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搏鬥

我抱着晟霰, 立在他身後,心裡腹誹:鬼話連篇,什麼先祖, 明明是我救的!

在場的人立刻又再跪倒, 三拜道:“天佑吾皇!天佑皇子!”。

我瞧着他們神情, 大多流露出真心敬畏拜服之意, 不由感嘆:蕭朔可真能忽悠。

不過也難怪他們被忽悠, 石橋炸/裂、飛石碎亂,在場侍衛多有受傷,但當時正踏在石橋正中的我們卻好好地站在這裡, 尤其是晟霰這嬌嫩嬰兒,毫髮未損, 不能不令人稱奇;事發皇陵內, 說成鬼神之事, 不由得人不信。

蕭朔便命接駕儀仗隊伍先行開拔,隨行隊伍稍歇, 整裝後進入首陽。

禮王關切道:“皇上,您龍體初愈,應注意休息啊。臣帶了御醫過來,不如先行看視,以保萬無一失。”

蕭朔落坐在臨時搭起的涼棚下:“還是六哥記掛朕, 想的周到。”

禮王帶來的御醫上前來搭脈, 卻臉現驚奇, 稟道:“皇上龍體強健, 並不曾受傷。”

蕭朔目視正在開拔的隊伍, 朗聲大笑:“朕不是說了,皇陵內先祖顯靈庇佑, 朕與皇兒分毫無傷。”

禮王眼角微微抽動,躬身道:“臣聽聞皇陵出事,時刻懸心。皇陵乃先祖安息之地,此事非同小可,皇上務必徹查!”

蕭朔點頭:“不錯,敢在皇陵生事,驚擾先祖,簡直數典忘祖,天誅地滅!這種人,死後到地下,祖宗也不容他!”

禮王聞言臉色一灰,額邊不自覺生出一粒豆大汗水。

蕭朔起身目視他,平靜問道:“這些虛妄之事,怎麼六哥動手時不怕,現在卻怕了?”

禮王終於顫抖起來:“皇上說笑,臣……”

“六哥。”蕭朔打斷他:“你我幼時曾親密無間,如今雖是疏遠了,但已到了這地步,難道你就不能再對朕坦誠一次?”

禮王仍躬着身,卻忽地轉頭看向身後。

他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他的近身侍衛不知何時已被支開或制服。他帶來的接駕隊伍忙着開拔,一部分已經走遠了。

禮王終於站直了身子,嘆道:“七弟,你比我高明,這個皇位名至實歸。”

蕭朔淡淡道:“若方纔六哥不等朕露面,直接號令襲擊朕的車隊,或許勝敗難定。”

禮王面色灰白:“若是那樣,我縱使殺了你,卻頂着弒君罪名,哪能壓服衆人?”

蕭朔點頭:“除去這個緣故,還因爲六哥對朕,到底存了一絲兄弟之情,這才猶豫了。”

蕭朔緩緩抽出劍來:“爲報六哥這份情誼,朕親自殺你。”

轉臉吩咐:“將禮王的佩劍拿來給他。”

樂非急忙勸道:“陛下,萬勿意氣用事……”

蕭朔不理,只持劍而立。

侍衛不敢抗命,將劍遞與禮王。禮王也知此時已處死地,乾脆一咬牙接過,拔劍出鞘。

我微微吃驚,抱着晟霰與衆人退開,空出一塊平地。

蕭朔回眸,對我寬慰一笑。

轉眼間,禮王已擡步,挺劍刺向他!

蕭朔格劍擋住。劍刃相撞,鏗鏘有聲。

禮王雖未領軍征戰過,卻看得出身手並不懈怠;此時更是困獸猶鬥,與蕭朔戰在一處,竟絲毫不落下風。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想提醒他小心,卻又不敢出聲,恐令他分心。

漸漸發現,他們兩人劍招原來大爲相似,因此難分高下。

蕭朔的一幫侍衛圍在邊上,人人咬牙、手按劍柄,繃得筆直,唯恐蕭朔一旦有失,便上前護主。

十幾個回合下來,蕭朔依舊身手矯健。我從未近距離見過他出劍打鬥,此時一見,雖然提心吊膽,卻也暗贊他劍術不賴。

忽然間,蕭朔劍路一變,使出了幾招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招式。衆人還未看清,他已經一步上前,將劍鋒刺向禮王,穿心而過!

禮王手中劍掉落在地,鮮血從口鼻溢出,卻欣賞笑道:“這幾招,是師父後來教你的。”

蕭朔點頭。

禮王氣息漸弱:“七弟,我的家人……”

蕭朔坦然看他:“若今日敗的是朕,六哥會放過朕的妻兒嗎?”

禮王苦笑,嘆息一聲,再無多話,倒在地上。

蕭朔抽出劍來,並不回身,默默在原地站了半晌。

禮王的血染紅了銀絲劍穗,流過蕭朔持劍的手、順着劍尖滴落,滲入地面。

衆人鬆了口氣,這才舉劍激動歡呼起來:“吾皇神勇!吾皇萬歲!”

