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中秋

少曦向我伸出手來, 我急忙握住,只覺她的手柔弱冰涼。

她恢復從前理智神態:“丹輝,我更擔心你。如今蕭朔成了太子, 將來會是魏國皇帝, 不僅你以後要面對的東西更加複雜, 而且, ”她頓了頓, 整理了言辭又開口:“據我看來,蕭朔雖精明強幹,可他畢竟年輕, 剛扳倒從前的太子,如今遠非是十拿九穩的局面;且他的野心不止於此, 否則何以與我們寧雍王室達成約定?所以他若要平定目前局面, 就必然要收服魏國朝局中的各股勢力, 而現下最好的方式,便是聯姻。”

她停下, 看看我的反應,見我不吭聲,繼續說道:“這些你也許早就想過了,可我還是要提醒你,別失了自己一顆心。”

我悶悶地答應一聲, 不肯說話。她便長嘆一聲:“士之耽兮, 猶可說也;女之耽兮, 不可說也。”

她平靜道:“對了, 爲免引人注意, 我離開時就不去見你了,今日便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驚訝擡頭看她, 抓緊了她的手,眼淚瞬間涌上來:“不,不是,此生還長,待復國之後,咱們還會再見的。”

她笑笑,也將我的手握緊:“丹輝,好好照顧自己,站穩腳跟;以後,還要替我照顧好懷珈。”

我點頭,聽她笑道:“到時,我在雍國鋪十里紅緞迎你,咱們還可以在朝和殿烤芋頭吃。”

少曦再三催促,我終於離開翎王府,心中百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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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月餘,蕭朔告訴我,少曦要求安排她返回雍國。

他有些猶豫,等着我的反應。我不再遲疑,點頭道:“她已下定了決心,我唯有支持她。”

蕭朔微微皺眉:“你們寧氏的女子都這般決絕麼?我瞧着老八對她不薄,她又剛有了孩子,卻能狠下心說走就走。”

我只深深一嘆,道:“請你一定派可靠的人保護她。”

“這是自然。”蕭朔眉頭不解,忽地抓住我的手,眼中盡是憂色:“阿輝,答應我,你不會離開我。”

我一愣,啼笑皆非:“那是自然,我已是你的妻子。那日朱雀門下,你不是說知道我不會拋下你麼?”

蕭朔淺嘆一聲,將我擁住:“見了你姐姐如此,生怕你學了她,叫我不得安心。你姐姐走了,那老八以後還會另有佳人;可我心裡只容得下你一個,你若走了,我的心裡豈不是空了?”

我見他認真模樣,心頭一顫,卻覺甜蜜,擡手去撫他眉頭:“我答應你,我永不離開。”

秋風清爽,金黃銀杏葉落滿地,彷彿傳說中神仙居所。我閉上眼睛,摒棄腦中隱隱盤旋的憂慮,與他久久相擁在這一片燦爛之間。

因了魏帝病重,今年中秋便不擺宴。

蕭朔攜我去向魏帝請安,知曉多說無益,恐怕他父皇見了他更添堵,並不逗留許久。出了玉佛殿,正看見蕭歆抱着懷珈前來。

蕭歆臉龐瘦削了許多,原本頎長身姿被秋風一吹愈顯得單薄。他一手小心抱着懷珈,一手提起袖子,爲孩子遮風。懷珈身穿絲緞小袍,脖子上掛着我送的長命鎖,窩在他臂彎,吮着手指,安靜乖順,自得其樂。

一般來說,覲見之時都是由乳母抱着孩子;他卻親自抱在懷中,應是對懷珈極爲疼愛。

蕭歆擡眼見了我們,露出些對蕭朔的畏懼之色,卻還是行禮走過來,徑自將懷珈抱到我面前:“太子妃嫂嫂可要抱抱她?”

我自是一喜,手忙腳亂接過懷珈,蕭歆在旁老媽子一般細心指點着:“要這麼抱,托住她的頭,對。”

我抱穩了懷珈,她竟完全不認生,小小軟軟的身子倚在我懷中,身上帶着一股新鮮的奶香,咧開沒牙的小嘴對我一笑。

我的心瞬間被她笑得柔軟,驚喜道:“呀,她對我笑呢!”

蕭朔在旁環着雙臂微笑看我,蕭歆則點點頭:“自然,這孩子喜歡你,你是她的親人。”

見我一愣,他補充道:“太子妃您是她伯母,自然是親的,往後還請多照拂她;若不嫌棄,以後我讓人送她到您那裡玩耍。”

我只顧看着懷珈可愛的小模樣,滿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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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早早降臨。

出得宮來,百姓皆早早歸家團圓賞月,長街上甚少行人。蕭朔束起車簾,攜了我手,一同仰看天上明月。

我靠在他膝頭,聽他說着幼時之事:“從前每在中秋宴會散席之後,我母親都帶着哥哥和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坐在屋檐下看着月亮,每人輪流背一首關於月亮的詩,每次總是輪到我的時候卡住……”

他鬆鬆笑起來,玩着我的手指:“阿輝,你小時候如何過中秋?”

