪在他面前。他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爬滿了臉頰。
天亮了,雲起拉起簾子,讓朝陽透進來。
金色的陽光照着雲堂的臉頰。這個男人曾是令大嶽周邊異族聞風喪膽的男人,可如今皺紋爬上了他的臉頰,他的額頭,白霜浸潤了他的髮絲。一夜之間,歲月侵蝕,他彷彿老了十歲。
他守在雲月的病牀前,守了一日一夜。傍晚時,雲家衆人趕到。方未夕走到她的榻前,大哭許久後,只見淚水不聞哭聲。
雲家的子孫都守在屏風外,屋內屋外候滿了人。他們風塵滿面,彷彿被風吹溼了眼睛。
雲堂擡手輕撫雲月的額頭,她的額頭很涼。
他對她說了很多兒時的趣事,說到她在軍營惹禍,在外面打架。
“當年我就想,你若是個男兒就好了,爹爹就可以揍你。可你是個女兒,爹爹無論如何也得給你撐着。雲家的男兒都死得早,雲家的女兒有資格囂張跋扈。”
“可你不僅是囂張跋扈,爹爹既欣慰又惆悵。你若是一直這麼沒心沒肺多好,爹爹能護你一輩子……”雲堂哽咽了,他停了很久。
“若是你醒着該笑話我了。”雲堂扯出一個帶淚的笑,“你祖父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心境,我設想過千百遍,可爹爹沒想到居然要送走你。”
“月兒,爹爹……爹爹承受不住哇!”雲堂哭道。
屋內屋外抽泣聲此起彼伏,榻上的人毫不動容。
“阿月,這麼些年,爲父對不住你。你若是想丟下老頭子去了,爹爹也不怪你。但你丟不下老頭子,老頭子會隨着你去!”
雲月驚醒,轉頭看着她爹,眼淚劃過眼角。
“你看這天下,除了爹孃,還有你留戀的地方不是嗎?”雲堂抹了把老淚說,“你還小的時候,指着爲父書房裡那張大嶽地圖說,你要走遍大嶽每一寸土地。你現在去過南邑,戰過西越,還有北疆和嶺東沒去過呢。”
雲月睜開眼,動了動嘴,想說什麼,開不了口。
“爲父只要你好好的,你跑到多遠去都沒關係。”雲堂蹲下身,激動道,“你看北疆,那邊戰事很多,你若去的話,定能作出一番大事業。還有嶺東,那邊海盜氾濫,擾得百姓沒有安生日子,你可以去看看海,帶一隊水軍出來。”
“爹,爹……”雲月終於發出聲音來。
“誒,月兒,好月兒。跟爹爹說,你想去哪?”雲堂喜極而泣。
“女兒讓你擔心了……”雲月說。
候在屏風外的一屋子人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
老太爺得知雲月活過來的消息,不禁溼了眼眶。等那邊忙完了,他把雲堂一家和雲霽叫來。
“我雲家的子孫,無論男女,都是好樣的。”
“十年沒打過如此慘烈的仗了。”老太爺戎馬一生,戰至只剩一人的戰場,他閉上眼就能想到,“以你們之見,南邑王爲何遲遲不出兵?”
