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朔果然說到做到,請婚奏摺遞上去不過幾日,魏帝便允了他的請婚,將婚期定在五月初五。
之前翎王將與我的婚約作廢,雖是因爲“我”已不知所蹤,但在雍國王室落難時廢除婚約,篤信佛教的魏帝心中便有些過不去,朝間市井亦有人議論此舉失義。如今蕭朔以報答昔日恩情爲名,甘願娶一個落魄公主,替魏國皇室挽回了不少面子,魏帝便大大褒獎一番,賜下許多恩賞。
少曦在我搬進敦信堂後,並不欲在小院中繼續住下去,便請了蕭朔幫忙,竟進入翎王府做了一名侍女。
我聽聞此訓便讓樂非傳信給她,極力反對,她原是金枝玉葉,如今怎能去做婢女?少曦簡單回了信,只說要在首陽城中等待李達他們的消息,住在小院總非長遠之計;且翎王府並不苛待下人,她暫且留意着蕭歆的動向,若發現我被他認出來,也好及時通知蕭朔。
我萬分心焦,但如今在禮部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並不敢擅自跑出去尋她。
蕭朔前來探望,便寬慰我:“你姐姐可比你聰慧多了,她這麼做定有自己的思量;況且她如今貌不驚人,翎王府本就無人注意,她這麼一來,我倒不用專門分出人手去保護。放心,我既是能安排她進去,她若想離開更是容易。”
我幾要跳腳:“少曦是個嬌弱公主,從前吹吹風就要生病的,怎麼能屈尊做婢女的事情?且我聽說,蕭歆是榮王的胞弟。你看那榮王如此輕佻,他弟弟恐怕好不到哪裡去,少曦若在那吃了虧可怎麼辦?”
蕭朔假作深思:“是啊,我倒是疏忽了,忘了不是每個公主都似你這般能□□越瓦的。”
門廳外恰有幾個下人經過,我礙着公主身份,端莊落坐在他對面,只用眼神把他殺了幾遍。
他繃住笑:“那翎王除了懦弱些,行事還算清白,倒不像榮王那般親好女色,你不必擔心。”
我黯然嘆道:“李達這一去,到現在尚無音訊,若是尋不到枳兒和荔兒……更不知道如今雍國境內是個什麼光景,軍隊不知尚存幾何,百姓不知是否盼着寧氏回去復國…”
蕭朔道:“阿輝,我知你憂心,只是眼下我忙於應對朝中事情,暫分不出多少人手去探知雍國之事。你且耐心些,待咱們成婚後局勢穩定些,我便可細查。”
我怕他誤會我在有意提醒答應少曦復國之事,便想解釋幾句,他已擺手笑道:“不必解釋,你我之間向來坦率,你心中想什麼便直接告訴我,這樣正是我最珍視的。我既是要當你們寧雍王室的女婿,本來就該盡心力。”
他這番話讓我心裡慢慢開出朵花來,卻不想被他看出來,我便低了頭玩腰上掛的香囊,嘟囔道:“你們魏國的婚禮是不是規矩很多啊?”
他大笑:“你怕是迫不及待要嫁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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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和暖,眼見婚期將近,禮部指派了一個老姑姑,每日來與我講些魏國上上下下的禮儀。
從前在雍宮時,總覺得虛禮太多,使我不得自在,如今這魏國的禮儀卻有過之無不及,聽得我昏頭昏腦,卻強裝認真不敢怠慢。
那姑姑便笑着解釋:“公主或許有所不知,咱們魏國皇室原是與從前的大膺皇室沾親,因此許多禮儀沿襲了從前大膺的規矩。是以咱們魏國人都曉得,如今這天下諸國,唯咱們大魏纔算沿襲正統,禮儀周正。”
說着,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我好奇起來:“原來魏國竟與大膺朝有這層關係麼?那大膺朝崩裂也有六十多年了,到如今哪還有多少人記得,魏國的人還以這個爲豪麼?”
那姑姑臉上皺紋往一起堆了堆,笑道:“那大膺朝畢竟存續了近五百年,自是影響深遠。老奴年少時,常聽老人們說起那大膺朝皇城慶都的繁華盛景,真正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令人神往。對了,那慶都離咱們首陽城不算遠,咱們魏國曆代聖上仁德懷舊,並未將那地方改名,仍是叫做慶都,可見咱們聖上確實心胸寬大。”
這可新鮮,歷來改朝換代不改都城名字的也不是沒有,不過這魏國如今的都城是首陽,卻仍留着那舊都的地名,倒像要提醒世人不忘從前似的。想來從前大膺裂國時,如今諸侯國開國的國君們身爲大膺臣下,應該都不算對舊主忠誠光彩,這魏國皇室卻是不忌諱這個麼。
蕭朔再來時,我便將這個疑問講與他聽。
他坐在對面,端起茶來笑道:“你素來對這些不感興趣,如今怎麼翻起這老皇曆來?”
