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躲藏

我趕緊跳起來, 慌忙間將他推倒在一旁櫃子上,道聲:“得罪!”跳腳逃出屋去。

俗話說,女人的衣櫃永遠少一件衣服。我從前在魏國官道差點凍死, 是因爲少件棉袍;如今在岐國做賊, 又是爲了一件衣服。可見衣服對於女人至關重要, 俗話誠不欺我。

到僻靜處一換衣衫, 這才發現慌亂中扯出來的是件粉色女裝。也罷, 掩蓋住傷口、出得城去最要緊。

我胡亂扯下布條包紮了傷口,蜷在避風處靜靜等到天亮,重新整理了頭髮, 沿着城牆朝城門走去。

走着走着就發現大事不妙:經過城門的人,不論男女, 每一個都擼起了左臂衣袖!

顯然, 他們在盤查左臂受傷的人。

我若無其事地繞了個圈, 慢慢往回走。又見城牆下圍了幾個閒漢,正對着牆上貼的畫像點評:“這人生得倒是不錯!”

“可見要當細作, 需得臉好才成!”

……

我默默瞟了瞟,確定上面畫的與男裝的我本人有七分相似,繼續慢慢往回走。

想來被盜的那戶人家去報了官,說丟失了女裝,城中守軍意識到盜賊便是昨夜襲營的細作, 就命那戶主畫了像全城通緝。

我擡頭看看城牆, 這麼高, 若換做是阿原或許能翻過去, 而我是決計過不去的。看來只好在城中躲藏幾日, 等風聲過去再回鹿野。

普通人家是藏不住的,這大清早的, 店鋪都尚未開張,我藏哪裡好?

兜兜轉轉,還是閃進了一棟香風繚繞的小樓。

青樓此時剛歇業,人人都疲憊不堪,且這裡紗幔層疊,最適合躲藏。

我揀了個相對來說素淨些的房間,聽着這房間的女子浪聲浪氣地送走恩客,回來躺下睡了,自己便也貓在簾幔後面坐下歇息。折騰了兩天,疲累不堪,此時稍微放鬆下來,不知不覺竟睡着了。

睡着睡着,總覺得哪裡不對。

費力睜開眼,還未看得清楚,就聽得一聲冷笑:“您好啊,亦公子。”

我定睛一看,久違的花弄影臉上尚留着昨夜殘妝,正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而我的雙手已被一條絲帶綁了個結實。

她慢悠悠拿了把椅子坐在對面:“從前在魏國看見你時,老孃就覺得哪裡不對,原來你竟是個女人,怪不得榮王那天衝老孃發脾氣。”

從前在首陽的千紅館,我曾不小心中了她袖中迷香,還以爲是蕭欻的授意。

我皺眉瞧着她:“想你從前雖身處青樓,好歹是跟在榮王身邊,舉止卻矜持不俗,如今卻是這粗野做派,呵。”

她嗤笑一聲:“那榮王現在也做了戰場死鬼,可是老孃還好端端活着,如今滿城都在搜捕你,你落在我手裡還要嘴硬。”

聽着她語氣,猜測王裕鬆並未向她透露我的身份,這就還好辦。

我倒有些動了真怒:“你能好端端活着,是因爲裕鬆兄用免死金牌救了你!你卻仍是自甘墮落,呵,真替他不值。”

“什麼免死金牌?不是魏國恩赦麼?關那個王裕鬆什麼事?!”她騰地站起來,過來掐住我左臂:“你給老孃說清楚!”

這狠心女人掐得我疼得幾乎要暈死,我瞧她並不像裝出來的樣子,咬牙道:“你從前冒名南華公主在虞封青樓掛牌,這麼大的事情,你以爲魏國皇帝皇后會放過你麼?要不是王裕鬆拿出了家傳的免死金牌保你一命,你早就成了一堆枯骨!你卻在此處……重操舊業,呵呵,王裕松果然是個傻瓜,金牌何其珍貴,卻用在你這個不值得的女人身上!”

她柳眉倒豎,狠狠將我一推:“胡說!是他負了我,他說要娶我,最後卻又棄了我!他家的人逼得我不得不逃出首陽,流落到此!”

我冷冷看着她:“他是負過你,可你卻也負了他。”

“你,你以爲我願意這樣活着?我根本不會別的營生,我……”她癱坐在椅子上,捂了臉,半晌不說話。

想來她從前在佛寺中被當成公主,自然不用幹活,還有人伺候,一朝淪落,確實難以活下去。

房間內安靜,外面嘈雜的絲樂聲音傳了進來。我這才注意到現在已又到了晚間,想來青樓要開始迎客了。

有人拍門:“紅綃,女兒啊,怎麼不出來迎接恩客?”

