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療傷

我一夜輾轉難眠。

剛天亮,我起身來到老頭子房門前一陣猛拍,將他吵醒。再到廚房往褡褳裡裝了幾個饅頭,就拉起老頭子,急急朝那人藏身的山洞趕去。

老頭子宿醉初醒,身形卻不邋遢,在我旁邊飄飄似仙地走着步法,衝我連連搖頭挖苦道:“瞧你這步法,練習了這些年,還是走得像蝸牛一樣,毫無儀態。哎,可嘆爲父的踏歌步絕技,本是獨步天下、風采獨絕,卻有你這麼個平庸傳人。”

若在平日,我少不得要還嘴頂幾句。但現在想到要求他救人,我只好乖乖把嘴閉上,任他數落。

他看着我忍氣吞聲的樣子,仰頭哈哈大笑。

只一盞茶的功夫,我們就能看見那山洞了。我倒忐忑起來,王七,應該還是活着的吧。

進得洞去,王七已然醒了,正靠着巖壁坐着。我心下一鬆,拍手大叫:“活着的!義父你看,他果然還活着!”

王七微笑起來,看我一眼,直起腰來努力向老頭子行禮作揖:“小子王七,見過歸雲山主人。晚輩被人所傷,命懸一線,尊駕若是願意施援相救,晚輩一生感念大恩,必當重報。”

老頭子不答話,盯着他打量了一會,仍是一言不發,走上前示意他除下上衣查看傷勢。

王七身上分明乾乾淨淨,除了些小擦傷外,沒什麼受傷的痕跡。

老頭子擦擦手,看似隨意地在他身上拍打了幾下。忽然間,他的胸口皮膚上隱隱浮起一個暗黑色的小掌印,看起來就像是被頑皮孩童的髒手摸了一下。

這倒怪稀奇的。

老頭子“唔”了一聲,半晌無語。

王七眉頭微皺,大約覺得痛,也是不說話。

我盯着那小掌印看地起勁,正想伸手去摸摸,卻被老頭子趕到旁邊:“去、去,女孩家家的,老盯着個男人看什麼看。”

我便訕訕地退到一邊。

老頭子面色如常,慢慢掩上王七衣襟:“你說你家在魏國?不巧老夫卻看不順眼魏國,平生最爲不喜魏國人。你這傷雖重,老夫倒還可以救得。但若要老夫救你,你便對着那魏國方向吐口口水,幫老夫泄憤。”

我正納悶老頭子這唱的是哪一齣,王七已再作一揖:“唾棄故國,晚輩實在做不來,恕難從命。”

老頭子哂然,拂袖就走:“真是迂腐,命都要沒了,還拘着這小節做什麼!縱然老夫現在救你,日後也是無用!罷了罷了。”

我急忙上去,一邊拖住老頭子,一邊給王七使眼色,讓他快說些軟話。這臭小子卻石頭一樣,不動也不出聲。

我衝他急:“你便是此時吐口水又怎樣,那魏國還能被你的口水淹了不成?以後我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此時保命要緊。你兄長的仇怎麼辦?想想看,若你死在這,又怎麼去找你的仇人們報仇呢?”

王七倔強搖頭:“謝你好意。死生也是世間尋常,若我註定命歸於此,也不再強求了。”

可是老頭子今日卻爲何這麼荒唐呢?

我轉念一想,有些明白,便指着王七怒道:“好個小子,我好心救你,你竟敢誆我。你身上這個傷分明是少有的內家高手留下的,普通的盜匪哪有這等本事。你若真是做小買賣的,又怎麼會有人請動這樣的高手來殺你?你是什麼來路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們也不會救你,你就在這自求多福吧。”

我拽着老頭子,頭也不回地朝外走。

“阿輝姑娘留步!”王七在背後急急叫道。

“原是在下錯了,不該向你隱瞞實情。在下名喚裕鬆,是魏國相府王家子弟。之前隱瞞實情,確實是在下心胸狹隘,輕看了姑娘。在下亦有苦衷,求姑娘見諒。”

我回頭,正對上他那雙眼睛,盡是懇求之色。

一個這麼倔強的少年,忽然露出這麼一種神態來,再加上,唔,這小子的臉長得也實在是可看,不由地令人心腸一軟。

有這惹人憐的小眼神,用來求老頭子救你性命豈不好?真是個笨坯。

我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再試探地看看老頭子。

老頭子停在原地,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雙眼向洞外羣山看去,又似目光穿越山巒,彷彿思緒飄地很遠。

我再試探地拉拉老頭子的衣袖:“義父,聽着這小子家裡是大官,不如咱們救他,治好他以後找他家裡拿點醫藥費,給咱們寨子買些好吃好喝,不是一件好事嘛。上回牛二家的兒子還曾想着出山去遊學,就是因爲沒盤纏最後沒去成,等咱們有了錢也可以讓他再去嘛。”

老頭子面色稍緩,回到王七身前蹲下:“你倒說說,要是救了你,你有什麼報答?”

王七似有些詫異,隨即正色答道:“若蒙尊駕施恩搭救,在下願傾盡所有,報答大恩。只是在下前路未明,此刻不敢隨意誇口能報答富貴。”可能是看見我在一旁失望的表情,他補充道:“但阿輝姑娘所要求的醫藥費,在下一定能夠奉上。”

老頭子接着問:“那麼,你若好了以後,打算做什麼?”

