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出頭, 白日裡日頭毒辣得很,雲月和兩個丫鬟白天走不了多遠的路,一路吃喝玩樂走到襄安橋, 沒有人追來。停留了幾日, 還不見有人找來。
雲月嘴上不說什麼, 但就連雲袖都看出了她的心思。
“這兒不好玩了, 小姐帶你們去大夷玩玩。”某一天, 雲月一聲令下,當真帶着雲袖和雲曦往更南方走去。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似乎看透了自家小姐的心思。不就是要去絕城大營找王爺麼, 何必找藉口呢?
不料兩人真的想錯了,三日後, 雲月帶着她們繞過了絕城, 當真去了大夷。
進入大夷與大嶽邊境一個小鎮, 她們又停留了兩日。
“小姐,一路上邊民都在說夷人近來頻繁騷擾邊境, 說不定要打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從進入乃蘇鎮,雲袖就坐立不安。
“放心吧,打不起來。”雲月搖着摺扇,完全不把雲袖的話當一回事。
大夷單于新繼位,怎麼可能主動挑起戰爭。好好地走過奪嫡之路上位的單于, 不可能傻到如此地步。
雲月不擔心大夷作死, 所以覺得周曠珩在那樣情況下丟下她, 實在是喪盡天良。他不知道她到底鼓起了多大的勇氣。
那晚之後, 頭幾日她確實氣不過, 這氣呢,主要還是惱羞來的, 尤其在見了麗香館的姑娘們之後,她覺得自己沒臉見人了。
可兩日下來,往心上補一層鐵,臉皮跟着厚了一層,想一想便覺沒什麼了。周曠珩跟那些嫖客怎麼能比呢?他可是擔着南邑六城數百萬百姓興亡的王爺。好歹他走時還象徵性地說了一句“等本王回來”不是。
雲月的勇氣果然用不完。一次用完了,總會一日日補起來,積攢多了,她便覺其實那晚她佔了不少便宜。周曠珩親她的時候多溫柔啊,肯定也是用了情的。這麼久了,她和他總算近了一步,只要一想到此,雲月總是忍不住一個人傻笑,笑得臉蛋紅紅的,眼眸亮亮的。
雲曦等人看出來,其實在離家出走兩日後,她家小姐便開始想念王爺了。
“小姐,王爺是將軍,欲擒故縱恐怕不管用。”
雲月在乃蘇鎮等得不耐煩之際,雲曦一語中的。
雲月趴在竹樓欄杆上,轉眼看向天邊的夕陽,半晌,她嘆了口氣:“是啊,從說出喜歡二字開始我便輸了,沒有哪一招能贏。”
“小姐該去絕城找王爺。”雲曦說。
“不行不行,我們還是回王府吧。”雲袖趕緊擺手,“王爺發現我們跑出來,會捱打的。”
“他要發現早發現了。還是別去煩他了。”雲月收起哀怨,定了神情,“明日啓程去莨罕,辦完事就回王府。”
清早的莨罕很熱鬧,街市裡人山人海,一個個說着夷語,初來乍到的大嶽人也聽不懂。
雲月等人在人潮中緩慢移動,路過一個小攤時,雲月眼睛一亮停下不走了,她看中了小攤上一枚扳指。扳指是犀牛角材質,正面刻了栩栩如生的鷹紋,顯然是用做佩飾的。
雲月拿起扳指,看着小販,把扳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販擡手對她比了個八,又轉頭去招呼別的客人了。小販和買家都說着一口夷語,雲月也聽不懂。
去年雲月和雲起來過莨罕,可他們送完米便回了,也未曾與當地人打過交道。
雲月擡手比了個六,示意那小販看。
小販轉頭,看了雲月一眼,擺手又擺頭:“八錢,一文不能少。”
聽小販說一口夷音濃重的漢語,雲月愣了片刻後笑了。
“此扳指雕工雖好,但質地絕非上乘,我開價六錢已有富餘,大哥莫不是以爲大嶽人錢多好騙?”雲月滿臉笑意。那小販聽了紅了臉。
“要得嘛,六錢就六錢。”見遇到行家了,小販倒也乾脆。
雲月收了扳指給了錢,正準備走,那小販說:“小公子要是喜歡這些,去那前頭北來藻看,那裡面賣的上乘好貨,都是大嶽來的漂亮東西。”
雲月聽了覺得好笑:“我大老遠到莨罕來,自然要買我大嶽沒有的好東西。”
“我們夷族的好東西他店裡也有。”小販繼續解說道,“你看我這攤上沒什麼上乘東西,都是被他們收走啦,北來藻做的是大生意!”
