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求親

阿原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我只在剛記事起見過他們,印象中阿原的孃親恬淡清秀,而他的父親氣宇不凡,是一對極恩愛的夫妻。阿原孃親逐漸病弱,直到後來夫婦二人竟同一天雙雙辭世。

我還隱隱記得那時的阿原,只比桌子高一點,穿着一身孝衣,鼻頭和眼睛都哭得通紅。義父領着我去祭拜,我見他在靈前哭得可憐,便擅自上前去,小手拉着他的衣角:“阿原哥哥別傷心了,小六兒也沒有孃親疼,以後我做你孃親來疼你。”

他卻倔強瞪我一眼,兇道:“滾開!誰要你這小屁孩做孃親!”毫不領情地把我往地上狠狠一推,繼續哭他的。

我摔在地上,哇哇大哭,義父心疼得顧不得拜別故人的禮數,忙不迭跑來,抱起我一看,發現我磕破了額角。傷口結疤好了以後留了道淡淡印記,幸好長大之後頭髮繁密,將那塊印記遮住了,不然要有破相的風險。

自那以後,我想到這件事便氣憤難平,總要時不時給這小子找點麻煩,捉弄一下。而阿原初時還反抗一番,後來便習以爲常,不再理會我。

……

我很少見他如此模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就隨口打岔:“自義父走了以後,我好久沒聽過琴聲了。你跟着他學過彈琴,不如請你彈奏一曲,這樣我就不和你計較你誆我爬高的事情了,你看如何?”

他斜眼看我:“你不正經努力練功來爬,卻整日想着歪主意。你爲了在巖壁上種上藤蔓便於攀扯,抓來小鳥蝴蝶蹭上藤蔓種子,栓了繩子引它們往巖壁上飛。你還搶了寨子裡小孩的風箏,繫上裝種子和小苗的麻袋拿來這下面放飛……你以爲我不知道?”

我耍賴耍到底,乾脆不接話。

他便在我腦袋上敲個栗子,最終還是小心地拿起琴來到洞外,盤腿坐下,以膝蓋當琴桌,將琴緩緩放好,閉目凝神,似是感受着拂過的山風。

半晌,微揚起頭,手指在琴絃上輕拂緩撥起來。

不遠處,一條涓涓小溪順着山勢流淌,在岩石間曲折而下,叮咚悅耳。我坐在阿原旁邊,托腮聽着潺潺琴音和着水聲,看着遠近山巒。

山巒輪廓延綿,安靜挺立不動,似是從亙古就已如此,而我這區區十幾年就在這山間過去,餘下的生涯也仍將在此。

無意間扭頭,阿原正微微闔目仰頭,幾綹頭髮被山風撩亂,我不自覺地打量起他來。

平心而論,這小子細細看來長得頗爲不賴:一雙鳳眼,目光清冽,眉飛入鬢,鼻樑挺直,下頜線條映着陽光看起來更顯優美。若不是身上的粗布衣裳和掌上的繭子,旁人見了真會以爲這撫琴的少年是個氣質絕佳的貴公子呢。

不知怎麼地,我忽然回想起剛纔跌下去被他接住時,聞到他衣服上似有淡淡的荷花香氣,臉上不由地一熱。

忽然又想到,再過個大半年我就十五歲了哎,這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卻仍沒個着落。義父在世的時候,並沒有對這件事交代過什麼,大約是覺得寨子裡誰也配不上我。如今倒變成一樁麻煩事,輪到我自己爲這件事發愁,女大當嫁,我以後總得要成親的……

琴聲略有起伏,我從胡思亂想裡半回過神來,原來是阿原彈錯了音。

他手上沒停,卻轉臉看我,微微皺眉:“讓我給你彈琴,你卻在旁邊走神,這不是讓我同對牛彈琴一樣麼?”

我仍托腮看着他,心曠神怡,迷迷糊糊地嘴邊就冒了句話:“阿原,你說,你同我成親可好?”

“錚!”地一聲,他無比寶貝的琴被撥斷了根琴絃。

他被嚇着似的,顧不得看琴,眼睛定住,怔怔看我。

我才反應過來,怪自己不該這麼不矜持,怎麼着也該等回到寨子裡讓顧家嫂子去給我說媒的,誰知我剛纔昏了頭,居然嘴快得就這麼直接地問人家。他顯然是被我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震驚了。

然而話已出口收不回來,我只能硬着頭皮接着說:“你看,咱們都快是當婚當嫁的年齡了,寨子裡與我年紀相仿的就是你了……奧,還有李三家的小柱子,”我頓了頓,“但是小柱子整天只知道打獵,我覺得未免太野蠻了點,他身上的味道也不好聞。你雖然不那麼招人喜歡,但你衣服上香香的,還能彈琴給我聽,我還是覺得嫁給你比較好些。”

他嘴脣動了動,仍說不出話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像是生氣又像是想笑。

我趕緊補充:“你娶我也算不錯啊,我雖懶了點,但現下我正學着做飯,以後會變勤快的。而且咱們是同門,以後還可以切磋功夫,成親以後也不會沒話可說,對不對?”

他面色和緩了些,終於能說話了:“你就是因爲這些纔想和我成親麼?”

我點點頭,殷切地望着他。

他扭過頭去,把琴扶穩,嘲諷似地嘆道:“你果然還是個傻子……”

我瞧着他的樣子,大約是欲拒還迎,便繼續殷切地望着他。

他沉默着,一遍遍撫着斷掉的琴絃,漸漸臉紅卻眼神黯淡,半晌,吞吞吐吐地對我說:“小六兒,對不起,我……我不能和你成親。因爲,因爲我已經定過親事了。”

這倒奇了,這麼些年,我只知道阿原同我一樣是孤兒,卻從沒聽過他和誰定過親事的。大約是爲了拒絕我,臨時瞎編的理由。

我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是真的嗎?那你和誰定親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我:“是真的,是我父母在生前已經與孔家定親,我以後便得娶孔家的女兒。”

我有點不敢相信:“你是說孔老四家的?可是他只有孔丫兒一個女兒啊……”

而那小丫頭才九歲啊!

看阿原的神情,顯然不是在開玩笑。

我腦袋轟的一聲,貿然求親、當即被拒,這可算是我這十幾年來最最丟臉的時刻了。

*****

我窘迫難當,一個頭變兩個大,也不記得我是怎麼下的巖壁,怎麼回到寨子裡的。

阿原面色僵硬,送我到門口,深吸一口氣,看着我低聲說:“小六兒,若是你、你真的想好了要和我成親,我便……”

“哪裡,哪裡,”我趕緊挽救那點僅剩的可憐尊嚴,“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麼,我是個傻子,想一出是一出。方纔我是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嚇昏頭了,說錯了話,不算數的,明天起來就全忘了,呵呵。”一邊擡手作勢去揉太陽穴,一邊往屋裡走:“哎呦,我這腦袋摔的不輕,現在還是頭痛,我得休息了,你也快回去吧。”

我不敢再看他,手忙腳亂地把門關了。

他在屋外,站了一會,不知何時悄然離開了。

晚間,我躺在牀上,連連拍着額頭,從牀頭到牀腳磨碾芝麻一樣來回滾着,一想到白天做的蠢事,一想到我竟然厚顏到差點和一個九歲小女孩搶起未婚夫,就恨不能用被子把自己捂死。

一夜難眠。

直到天快破曉,我才漸漸入睡。沒多久,卻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