我鼓着嘴:“我身爲雍國公主,今後又要做魏國景王妃,這些事總不能一無所知麼。”
他喝完一杯茶,清清嗓子:“我看你是呆的悶了,不過想當故事聽吧。也好,那我就說與你聽聽。”
“我魏國蕭氏,本是大膺的世代武將,從前與大膺皇室姬氏曾結了好幾代姻親,大膺最後一個皇帝,哀帝的母后便是蕭氏女子。有傳說大膺開國□□乃是半神之身,只是放棄了神格成爲凡人,當然,這只是傳說,不足以爲信;不過□□確與皇后伉儷情深,兩人攜手共同締造了大膺基業,□□宮中便只有皇后一人,沒有其他妃嬪。此後歷代大膺皇帝大多沿襲此例,代代皇子都是嫡出,雖然子嗣稀少,卻都是頂絕的英才人物。說來,大膺皇室的確了得,立國近五百年,幾度盛衰卻能保得江山穩固。只是或許天命不授,那哀帝一時不智,除皇后之外還納有一個妃子。”
聽到此處,我撇撇嘴白他一眼,插嘴:“那哀帝身爲中洲天下之主,多寵愛個女子怎麼就算不智了?說不定他不喜歡皇后,只愛那個妃子呢?”
他只繼續喝茶潤嗓:“那妃子逐漸恃寵生驕,後來竟害死皇后,致使朝野震盪。那哀帝雖不及他先祖英傑,卻也不算平庸,奈何國運不齊,同一年中竟遇西北土地大旱,東南淮水肆虐,有一日慶都城中更是白日降下流火,燒燬民房無數,一時人心惶惶,皆道是天譴。北方戎狄一向本是分散的各個部落,但那時其中的拓跋一部卻出了一位頗有能耐的繼承人——便是如今北燕的開國君王——一統草原部落,此時趁機進犯大膺北境。”
“那時大膺已一百多年沒打過大仗了,加上國內百年不遇的災困,竟叫戎狄一路躍馬南下,直攻至我蕭氏駐守的暄城,也就是如今的首陽城。我蕭氏忙着抵抗戎狄之時,西南邊本就不安分的呂氏此時見姬氏勢弱,以皇帝失道、天譴下降爲由起兵叛亂,連殺三位駐守封地的姬氏親王,哀帝親自興兵討伐。那哀帝原並非無用之輩,戰勢逐漸向好,只是……”
我正聽得起勁,見他突然停頓,便追着問道:“只是什麼?”
他看看我,繼續講道:“只是哀帝身邊近臣中卻有一人,爲呂氏收買,與呂氏一道設局,將哀帝困在白水城,那地方後來改名叫做,桐廬。”
桐廬?容燁便是在桐廬與岐人交戰……
“呂氏起初不敢弒君,要哀帝投降,那哀帝卻有血性,不肯就降,殺出重圍,終於在鹿野力戰而死;消息一傳開,慶都城郊兵營譁變,當時的祁氏——便是岐國開國國君——不過是個小小兵長,卻藉機而起,奪了兵權衝進皇宮,將皇室屠盡,慶都城中其他姬氏皇族猝不及防,大多奮起抵抗,盡被屠戮;少數逃走的,也消失在逃亡路上,自此天下大亂,戰火遍地。”
“待我蕭氏擊退戎狄,日夜馳援慶都,祁氏逃出慶都向南流竄,而此時慶都城內外的姬氏一脈已消失殆盡。大膺分崩離析,我蕭氏再無力迴天,便改暄城爲首陽,建立魏國。”
“至於爲何一直保留着慶都舊名,從前確實是先祖爲表對大膺的追念;而到了如今,大約是存了其他念想:只要慶都尚在,世人便能記得從前的大膺,知道這天下本該是一統。”
他說得興起,站起身來,微微昂首,身姿挺拔,如同一匹千里馬眺望眼前征途,毫不掩飾眼中光芒:“將來若有人將這天下再歸一統,便是師出有名。”
我看着他這神態,恍惚間覺得從前那中洲之主便該是如此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