王七沉聲道:“自然是要完成我那兄長的遺志。”

老頭子不再多問,撣撣衣衫站起來,哈哈一笑道:“還算是個實誠的小子。雖不知你以後是個什麼光景,既然撞進了這山中來,又能讓老夫的掌上明珠替你求情,也算機緣,老夫便隨意給你治治罷了。”

老頭子便將我趕走,爲王七運功助氣。之後七日,老頭子每天獨自帶了一包銀針,去王七的山洞給他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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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七的傷似是有些棘手,老頭子回到寨子時總顯得有些疲態。我見了,禁不住問他:“王七的傷,治起來很費氣力嗎?若是那樣,給他治個半好便是,別累着您這把老骨頭啊。”

老頭子瞪我一眼:“白教你了,救人豈有半途而廢的?不過多費點神罷了。爲父這般能耐,若連他的這點小傷都治不好,豈不叫你小瞧了。”

經過接連幾天老頭子運功助氣,王七顯然是好了大半。老頭子便只給他配了些草藥,拜託顧家嫂子每日幫着煎,自己整天貓在屋子裡不出門,說是要閉關參悟。

因老頭子禁止王七走出離山洞五百步的範圍,也不讓其他人見他,我便每天到山洞給他送藥送飯送衣服。

這小子倒乖覺,每天用溪水沐浴梳洗了,整整齊齊地在離山洞五百步的路上笑吟吟地等我。有時我去的遲了點,他便摘些草葉,一邊編些小玩意一邊等我。待我去了,便把編好的蟈蟈籠、兔子燈什麼的送我。雖是個大官家裡的公子哥,但他手卻挺巧,編的東西都新奇有趣,我便跟着他學學,隨意閒聊。

我本是個喜歡說話的,可在這山上卻沒誰能談的來;這小子雖然話不多,但總耐着性子、面帶和煦笑容,認真聽我高談闊論,偶爾還應和兩句,甚得我心。

不過幾日,我便儼然把王七引爲知己了。

這天陽光大好,草地被曬得溫軟,無甚解悶,我便和他坐在水邊丟石子玩,丟得乏了,便倒着聊天。正昏昏欲睡,忽聽草叢裡一陣窸窸窣窣,由遠及近,似是野獸。我彈簧一樣跳起來,拉起他來拔腿就跑。

王七不明就裡,跟着我跑了幾步,莫名其妙問道:“我們跑什麼?”

我邊跑邊向他傳授我的人生準則:“我義父說,大凡覺得有危險或麻煩,千萬不要傻傻等在原地,一定要立刻逃跑,頭也不回。難道你沒聽見草叢裡有野獸啊?難道還等着被吃了不成?”

王七作驚恐狀:“你不是說這山裡沒有什麼危險的野獸麼?真有野獸你先前還把我一個人留在山洞裡?”

我被噎了一下:“確實,山裡一向是沒有大的野物,但也難保萬一不是,所以還是跑吧。”

沒跑幾步他就停下,生生拽住我:“哎,你回頭看看,說不定不用逃跑呢。”

他雖重傷初愈,力氣卻比我大很多,我只好停下來,豎起耳朵聽了聽,確實沒有大的動靜。這纔回頭走了兩步,向原先的地方看去:一隻土紅的狐狸帶着一窩哼哼唧唧的小狐狸崽子,正在溪邊卷着舌頭小心翼翼地喝水。聽見我們腳步聲,母狐狸擡起頭來,齜牙咧嘴虛張聲勢,隨即帶着小狐狸一溜煙竄進草叢裡,瞬間跑遠了。

王七頓時笑得直不起腰來:“瞧你被這狐狸嚇得……哈哈哈,瞧這狐狸被你嚇得……”

被一窩巴掌大的狐狸崽子嚇得逃跑確實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我還是繃住臉皮嚴肅地說:“這次是狐狸,誰知下次是什麼,跑的快總是沒錯。你是不知道,我很小的時候在山裡玩,誰知遇見一隻張牙舞爪的猞猁,我便不自量力撿了根棍子要鬥它一斗。還好寨子裡的李獵戶剛巧經過,一箭射下了那猞猁,不然我哪還能蹦躂到如今。”

王七被我唬地一愣:“那豈不是很危險?”

我點頭:“可不是,我義父知道以後自責了很久呢。當時李獵戶誇我膽大,小小一個人連猞猁也不怕,義父卻說我這是犯傻,嚴令我以後萬事一定要趁早逃跑纔是。”

並且自我差點遇險後,義父便帶着寨子裡的男人整日在山裡打獵,足足半年,像篩篩子一樣把歸雲十九峰篩了個遍,略大些的野物都給打了去。至今寨子裡的老李頭還經常巡山打獵,卻從沒見着什麼猛獸了。

王七表示理解:“原來是童年陰影啊。”

“不過,有時候你回回頭,也會發現沒那麼可怕不是?”他笑起來:“比如那日你見了我也是立刻跑了,可終是回頭把我救了。”

“更何況,人生之中,該來的總歸要來,哪有什麼事靠逃就跑得掉的?……”

又來了……王七人不錯,就是有時候愛說教。

我繼續丟石子玩,不再理會他這些老氣橫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