我抱着晟霰,看着那被千呼萬戴的背影,並沒有勝利喜悅,只感覺到他的孤獨入骨。

*****

自皇陵回來,看得出蕭朔一直鬱鬱寡歡。

禮王謀逆,在皇陵行謀害之舉,辱沒先祖、大逆不道;幸而當今皇上得祖宗庇佑,全身而退,毫髮無傷。禮王見事不成,欲與首陽城外攔截迴鑾。禮王如此滔天大罪,本應承受剮身之刑,而皇上念及兄弟情誼,賜予佩劍,公平相搏,一劍穿心,賜禮王痛快一死。

舉國皆盛讚,當今皇上英武仁義、天命所歸。

而蕭朔則沉默處理着此次皇陵之變的後事。

禮王全家貶爲庶人、發配西疆,禮王府中下人盡數斬首。

當日隨禮王接駕的官員,盡皆落獄抄家,由刑部審訊。空出的職缺,由吏部考察新人提拔填補。

數個朝夕過去,禮王的痕跡便被衆人利落抹去,朝局一切如常地運行。

但我知道,此事仍停在蕭朔心上。

帝王之路,有旁人不能解的孤獨;而他的心,也於無奈之中,越來越硬。

一日晚間落雨,蕭朔久久未歸,我便帶了碗紅棗薑湯,去書房看探。

樂非守在門外,面有憂色,見我去了便是一喜:“娘娘來了最好,陛下一個人悶在裡面,屬下們不敢進去打擾;娘娘或可勸解一二。”

我推門進去,只見桌上燈盞已滅,只剩帷邊幾盞昏燈燃着。蕭朔靠坐在大開的窗前,支着頭,任風帶雨氣吹進來。

他回頭見我,似回過神來:“阿輝?現在已很晚了麼?”

我走到他身邊,撫着他鬢髮,他便疲憊地將頭埋在我懷中。

良久,回憶道:“小時候,我和六哥一起學劍,我學得慢,他便刻意也慢些,等我學會了纔要師父教下一招……”

“我一直以爲,他不是好爭的人。爲何後來他卻要爭?”

“我不能不殺他,不能不殺……”

“阿輝,答應我永不離開。”

我鄭重點頭,任他卸下君王面具,放任一時脆弱,沉重地倚靠在我懷中。

*****

禮王之事剛剛平息,雍國便傳來了令我振奮的消息。

在魏、楚聲援下,雍軍聲勢漸壯。少曦以南華公主之名,舉起光復雍國大旗,來麾下投靠之人越聚越多,終於攻下了秣陵,重立雍國。

少曦來信,滿紙欣喜,說已將枳兒以儲君身份迎回宮中,只待準備周全,便可扶枳兒登位。

我自是不勝歡喜,將晟霰抱起來拋了幾回,他也咯咯笑個不停。乳母在旁提心吊膽,卻不敢勸阻。

蕭朔聽聞,嚴令我以後不許拿晟霰當玩具舉高玩。

自打從皇陵回來,他時常心事重重,與我相處時也偶有走神,不似從前那般熱情。

我心情大好,不與他計較,更想到此番復國多虧了魏國的支持,對他便越發溫柔。他嚐到甜頭,便得寸進尺,於榻間索取得越發肆無忌憚。

我承受不住,他卻心滿意足,躺在我身後,手指繞着我一綹長髮,輕撫在我肩膀,在耳邊低低讚歎:“阿輝,你從前青澀,有了晟霰之後,愈發叫人沉迷了……”

我只裝睡不理他,他便不依不饒地又覆身上來……

……

宮人們在早晨紅着臉換下榻上凌亂被褥,福穗與福果本該早已習以爲常,但我瞧着她們神情不太對,便問何事。

福穗便謹慎稟道:“娘娘,如今宮中,有些關於您的謠言呢……”

我不耐見人吞吞吐吐,便命她有話直說。

不聽則已,一聽倒是一樂。

原來自從皇陵回宮後,宮中便開始風傳,我這個中宮皇后身懷妖邪之能。

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

或說皇陵中有人親眼看見,我本已在石橋炸裂時粉身碎骨,現在出現在人前的已是妖魔之身,乃慶都舊蓮池之中妖蛇所化,因此迷得皇上神魂顛倒;

或說我被飛石砸中,落入護陵河後被水妖附身,因此河中龍魚畏懼,不敢噬咬,否則何以衆侍衛都被龍魚所傷,而我平安無事;

更有甚者,說我早在當初、雍宮被攻陷之時就已死去,卻因怨念以鬼身留存人間,日夜勾引迷惑皇上,要令大魏亡國……

我邊聽邊笑。從前總覺得魏宮中人呆板,卻能編出這麼些精彩故事來,比那些個民間的妖魔志怪話本子還要有趣。

不過瞧着她們二人的樣子,漸漸倒笑不出來了。

我見福穗一臉擔憂、福果有些心虛的樣子,問道:“怎麼?”

福果畏畏縮縮:“娘娘,您是不是真有神力在身?那天……奴婢見您心口撞上那麼大塊飛石,掉進黑河捲進暗閘了,可您卻好好地從另一邊回來了……”

我這才發覺不能輕視此事,居然連我的貼身宮女都覺得我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