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拔營

蕭朔幾不可察地皺皺眉頭,仍和顏悅色說道:“本王身負皇命而來,豈會棄北境子民於不顧?大家何妨且耐心等到明天?現下城南的施粥棚中已得了最先運到的粟米,正待開舍;大家不若先去那裡吃上一碗熱粥,就算要出城也得有些氣力。”

能吃飽、不餓死,總是最重要的。

蕭朔此言一出,大部分人便動搖起來,不知誰叫道:“咱們先去城南看看,若有粥吃最好,若沒有便從南城門出去!”

人羣起先猶疑着,有幾個人最先離開,很快所有人便朝着城南而去。

我拽拽蕭朔袖子,悄聲道:“你已經把城中官員和富戶們快榨乾了,附近的幾個城一直磨磨蹭蹭地不想借糧,如今終於肯了?今夜真的有糧草運來?”

蕭朔無奈笑笑:“有倒是有,只是今夜還到不了。”

我急道:“那麼這些人去了城南,發現粥棚裡還是沒的吃,豈不照樣要鬧起來?”

他轉身向城樓另一邊走去:“這倒不是扯謊,城南確實運進來二十車糧食,我已派兵守在那裡,免得哄搶。”

二十車糧食雖是微不足道,倒也可緩一時之急,安撫一下瀕死絕望的饑民。只是這些時日來,能搜刮的糧食都已盡數收了上來,如今又哪裡冒出這些?

我詫異道:“你該不是把軍中存糧拿了出去?若軍營譁變豈不更糟?”

蕭朔向北望去,漫不經心:“怎麼會?只不過拿些自己的傢俬來補貼罷了。我自首陽返回時,隱隱預料北境糧草困境,便匆匆帶了些銀錢,沿途購了一批粟米,剛運到了。”

他有些狡黠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你不喜歡院裡那幾個侍婢,便命人帶了去南邊,也換得了兩車糧食回來。”

“啊?!你把她們賣了?”我愣得說不出話來。

哪有親王家裡往外賣奴婢的?!這也太失體面了吧!

蕭朔自小尊貴,舉手投足皆是皇家氣派,分明是一個體恤下人、教養良好的主子,竟能做出這種哪怕令普通貴族也覺得丟份的事情來?!

蕭朔笑着刮我鼻子:“你想哪去了?不過是將她們送給了一個熟人,逼得他多出了些力罷了,橫豎我又沒有染指過她們。”

我開心起來,仍繃着臉,笑意卻有些掩飾不住:“你真的沒碰過她們啊?”

蕭朔一臉理所當然:“我不是告訴過你麼,我今後都再不會碰別的女子了。”

寒風爽利刮過,吹散滿天欲雪的烏雲。壯闊廣袤的雪原在遠處鋪開,眼前頓時一亮,北境的冬日陽光照在身上似也暖人。

我與他並肩走着,偷偷瞄着他優美側臉,忍不住靠近些,悄然去握他垂在衣邊的手。

他卻忽然擡手去掩嘴邊咳嗽。

我抓了個空,正想說話,城下忽然有一人自遠而近飛馳而來,口中高呼:“緊急軍報!”

*****

淩河城告急!

淩河城中饑荒形勢本不似紅谷嚴峻,前日卻也發生了類似的饑民□□。與蕭朔同來北境的戶部官員盡力壓制,雖未開城門,城內卻亂作一團;而北燕的大隊人馬恰在此時,從天而降般出現在城外。

蕭朔並無太多意外之色,只是向紅谷守將簡短交待了幾句,便匆匆下了城樓。

樂非已爲我尋了一匹好馬來,我便騎上,跟着蕭朔一起回到小院中。

我只覺事態緊急,卻見他從容招呼下人做飯端來。

進得屋中,他仔細打量我幾眼,問道:“你可有被那些暴民傷着?”

見我搖頭,便笑道:“還不去換身衣服?身上都是灰土。”

我簡單擦洗一下,換了衣服出來,他便示意我一起用飯。

我奇道:“你難道不去救援淩河?此番你是奉命來平定北境三城的,哪一城都出不得差池。若淩河陷落,可怎麼交待?”

蕭朔已優雅吃起飯來:“那也得吃飽再去。”

見我迷惑,他解釋道:“軍營點兵還得一會,咱們急也急不來。況且秋山距離淩河更近些,榮王會比我們先到那裡的。”

我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問他:“你竟要帶我一起去?”

“沒錯,”蕭朔氣定神閒地搛了一筷子菜放進我碗裡:“你的馬騎得還不錯。到了戰場邊,便將眼睛矇住,跟在大軍之後。”

我呆了一呆:“哪有你這種夫君?竟不讓嬌妻留在後方、還帶到兇險戰場上去?”

蕭朔大笑:“還不都是因爲你對夫君我難捨難離麼?”

