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伏擊

蕭歆被我揪得全無儒雅風度, 結結巴巴道:“沒、沒有,沒人來過。”

我一把搡開他,回身衝進廳裡抓起那把佩劍, 向外急急行去。蕭歆還想上來說什麼, 未及開口, 我退開一步, 唰地一下拔出劍來對着他, 吼道:“讓開!別以爲我不敢殺你!”

其實蕭氏男子都習過武,若真動起手來,蕭歆身手必然強過我太多, 大約他從前只見過我溫婉纖弱的做派,不防備我突然間凶神惡煞拔劍相對, 便是一愣。

我顧不得形象, 顧不得泄露身份, 提起層層縵紗長裙,步法迅疾從他身邊繞過。他回過神來, 伸手來抓我袍袖,卻抓了個空。

一瞬間,我已如風逸出庭院,只聽他在後面追着叫道:“這是爲你好,公主你……”

我收劍入鞘, 躍上一株高大玉蘭樹, 腳上枝幹一彈, 縱身翻過翎王府大門。

厚重雲層低低壓下, 天邊傳來幾聲悶悶春雷, 一場春雨蓄勢待發。人人急着歸家避雨,街上行人已走得乾乾淨淨, 只有王府門前一對石獅對着燈籠的紅光發呆。

我辨了辨方向,麻利地將長裙打個結,跳上另一個房頂,沿着大道朝魏宮方向追去。

蕭朔……千萬不能有事。

心砰砰跳着,似卡在喉間。路邊吐翠垂柳隨風亂舞,我只恨不能縮地成寸,每一次落下都毫不遲疑地再次躍起,連換氣也嫌拖沓。

翎王府距魏宮並不遠,很快已看的見魏宮輪廓,前面便是朱雀門。

長街上唯有一輛緩緩而駛的四駕馬車,四角掛着玄螭,正是蕭朔車駕,向朱雀門行去。

我心中一喜,繼續追過去。

已行到距馬車十步開外,我再顧不得其他,放聲喊起來:“蕭朔!停下!”與此同時,轟隆一聲響雷,蓋住了我聲音。

我有些氣憤地仰頭望天,卻一眼怔住了。

巍峨高聳的朱雀門上,赫然有一人凌風而立,腰繫戎帶、手持長弓,身上衣袍被帶着雨氣的風吹得上下翻飛——不是蕭欻又是誰!

暗黑天幕下,他挺身聳背,一支羽箭便從身後箭筒中躍出。他回手接住,搭在弦上,彎弓如滿月——瞄準了正要馳過門下的馬車。

再仔細一看,兩旁的屋宇上似也周密地伏了人,隱隱見得鋒刃寒光。

伏擊!

大約從知道蕭朔要去翎王府開始,他們就佈置好了這一出。

駕車的樂非和樂川似被大風迷了眼,一手遮着風沙,竟沒有擡頭髮現朱雀門上有人。

我驚得手腳發軟,跳下屋頂,拼盡所有力氣朝馬車跑去,扯着嗓子叫道:“蕭朔!”

朱雀門上,蕭欻穩穩託弓在手,靜等馬車靠近,隔了這麼遠也能感到他滿身的殺氣,一如那日在淩河城下的修羅模樣。

一道閃電如銀蛇遊過天邊,蕭欻立在撕裂的夜空下,從前俊美風流的臉龐此刻被照得慘白,那雙眼睛再不似桃花,而是亮如電光,滿是凌厲仇意,如同上天降下的一尊殺神。

他應是得知麗妃自裁的消息趕回了首陽,可蕭朔的地位再難撼動,他憤怒之下才採取了極端手段。那些埋伏在兩邊的兵士,大約只等他一聲箭響,便要亂箭齊發了!

我握緊手中他的佩劍,於奔跑中仰頭望向他,唯恐他隨時射出那支追魂索命的箭。恰在此時,四目相接,與他對視。

這種局面下,我與他只能是勢不兩立。我一咬牙,將佩劍擲在地上。

他身形似是一震,手中長弓鬆了弓弦,慢慢垂下。

閃電轉瞬熄滅,再看不清他眼中複雜神色。

那夜在秋山樹林中,我見識過蕭欻的本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他身上帶傷,卻仍能聽風辨形,出手如電,一人一弓幹掉了所有北燕刺客,箭術必是爐火純青。

我徑自奔向馬車,腳步絲毫不停:蕭朔若死在這裡,我便也陪他死在一處。

馬車停了下來,蕭朔從車窗探出頭來,詫異道:“阿輝?你怎麼來了?”

我幾步跑過去,氣喘吁吁,一急之下更說不完整話,只急道:“快走!”

他趴在車窗上,瞧着我捲起的長裙,眼中溫柔如綿綿春雨,更像那雨中潤澤發亮的青苗:“你特意來尋我的麼?”

上面還有個厲害角色拿箭指着,我好不容易調勻氣息,見他如此悠閒,真是心急火燎:“快走!此處有危險……你還磨蹭什麼?!”

他“哦”了一聲:“那你要上來和我一起逃跑麼?”

我不再跟他廢話,跳上馬車,回頭再朝朱雀門上望去:雨點已紛紛落下,蕭欻仍站在那裡,衣衫似被打溼,身影模糊。

我順腳狠狠踢了一下樂非:“你是睡着了嗎?!現在萬分危急,快些駛離!”