花弄影回過神來,去開了房門,聲音忽地嘶啞起來:“媽媽,女兒昨日染了風寒,今日不方便了,求媽媽原諒。”

那老鴇倒也未發火,故作憐惜:“哎呦,那你好好休息,明日可得好起來啊!我吩咐給你熬碗薑湯來。”

花弄影陪笑:“媽媽最是疼我。”

不一會,有人送了薑湯來,花弄影關上門,將湯碗送到我嘴邊,動作倒不似方纔那麼粗魯了:“喝吧。”

我確實已在發熱,大約是手臂傷口沾了河水的緣故,便就着她手將薑湯飲盡。

她拿了修眉小刀將我手上絲帶割開,淡漠道:“滿城都在搜捕左臂帶傷的人,不論男女,你穿了女裝也跑不掉。就在這歇着,病好了隨便你去哪。”

我呆了一會,道:“多謝。”

她沒好氣地將一盤點心遞過來:“吃吧,我好歹也是雍國人,倒沒必要去告發你。”

體溫上升,頭疼欲裂,在她房間昏昏沉沉歇了一天一夜,總算緩過勁來。

雖然記掛着與我一同火燒岐人軍營的兵士,但前天若有人逃出了城,此時應該回到鹿野了,想來盧奎該有應對;眼下我還是自己保命要緊。

*****

花弄影今夜不敢再裝病,裝扮一番,出了房門應酬去了。我思索着怎樣出城,又覺得餓了,起身去拿她桌上的點心。

誰知運氣就這樣奇妙,我一直在簾後躲着,沒人進來;就這一刻功夫,一個女子推門進來:“紅綃姐姐,我給你送藥……”

話哽在喉,她看着我,臉色煞白,活像見了鬼,手中瓷碗“啪”地掉在地上。

我擠出個笑容,正想着撒謊說自己是花弄影的表妹之類的,這女子已走過來,臉上五官都隨着恨意扭曲起來。

見我發愣,她咬着牙恨聲道:“怎麼,您貴人多忘事,不認得我了?——殿下!”

花弄影急急走進來,見此情狀,關了房門,對她低聲道:“鴛兒,你且勿聲張!這是我舊時的朋友,也是咱們雍國人。”

那鴛兒卻尖刻一笑:“你的朋友?你是她的替身罷了!你可知道,她就是、就是南華公主!”

外面的曖昧燈光透進來,照在她脂粉厚厚的臉上,我總算分辨出了些昔日痕跡,顫抖起來:“你是,入畫?”

入畫冷笑道:“殿下總算想起來奴婢的賤名!”

我一時難以置信:“那日宮破,你……沒有死?”

入畫踢着腳下瓷碗碎片:“奴婢雖然卑賤,卻也不想輕易去死,殿下當時見死不救,到如今還寧願我死了麼?”

當時入畫被拖走的那一幕,曾久久在我的噩夢中出現,我確實沒力量保住她;但即便如此,她對我態度惡劣倒也可以理解,只是爲何她一副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樣子?

我解釋道:“入畫,我並非不想救你,可那時我總要以浩太公主爲重……”

“爲何是我?!”入畫歇斯底里叫起來,幸好外面人聲嘈雜,將她的聲音蓋住了大半:“浩太公主便不提,可爲何你能保住入詩和佩茹?卻單單讓我被抓走?!你可知道,他們,是怎麼折磨我的?!”

“從前的宮女中,難道不是我與你的關係最好?!”入畫嚎哭起來:“可你偏偏丟下了我!”

我看着她的眼淚將臉上脂粉衝出溝壑,彷彿宮破那夜的情景又重回眼前:“入畫,是我對不住你,你……且等等,我若能回到雍國,一定盡力補償你……”

外面終於有人聽到了動靜,拍門問道:“姑娘是怎麼了?”

花弄影聽着我們的對話,一直愣在旁邊,此刻忙將我推到簾後,開門賠笑道:“是我不好,與鴛兒拌嘴了,馬上就出來。”

外面的人罵罵咧咧地欲走,入畫忽然掉頭衝了出去,一路尖叫道:“來人哪!有個雍國細作藏在這裡!快報官、報官!”

我一驚,沒想到她真的怨我至此。

外面頓時混亂起來,走廊上有人跑來跑去,叫着:“報官!快去報官!”

花弄影“啪”地關上房門,死死盯着我的臉:“你果真是南華公主?”

我點頭,有些歉意:“你在佛寺當了我的替身……”

她悽然一笑:“若非那樣,我早就餓死街頭了……我從前冒充你在青樓賣身,是我對不住你。”她抓起一個點心塞進我懷裡:“還不快走!”

她打開臨街的窗,街上已有遠近的兵士陸續朝此處涌過來,看來此番要逃走真的不易了。

我按按太陽穴,醒了醒神,正準備躍出去,她卻拉住我,飛快說道:“我本來欠寧雍王室一條命,再後來,卻又虧欠了王裕鬆。你若再見到他,告訴他,我……”

她搖頭嘆息,苦澀笑起來:“我沒有話留給他。”

樓梯上已傳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我來不及多想,翻身躍上屋頂,跳到對面樓上,才匆匆回頭看向她的窗口。

只見花弄影手握一塊碎瓷片,狠狠戳進自己左臂,用力劃出一道傷口,雪白細嫩的肌膚頓時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我大驚失色:“你——”

她擡起頭對我笑笑,那口型像是在說:“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