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月不傻。雲霽找她談過之後, 她懵了兩日,但兩日足夠她想通所有的疑問。
雲霽要復仇,要造反, 利用了她, 利用了南邑王, 以他自己和整個雲家來冒險。
她不知雲霽如何謀劃, 也不知周曠珩如何想, 她只知於她而言——
成,天翻地覆。
敗,地覆天翻。
周曠珩做皇帝或者雲家覆滅, 兩個都不是她想要的。
幸而,做選擇的不是她。
雲霽給了她兩個選擇, 等王爺來或者告發他。
呵, 他這哪是給她選擇, 他早就篤定了她絕不會親手將雲家推至絕境。雲月別無選擇,除了配合雲霽的謀劃——拖延時間, 等王爺趕到京城。
周胥樑和雲月談了方未夕以後,雲月似乎不那麼抗拒他了。她靜靜看着他,聽他說話,但她幾乎不接話。
饒是如此,周胥樑仍舊興致高昂。似乎雲月這樣的反應最像方未夕。
他給她看方未夕生前寫給他的信。她看了, 心想, 雲霽到底知不知道, 方未夕是愛周胥樑的。
那信應該是方未夕的死前寫的, 信中字字句句是對周胥樑的不捨和不放心, 她說她此生無悔,最遺憾的是沒能陪他更長久些。
方未夕死於宮裡的爭鬥, 像她這般專寵的妃子,定是後宮裡的衆矢之的。
“是誰害死了她?”聽周胥樑說得多了,雲月隨口問。
不料周胥樑聽了臉上漸漸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嘴脣變得蒼白,眼睫和嘴脣都在微微發抖。他的眉頭皺在一處,眉頭下,眼裡閃着恨意。他沉默了許久,突然起身走了,沒有再看雲月一眼。
雲月目送他的背影走遠了,想了一會兒,大概猜到了她的死和誰有關。
可這關她什麼事呢?她只關心她的王爺會怎麼做,若他真的反了,她該怎麼辦?
周胥樑似乎很閒,昨日纔來過熙平宮,今日又來了。
今日天氣晴朗,雲月似乎心情不錯。周胥樑還未開口說話,她先問他。
“做皇帝開心嗎?”
周胥樑愣了片刻,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
“如果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還會做皇帝嗎?”
周胥樑沉吟片刻給了雲月答案:“會。”
雲月皺了下眉頭,看着他。
周胥樑笑道:“做皇帝有許多身不由己。可是,當所有人匍匐在朕的腳下時,無論他們是否心甘情願,朕願付出一切代價,換金麟殿那一張黑龍榻。”
雲月看着他。她臉上的紅腫還未褪盡,她的臉頰微紅,神色卻是冷肅。
“你如此直視朕,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周胥樑看向雲月,側擡着下巴,嘴角勾起一絲莫測的笑意,“朕只要一句話,你脖子上的腦袋就該掉了。”
夜色濃重,寒意從窗外滲進來,雲月感覺自己的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但她還是直勾勾地看着周胥樑,眸子清亮,卻沒有任何神情。
周胥樑也看着雲月。良久,他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大,漫到了眼裡。
“朕欣賞你。”周胥樑說,“只要你嫁給朕,朕讓雲家再次入朝,並且,不治南邑王擅自帶兵入京之罪。”南邑王帶兵入京的消息,是他讓宮女“無意”透露給她的。
雲月不理會他的這句話,轉了下眼珠子問他。
“你的後宮裡這麼多女人,你都愛嗎?”
聞言周胥樑竟然笑出了聲,彷彿她說了個笑話。
“若是人人都要朕的愛,朕定會累死。”周胥樑說,“她們不要朕的愛,她們要的是別的東西,你可明白?”
雲月搖頭。
“後宮裡什麼都有,有你想不到的奢靡,你想不到的冷漠,還有你想不到的罪惡,唯獨愛情,沒有人擁有得了。”
“那你愛我嗎?”
“月兒妹妹,愛對一個皇帝來說,是最奢侈的東西。”
“那等你愛上我再說吧。”
周胥樑愣住了。
“不管我家王爺地位如何,至少他是愛我的。你看,他都爲了我帶兵入京了。你若不愛我,我還是跟着我家王爺妥當。”雲月捧着下巴,睜着大眼看着周胥樑,彷彿一個天真的小姑娘。
雲月都如此說了,周胥樑與她聊不下去,沒坐一會兒就走了。
第二日,周胥樑又來了。
這幾日他來得頻繁,雲月料想,她的王爺應該很快就要到京城了。
自從周胥樑提出了他想娶她,雲月就掌握了主動權,談話間將他往她想要的方向引。
“我跟我小姨完全不一樣,你也不喜歡我,爲何非要把我禁錮在你身邊?”
周胥樑不回答這個問題,他自己似乎也沒想明白。他喝了口茶,嘆了句好茶後問雲月。
“你愛南邑王嗎?”