見北來藻在莨罕民間口碑不錯,雲月笑開了。
“莨罕城裡不少權貴都喜歡去,沒得好久前,我看到單于的夫人都去買過東西嘞。”見面前的小公子感興趣,小販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雲月合上摺扇,敲了敲肩頭,擡頭望向前方:“那還真得去看看了。”
莨罕是大夷都城,從城南到城北,與岐城差不多大。
南來藻在岐城算得上蒸蒸日上,北來藻在莨罕卻是獨此一家,生意幾乎做到供不應求。
雲月等人走到北來藻時,幾個隔間都滿了,全是貴客。雲月站了一會兒,衝一身儒袍打扮的小夥計說:“找你們掌櫃出來,就說京城白公子來了。”
小夥計拱手行了個禮,退了幾步才轉身走開。
雲月看着店裡夥計的做派,笑得很是滿意。
南來藻的便宜掌櫃是她撿來的,北來藻的掌櫃可是自己前來應聘的。雲月只見過他一次,生意上的事情,都是白叔在與他交待。如今看來,這掌櫃定然也不一般。
向隸從樓上走下來,到了雲月面前,從容地朝她拱手行禮:“公子。”
“向叔不必多禮。”雲月站得筆直,擡手虛扶了向隸一把。
見雲月一副十足的男兒姿態,向隸微微擡頭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埋下了頭。便是見了這一笑,雲月覺得他眼熟極了,可是找了半天,從記憶中卻找不出這人。
“多虧了向叔,將北來藻料理得如此昌盛,白雲感激不盡。”雲月對向隸微微點頭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公子無須客氣。”向隸微微弓背,將頭埋得更低了。
雲月看着向隸,心中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但她不能確認。而且,若是她想的不錯,那她無論如何套不出話來。
管它呢,有便宜掌櫃不用白不用!
向隸帶着雲月上上下下逛了一圈,最後將她領入了二樓一間靠窗的廂房。
廂房裡除了一方桌案,案上一套茶具,一隻清荷插瓶便沒了別物。
“倒是雅緻。”雲月盤腿坐下,隨口說。
“夷族的富貴人家好這口。”向隸撐開窗子,轉身示意小夥計泡茶來。
雲袖和雲曦隨着那小夥計去了。
坐了一會兒,雲月又打開摺扇搖。扇面上畫着月出山峰,題了一首詠月詩,最後的落款處印了一方畫印。向隸沒看清印的內容。
“店裡的夥計都是嶽人?”雲月問。
“大半是夷人,嶽人也就兩三個。”
“方纔那個小夥計,是嶽人?”
“肖林是夷人。”向隸脣角勾起笑。
雲月越看越覺得向隸熟悉,不是他的臉,他的做派,就方纔這一笑,真的很像某人。
“聽說大夷朝中權貴常來店裡?”雲月轉了話題。
“是。”向隸回答,“朝中不少大臣喜歡附庸我大嶽的風雅,店裡每到一批貨物,很快便售空,尤其是嶽人名家書畫,極其搶手。”見雲月笑了,向隸頓了頓說,“依在下看,公子手裡的摺扇若是放到北來藻,說成鎮店之寶都不爲過。”
雲月停了扇子,瞥了一眼扇面:“那是自然,這扇子無市也無價。”雲月說話間難掩傲然。
趁着雲月停手間,向隸也看清了落款處的印字——清潤。
“清潤先生的字畫自然是無價之寶。”向隸笑道。
清潤先生的名號鮮有人知道,但這位倒賣文玩的生意人知道也不奇怪,雲月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既然朝中權貴常來店裡,不知向叔與他們可有交情?”雲月收起摺扇,狀似隨口問道。
向隸聞言表現無異,他笑着說:“這大夷朝中確有真正風雅之人,向隸樂意與之相交。”
雲月瞥了向隸一眼:“那想必向叔對朝中形勢是瞭如指掌嘍?”
“公子說笑了,在下不過略知一二。”向隸說,臉上卻帶着滿滿的自信。
轉眼間,雲袖和雲曦端着茶進來了。雲月喝了口茶,沒再逗留。
北來藻向先生親自送一位客人出來,街上不少人側目來看,那人年紀輕輕,向先生對他卻頗是恭敬,他們都在好奇那人身份。
“我住在街心芳蕙樓,還要在此逗留幾日。”臨走時,雲月對向隸說,“你若是有事,儘可來訪。”
“公子慢走。”向隸恭敬行禮,目送雲月三人走入人羣。
“小姑娘長大了,風華不減其父啊。”轉身回屋時,向隸自言自語了一聲,誰也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
三日後,雲月帶着雲袖和雲曦準備回南邑。方出城,一人追上來,正是北來藻那個名喚肖林的小夥計。
肖林遞給雲月一張紙箋,恭敬行禮:“公子一路順風。”行了禮便恭敬地走了。
雲月看着他,半晌收回目光,展開紙箋看,上面只寫了幾個字:夷人動,北來知。
“呵。”雲月笑了。
雲袖湊上來問:“小姐笑什麼?”
“得了好東西。”雲月說。
“哦。”雲袖還是不明白,卻也不想了。
雲曦則是一點兒不好奇,只定定看着遠方重重山脈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