樂非似剛剛被我踢醒:“屬下、屬下遵命!”一抖繮繩,甩了個響鞭,馬車調了個頭,朝太子府奔去。

我進得車來,即刻撲在蕭朔身上,將他按倒在馬車底板。

蕭朔本是一愣,很快便鬆弛下來,任我壓着,表情很是受用:“你今日如此熱情麼?嗯,若是等不及,在這裡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板子有些硌人呢……”

我顧不上和他生氣,一言不發,只咬着牙,渾身顫抖緊抱着他。

——若下一刻亂箭齊發,我希望能用這血肉之軀替他擋一擋。

他不再調笑,緩緩伸臂將我緊緊抱住:“別怕,不會有事的。”

我被他捂在懷裡有些氣悶,鑽出來吸口氣:“是榮王,他帶了人在這裡要伏擊你,我看見屋頂上佈置了不少人。”

蕭朔揚眉:“那你還不趕緊跑?來這車上找我更是危險。你從前不是一有風吹草動就要逃命的麼?”

我未及回答,他已將我摟得更緊,我被勒得說不出話來,只聽他在耳邊替我答道:“你掛記着我,所以沒有逃走。”

我努力拍着他胳膊,示意自己要窒息了。他這才鬆了手,抱着我坐起來,只心滿意足傻笑着,反覆唸叨我名字:“阿輝、阿輝、我的阿輝……”

雨聲漸大,噠噠敲打着馬車頂篷。我渾身緊繃,提心吊膽,生怕不知哪個方向會忽然飛來一隻箭矢,射中我與蕭朔。

蕭朔回過神來,安撫地摩挲我後背:“別擔心了,榮王此舉我早已知曉,他手下的士兵如今已爲我號令,咱們不會有事。本來以爲你和你姐姐有很多話要說,會在翎王府待久些,誰想你竟追來了。”

“你知道?”我先是驚訝,細細一想,是了,大概從那日殿上與他父皇挑明瞭麗妃之事起,蕭朔便預料蕭欻爲了他母妃必會有所動作,開始防備着蕭欻的報復舉措了。

這麼想來,便覺得自己此番着急上火地跑來有些可笑,蕭朔既能成爲太子,城府不可謂不深,倒是我瞎操心。

馬車遠離了朱雀門,外面始終沒有一絲異動,也沒有射來一根箭羽。

我便甩開他手,無趣地坐到一邊。

他便無辜地貼上來:“雖有防備,可是我心裡到底還是害怕的,榮王武藝高超,若真傷了我怎麼辦?你到這來保護我,我便不怕了。”

我別過頭,鼓着嘴不理他。

車外忽有人出聲,氣息不勻,像是樂隱的聲音:“殿下恕罪,屬下腳力實在不濟,追不上太子妃……”

蕭朔回頭看我,無可奈何嘆道:“罷了,她瘋起來連樂非都追不上……你去吧,下回警醒着些。”

原來是樂隱,大概在翎王府時就沒跟上我,看樣子剛剛追上來。

我不禁得意起來:“你這些暗衛身手雖不錯,論輕功還比不上我雍宮裡的一個瘦老頭呢。”

蕭朔也跟着我笑起來,復又嘆道:“從前我真的怕,哪天你過膩了王府生活想一走了之,而我手下竟沒有一個人能追的上你。不過,”他俯下身,細心替我將長裙一層層理好、放下,覆在腳面:“現在我終於知道了,你不會拋下我。”

他擡頭,對我展顏一笑,昏暗車廂頓時明亮了幾分。

馬車駛到府門前,下人早撐了傘候在門邊,蕭朔接過傘來,探身等在車廂邊,招呼我下車。尚未走進內院,便有人來報道:“啓稟殿下,榮王一直站在朱雀門上沒動,是否將他拿下?”

蕭朔輕輕替我拂去衣上沾的雨珠,隨口道:“不必,今日他畢竟沒動手,要拿他也沒有名目;仍然監視着便是了,他願意站在那淋雨便隨他去。”

待走進內院,我忙問道:“你……本是打算今天引榮王出手,再拿下他?那我豈不是給你添亂了?”

蕭朔拉着我手坐在小桌邊:“當然沒有,今日看見你來,我只有滿心歡喜,再無所求。”

福果端上兩小碗薑湯,他便拿起一碗遞給我:“快些趁熱喝了,去去雨氣。”

我喝着薑湯,卻想起剛纔蕭欻見了我默然垂下弓箭的樣子,猶豫着問:“其實,榮王常年鎮守北境,也算有功,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蕭朔放下湯碗,起身走到窗前,注視屋檐下雨落如線,淡淡問道:“你這是爲他求情?”

我拿不準他的意思,正在斟酌怎麼回答,他已說道:“你不必想了,他執掌北境多年,我本不欲除他,只是他對我已起了殺心,今日佈下殺局,竟未動手,不知爲何。”他回頭看我,牽起嘴角,勉強一笑。

氣氛有些奇怪,我亦走了心神,一時忘了答話。

蕭欻是因爲發現手下已歸順蕭朔的跡象才放棄下手?還是因爲一時手軟,或是……因爲我的出現?

雷聲再起,隱隱聽得宮中喪鐘敲響。我眼望蕭朔,一起沉默着。

不一會,劉大監匆匆走進來稟報:“稟殿下,宮中麗妃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