“愛情,是奢侈的東西。”雲月說,看着周胥樑眨了下眼睛。
“既然如此,呆在朕的身邊或南邑王的身邊有何區別呢?”
“當然有,他愛我。”
“再如此耗下去,他這個人都不存在了。”周胥樑突然冷了臉。
雲月想,最晚明日,她的王爺就要到了。
“陛下若是有這個本事,也不至於在此勸我了。”雲月笑。
“哼,你猜得不錯。”周胥樑冷聲道,“朕動不了南邑王,可雲家是砧板上的魚肉,朕隨時可以動刀。”
雲月終於變了變臉色,可她裝作無所謂道:“雲霽拿我當棋子,我憑什麼還要爲他們考慮。要死大家一起死。”
“不可理喻!”周胥樑沉聲說。說完拂袖而去,彷彿雲月是個市井潑婦,他一刻也不想與她多待。
雲月白日裡與周胥樑鬥心機鬥得累了,夜裡很早就入睡了。
子樂趕到宮裡,找到熙平宮,幾日了也沒能同她說上話。
今夜天氣晴好,一輪將滿的月掛在宮殿檐角。天地清澈,淡淡月色融入周邊空氣,大地披上銀紗,令人恍若置身夢境。
子樂隱在熙平宮寢殿後檐下,他閉着眼,方圓一里的動靜盡收耳中。
有人闖了進來,他握劍的手微動,還未睜眼,又放鬆了下來。
申應悄無聲息挨近他,與他並排棲在檐下。
兩人一齊對着對面宮牆上的月亮。
空氣寒冷而乾燥,在外面呆得久了,有些人的鼻頭會發癢。
申應的呼吸突然滯了一瞬,子樂瞬間扯出手臂捂住申應的口鼻。他的反應快而熟練,申應不由得怔了片刻。哦,對了,從前他做過許多次這個動作。
因爲她的鼻子不好,□□冷空氣刺激了會發癢,嚴重時會打噴嚏。
因此他不顧她的意願,將她派去做了申字號暗衛,專負責蒐集情報和搜尋人的蹤跡。
申應看了一眼子樂。他仍然閉着眼,臉側對着她,彷彿她並不存在。申應的眼睛黑白分明,映着月光,可見淺淡水光閃爍。
她動了動手指,緩緩擡手。剛要觸到臉前的手臂,子樂恰好收回了手臂。他的動作快而輕,連她鬢角的碎髮都不曾帶起一絲。
子樂先下了屋檐,尋了個方向遁了過去。申應頓了片刻跟上了。
皇宮裡禁衛軍巡邏頻繁,子樂要找個僻靜處卻熟門熟路。他們從小在宮裡長大,同他們的王爺一起,將宮裡的一草一木摸得清清楚楚。曾經,這偌大的皇宮就如同他們的家。
子樂站在暗處,申應走到他面前,只見個暗影,也不知他是否在看着她。
“王爺下令,明日你呆在王妃身邊。無論發生何事,你只需護她周全。”申應對子樂說。
子樂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兩人靜默了片刻,子樂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隨口問了句:“王爺對你有何吩咐?”
“沒有。”申應回道。
子樂沒再說話,申應也不走。良久,子樂才發覺不對勁。
“還有事?”子樂問。
聞言申應即刻抱拳行禮後轉身就走。
夜涼如水。
子樂沒再多想什麼,縱身一躍離了原處,眨眼便不見了蹤跡。
冬日上午,暖陽投下清澈的光。陽光穿過巷子裡一棵槐樹上光禿禿的樹枝,將樹影投在雲府府門上。
雲府的馬車停在門口,車旁站了個布衣車伕。府裡的家主身着墨綠官袍,獨自一人從門裡走出來。他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槐樹。陽光有些刺眼了。他擡步下了階梯,樹影在他身上一晃而過。
巷子那頭有人在叫賣豆花。
“豆花嘞~井水豆花~~熱乎的~豆花嘞……”
雲霽上馬車的動作突然停下了。
他想起了一個人,他曾叮囑過自己不能往心裡放,卻無濟於事的人。
可是今日無所謂了。
她是養在深閨無人識的女子。從小聽從母親的教誨,聽從父親的安排。遇見她時,他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特點,她甚至沒有自我。
後來,她越來越讓他驚豔。
她說:“從前我渾渾噩噩,因爲我不知人活着爲了什麼,現在我知道了。”
那今日以後呢?
雲霽突然有點後悔,後悔淨給她失望了,後悔沒有多教給她一些活着的樂趣。
他把姜良留下,說得冠冕堂皇是爲了雲月,可是連姜良都看出來了,是爲了她。
雲霽把賣豆花的老翁叫過來。
“從明日起,你每日來此擺攤。若見女子帶着孩子,送兩碗豆花給他們。”雲霽說。
老翁迷惑了片刻,雲霽拿出一錠足十兩的元寶遞給他。老翁感恩戴德地答應了。
雲府的馬車走遠了,老翁回過神來,嘀咕道:“路過這兒的夫人,都坐在馬車裡,老頭子我哪裡見得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