“回到京城不久,新良侯之子來找過孫兒,他說南邑王當時不知道陵關守將是阿月,他對阿月有情。欲剷除雲家本是試探,他本以爲阿月會親自去找他……”雲霽說。
“可他還是很下了心。”雲堂嘆道。
“既對月兒有情,爲何連她身在如此險境都不知道?”雲漢的神情變得銳利。
“因當時先皇頒下的聖旨說的是雲家三公子。而且,當時的情況祖父也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對阿月還有情,他手下的人也沒再去探查她的消息。”雲霽說。
雲霽說這些,彷彿在爲周曠珩找藉口。
“堂兄不覺得這些巧合有些牽強了?”雲深道。
雲漢有些疲憊,他眯了會兒眼。
“有一件事,孫兒還未查證,但此時有必要說明。”雲霽沒有再爲他辯解,“當時阿月寫了兩封求援信給南邑王。”
雲深和雲起有些沉不住氣了。
“但他事後才閱覽阿月的信。先前林恪銘和西越王寫的信都被他擱置不理,他把阿月的信放在一邊不看很正常。可是孫兒見過阿月和南邑王的字跡,幾乎一模一樣。若是他看見信封上的字跡,不可能認不出來。事實是他沒看見,因爲兩封信的信封都恰好被血染紅了,看不清字跡。”
“所以?”雲堂問。
“相非告訴我,兩封信的信封沒有什麼異樣,可信紙大有蹊蹺,雲簡親手交給南邑王的第二封信紙被血染紅了幾處,第一封卻乾淨整潔。”
“有人動了手腳?”雲起的渾身都繃緊了,彷彿隨時要找人拼命。
屋裡的人都很震驚,雖不如雲起反應大,但神情都冷了不少。
“當時送信的小兵沒有受傷,而且將那封信看得比命還重要。這一點,南邑軍將領都看到了。而當時除了那小兵,唯一經手那封信的,是豐林郡主,魏歸。”說到這個名字時,雲霽的神情和聲音變得很冷。
“既然如此,查下去。”老太爺冷聲道。
“是。”雲霽應下來。
雲月好了起來,能下得牀了便開始練武。幾日後,雲月對雲堂說:“爹,我要去北疆。”
雲堂愣了一瞬,隨即點了點頭:“好好好,要去哪座城?爹讓人買座大宅子……”
“爹,我去邊境。”雲月說。
“邊境啊,”雲堂想了想,“邊境也好,爹在那邊軍營也認識幾個老傢伙,有時間了能找他們喝酒。”
雲月紅了眼眶,看着她爹說不出話。
“你娘有些怕冷,爹要讓人多備些獸皮。”雲堂說着站起來就要走。
“爹。”雲月喊住他,“我一個人去,參軍。”
自從知道雲月想去北疆戰場,雲霽就知道她先前差點死掉都是因爲周曠珩。他知道她有多愛他了。他什麼都順着她,所有的後果他來承擔。只要她活着就算幫了大忙了。
雲府上下不敢再提皇宮裡的事情,不敢提到南邑兩個字。
“決定了?”雲霽放下筆,擡頭看着雲月。
“定了。”雲月說。
“三叔和三娘……”
“同意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雲霽嘆了口氣,說:“這些職位,挑一個吧。”
雲月隨手指了一個。
“聽說朔淵已經好幾天不肯見你了。”
雲月淡淡笑了笑:“大哥總覺得我去了就是死了。”
“比死了好一點。”雲霽說。
雲月站在雲深書房外,等了半夜。
雲深終於打開房門,也不說話,轉身進了屋。
“大哥,二哥送了我一把短刀。”雲月對雲深說,“你就不送我點什麼?”
雲深負手背對着雲月,握了握拳,沒有說話。
“那我可走了。”雲月笑道。
雲深緩緩轉身,看着雲月半晌,斂了眸光說:“我這麼好的小妹,怎麼他就不心疼呢?”雲深呼吸不穩,似乎疼痛難忍。
雲月再也笑不出來。
“你怎麼也不知道心疼自己呢?”雲深說。
“大哥,我總會回來的。”雲月說,抹掉還未流出眼眶的淚水。
雲深擡起手,雲月自然而然走近他。雲深的懷抱很溫暖,雲月卻一直哭個不停。
最後雲深拿出一個錦盒給雲月。雲月打開一看,是一雙靴子。
“該送的,他們都送了不少。這雙鞋,是你嫂子做的,裡面縫了絨皮,很暖和。”
“大哥,娘爲我做了好幾雙鞋了……”
“……”雲深默了一瞬,“那你也給我帶着!”
早朝時,雲霽將論功行賞的名單呈給周曠珩。第二日就要封賞了,周曠珩晚上纔看見摺子。他一個個看過去,都非常合適。
看到最後,雲月的名字躍入眼簾。周曠珩僵住了,片刻後將摺子用力摔在了地上。
“把雲霽給朕叫來。”周曠珩登基後第一次發火,吳纓絲毫不敢怠慢,親自跑到雲府去傳雲霽。
雲霽出門前,去見了雲月一面。
“這是最後的機會。”雲霽說。
“這是最後一道阻礙。”雲月說。
“雲月!”雲霽皺了眉。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雲月冷聲說,“這是你欠我的。”
在這之前,雲霽都沒有接受雲月要去北疆的事實。因爲過了周曠珩這一關她才走得成,可是現在,這一關,她要他幫她過。
“你可曾想過,我也是不希望你去送死的?”雲霽嘆了口氣。
“誰說我要去送死?你們一個個怎麼都不相信我。”雲月有些煩躁。
雲霽冷哼一聲說:“我成全你,你最好活着給我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