我誠實答道:“沒你這般情調。我義父總是喝得半醉,我多半在搶別家小孩的月餅。”

蕭朔忍俊不已。

可我說的是實話,義父每到中秋會便要獨自喝一壺悶酒、醉臥月下,阿原更是跑的無影無蹤,剩下我百無聊賴便去顧家找小七小八的麻煩。

“團圓月照團圓人。”蕭朔捧起我的臉:“從今以後,每個中秋我和你一起過。”

正說着,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北而來,直奔宮門。馬蹄聲迴盪在寂靜長街,響亮中透着焦灼,令人無端心頭一震。

我不禁探頭去看:“何人此時長街縱馬?”

蕭朔拉回我:“沒什麼大不了的,若是緊急事情,我待會便會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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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纏綿。

翌日早晨,蕭朔如常在我臉上親一下,起身進宮上朝。我隨後亦乖乖起身,穿戴整齊進宮向皇后請安。

進得宮來,見各處宮人都忙着將昨日喜慶擺設收起入庫,不由覺得異樣,心下暗覺不祥。果然,還未進得皇后殿中,就隱隱聽見一陣女子哭泣聲。

我好奇邁進殿去,只見皇后坐在精緻榻上,憐惜地輕撫着伏在她腳邊哭泣的女子,臉上卻漸漸顯出不耐來。

我上前屈身行禮,皇后滿眼笑意,示意我起身。我自然不能無視這一幕,謹慎問道:“這是怎麼了?”

伏在地上的女子聞聲擡起頭來,臉上脂粉被淚水衝得狼狽,我認出來是好久未見的榮王妃。

她見了我卻像見了鬼,臉色煞白,往後一縮,緊緊攥住了皇后的裙角:“母后救我!求您發發慈悲,臣妾惟願出家爲尼,在佛前爲父皇母后祝禱安康!求母后應允臣妾吧!”

我一頭霧水,皇后只顧低頭安慰着榮王妃,卻閉口不提答允她的請求。榮王妃似是絕望,乾脆伏在皇后腳面上嚎啕大哭起來。

皇后無奈,只好任她哭泣,一旁宮人慾上前將榮王妃拉開,被皇后擡手製止。

皇后在擡頭看看我,手中帕子傷感地壓上眼角作拭淚狀:“哎,朔兒媳婦看來是還未知曉,昨夜北境傳來急報,欻兒他,他陣亡了。”

我心上猛然一個抽搐,愣在當場。

皇后猶自拿帕子捂着眼睛,哀哀哭道:“哎,可憐麗妃妹妹,自己剛去了沒多久,一個兒子就這樣英年早逝……”

我回過神來,走近幾步,勸慰皇后節哀。她移了帕子,眼角分明乾乾淨淨,傷感嘆道:“朔兒媳婦,本宮今日實在哀痛,你還是先回去吧。”

我看了一眼榮王妃,她似溺水的人胡亂抓了根稻草,忽又鬆開皇后抓住了我裙裾,哀告道:“太子妃妹妹,我與蕭欻感情素來不和,他做什麼和我沒有關係的啊!求你勸勸太子,求他放我一條生路,應允讓我去佛寺出家!”

我被她抓住裙裾動彈不得,一旁宮人急忙上前來掰開她手指。我呆道:“你若真想出家,自便既是了,不須太子答允啊。”

榮王妃抹去眼淚看我,像是我剛講了個笑話。

皇后見我懵懂模樣,嘆息一聲:“罷了,朔兒媳婦,既然她求了你,你記在心上便是了,快回去吧。”

出門前我穿得喜慶了些,與這悲傷的場面格格不入,我也不欲多留,便行禮退了出來。

一輪火紅秋陽正在瓦藍晴空當中,空氣中隱隱瀰漫着草木被曬出的香味。這香味本是沁人心脾,我忽然覺得無比煩躁,急急往宮門走去。

福穗跟在我後面,一路小跑,不住輕聲道:“太子妃,您慢些走,小心腳下。”

我越走越快,一口氣登上馬車,呆坐了一會,只覺胸口越來越氣悶。

——那日蕭欻在朱雀門上垂下弓箭、久立大雨之中,不知心中想的是什麼?

掀開車簾,馬車恰巧經過朱雀門,高高的牌匾在陽光下金光流轉,刺痛了我眼睛,忍不住流下一滴淚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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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王去世的消息對病中的魏帝無疑又是一大打擊,白日裡竟昏厥過去了好幾次,幾個皇子留在宮中寸步不離地侍疾,蕭朔亦宿在玉佛殿裡。

榮王妃一直堅持要求出家爲尼。她本不是出身高門,榮王膝下亦無子嗣,蕭朔趁魏帝清醒時提了此事,魏帝便應允下來。蕭歆扶了榮王靈柩剛剛回到首陽,榮王妃便一頭扎進佛寺,着人安排了剃度儀式,竟是急趕着出了家,因此便不去迎靈。

蕭朔派了從前在去過北境的丘良功前去迎靈。從前榮王府中熱熱鬧鬧花枝招展的衆多女眷如今早已不在,只有一兩個侍妾在府中迎候,見者無不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