他放下筷子,悠然自得地端起一杯茶來慢慢飲下,眼睛卻一直含笑看我:“方纔在城樓上,衆目睽睽之下,你不就已對我情難自禁?若不是我把持的住,已被你這個侍從當衆輕薄了。”

我羞怒起來,顧不得他穿着鎧甲,擡手便要打他。

他敏捷輕握住我手,正兒八經:“仔細手疼。”

直到他舉手做投降狀,我才消停下來。

他解釋道:“近日太子那幫人的手漸漸伸到了北境,暗衛人手一時不足,若將你留在這裡,恐怕難保萬無一失。若你在首陽城中的事再發生一次的話,只怕我會失去理智……倒不如帶你同去。”

正說着,樂非進來稟報:“王爺,那幾個領頭鬧事的都被兄弟們悄悄制住了,有些是混進來的北燕細作,還有些的確只是饑民……”

蕭朔已經吃罷,略有不耐地看他一眼:“就快拔營了,問完了話就儘快處理了。”

我正想問問這個“處理了”是什麼意思,樂非已利索應了,躬身欲退。

蕭朔叫住他:“叫兄弟們麻利點,去竈房吃些熱食。”

下人拿來裝好炭火的小手爐,蕭朔試了試溫度,遞到我手中:“先拿着,待會到了營中,臨出發前別忘了再換撥炭。”

紅谷軍營與秋山軍營大體上沒什麼不同,我只扮作蕭朔侍衛,在他身後與樂非並肩而行。

前鋒軍已出發,蕭朔來到營中,親領中軍前去淩河。

魏國軍隊着玄衣黑甲,大軍整齊列陣時,烏壓壓一片,觀之震人心魄。

蕭朔並不多話,與衆將領簡要交待幾句,拍拍留守紅谷的將領肩膀,便躍上馬背,拔出長劍,不怒自威:“衆軍聽令:隨本王前去,援救淩河城,殺盡北燕人!”

士兵們以手中□□捶地,三呼:“殺盡北燕!殺盡北燕!殺盡北燕!”

聲音震天,殺氣騰騰,林中飛鳥皆驚起飛散。

我正出神回憶當初容燁出征,忽聞此聲也驚得打了個哆嗦,幸得無人發覺。

直到出了北城門,我還在默默感嘆:魏國的軍力確實遠在雍國之上,雖說還沒開打,可只瞧着這陣勢和士氣就高下立判。

隨軍出征我是頭一回,心裡亢奮又緊張,起初並不覺着冷,但無遮無擋的曠野上陣陣刀子一樣的北風颳過,臉上生疼,懷中暖爐漸漸也熄滅,便縮了脖子。

樂非咳嗽一聲,前面的蕭朔隨之回過頭來朝我看了看,我趕緊將身板挺直。

天剛擦黑時,蕭朔便命紮營休息。

大軍來到避風地勢,紛紛升起營火。

樂川已着人燒好了一壺開水。蕭朔拿過銅碗,鬆了鬆披甲,從懷裡扯出條帕子來擦了又擦,倒了一碗遞與我:“喝點熱水暖和暖和。都是我疏忽,該讓你乘車的,騎在馬上風大,這下要凍壞了。”

我豪氣沖天:“沒關係,兵士們還是徒步呢,我有馬騎已很好了,單我一人乘車未免太過扎眼;再說雪後泥濘,馬車行的慢,會影響行軍速度的。”

喝下一口熱水,真是通體舒泰,感覺凍僵的四肢重新活絡起來。細細一嘗,便開心地對他笑道:“呀,這水竟有梅花的味道!”

蕭朔也飲了一碗,笑道:“你還真嚐出來了?從前聽你說過,你曾收了梅花上的雪烹茶。行軍時都是喝的雪水,我就讓樂川在路上也找了些梅花,收了花瓣上的積雪燒了水來;不過卻不是附庸風雅,只是暖身解渴而已。”

原來他還記得我說過的這些小事情麼……

我低下頭喝水,覺得這梅花雪水甜絲絲的,果然好喝。

營火邊,蕭朔專注凝視着我,眼中笑意明亮,有欣賞亦有心疼:“原來我這個王妃是個傻丫頭,可算是好哄,在馬上行軍了這麼久都不知叫苦,給你一碗熱水就笑得藏也藏不住了?”

他起身放下碗:“我要去巡營了,待帳篷搭好你便快快休息,不要等我。”

樂非跟着蕭朔走了,我忽地省得:壞了!從前在歸雲山,可不就是因爲喝了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才喝壞肚子的麼?!只是我後來在和那時的王七聊天說到此事時,因覺得不光彩,略去了喝壞肚子、臥病在牀的部分。

就是不知這回會不會喝壞肚子?

我鑽進帳篷,忐忑了一會,覺得胃部並無不妥,才放下心來,窩在榻上縮成一團等着蕭朔。

躺到迷糊間,感覺到他輕輕鑽進被窩,後背頓時被溫暖懷抱包圍。我拱進他懷裡,聞着他身上熟悉氣息,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