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心意

這一日我仍就坐在茶樓裡,靈機一動,要來紙筆,一邊盯着街上行人,一邊畫起畫來。

一連畫了十幾張,手腕痠麻。

正揉着手腕,蕭朔一身富貴閒人打扮悠悠然走過來,坐在對面。

不等我招呼,他信手拿起一張畫紙來,端詳一會,不解地問:“阿輝,這幾日都不見你人影,你卻在此處畫這麼些鴨蛋做什麼?”

我瞪他:“畫的是太陽,不是鴨蛋。”

他無語地看我一眼,又念起紙上的字來:“江南一別去,孤月對梧桐。清輝長相待,朝旭何時來?”

他嘴角彎起,不客氣地評道:“你這詩作的,沒頭沒腦,甚是不通。”

我白他一眼,覺得近來他越發沒正經了:“你一個王爺,不爲朝政操勞,見天管我一個閒人作甚?這會又充起酸腐文人來了。”

他仍是滿面春風地笑着:“今日天氣好,忙完公務便出來尋你。走,我教你騎馬去。”說着就過來拉起我。

我一刻也不想離了這裡,連忙婉言相拒。

他似知我心思,轉眼看向街上:“這翎王府雖不及榮王府氣派,卻也建得不錯,你別是又想進去探訪一番吧?你若對王府感興趣,倒不如去我府裡探一探。”

見我不動,他寬慰似的摸摸我頭:“樂非會守在這,今天誰進出了翎王府,晚間他會告訴你的。這些字畫,我會讓人貼在城中各處。”

我待要辯解,他不容分說拉了我走出茶樓:“我覺得你還是學會騎馬比較好,下回出遠門便可騎馬,省得你步行勞累。”

我去衛登鎮時匆忙,並未和他打聲招呼。想到此處,不由覺得歉疚。

他已輕嘆一聲:“阿輝,你不想告訴我便不要說了。我想幫你,只是不願見你辛苦,”他低頭凝視我:“你這幾日沒睡好,眼下烏青。”

他擡手欲撫我眼睛,半途又手一收,順勢理了理自己鬢髮,什麼都沒發生似地一笑:“走吧。”

到了城郊,早有下人牽了兩匹馬在道旁等着。

蕭朔仔細同我講了騎馬的要領,我覺得他甚是囉嗦:“哪有這麼些講究,還是讓我先在馬上練習一下。你也知道我輕功卓絕,騎個馬難道還能摔了。”

他自嘲一笑:“也對,我多慮了。”便牽過一匹棕色的馬來。

我卻瞧着另一匹眼饞:“我騎那匹黑色的吧?那匹模樣俊多了。”

他耐心道:“這匹脾性柔順,適合初學的人練習。那匹黑色的,呃,模樣雖好,脾氣卻烈,不服生人,萬一摔了就不好。”

我卻只顧瞧着那黑馬,毛色油光水滑,肌腱結實有力,鬃毛飄灑,眼神睥睨,端的是一匹好馬。蕭朔見狀,笑嘆道:“拿你沒辦法。”擡手喚道:“墨金,過來。”

那黑馬受他召喚,便踱過來,將頭矜持放在他手上。他順了順馬頭鬃毛,趴在馬耳朵上不知說些什麼,說完,拍拍馬背,扶我上去。

我上了馬,輕抖繮繩,小步顛了一圈,便覺騎馬真是小菜一碟。那馬似乎感覺到我得意,忽然揚起四蹄奔跑起來。我乍然一驚,繮繩脫手,人便在馬上搖晃起來,好在腳上帶力,並未摔下去。

那馬倒似要教訓我,加速跑起圈來。我一時慌張,本可提氣躍下馬去逃到一邊,想起自己方纔的豪邁言語,又不甘心失了面子,便趴下緊緊抱住了它的脖子。

那馬更加囂張,便原地撂起蹄子來。

我只好死死抱住它脖子,不敢鬆手。

蕭朔早已奔過來,手一拍馬背,人已騰身而起,落坐在我後面。他一手緊摟住我腰,將我拎起來穩在他胸前,一手抓起繮繩,勒了勒,喝道:“墨金,不得淘氣!”

這馬漸漸安靜下來,仍不滿地打着響鼻。

他鬆口氣,低頭問我:“還好沒摔着。嚇着了吧?”

我暈乎乎地搖搖頭。

他在耳邊大笑,驅馬緩緩前行,給我示範:“你看,手要這麼握着繮繩……”

他兩隻手拿着繮繩,我被圈在其中,被一股溫暖氣息圍着。隱隱聞到他衣襟上似有香料的味道,溫和清朗,恰如其人,不由問道:“你身上是什麼香啊?好聞的很。”

他想了想,停下馬來,伸手鬆鬆裡襟,拉出一塊色澤瑩潤的靑玉來:“我衣服素不薰香,你大概聞到是這塊玉的香味。”

這玉墜是個小巧的長命鎖形狀,我湊上去嗅了嗅,果然是這玉的香味。這倒稀罕,我嘖嘖稱讚。

他大方一笑:“你既喜歡,便把這玉送給你。”

我推辭不迭,他已徑自將繩釦從自己脖子上解下,系在我脖子上,讓那塊玉墜進我衣襟下。

那玉便在我脖子下面貼着皮膚墜着,猶帶着他的體溫。

馬兒小跑起來,那玉便輕輕在皮膚上摩挲,溫潤的觸感生出些酥軟,從心口傳至四肢,我便更握不好繮繩了。

他聲音含了笑意,在耳後問:“這下可想換匹馬騎了?”

我暈乎乎地點點頭。

北方的豔陽刺眼,照得我雙頰滾燙。

*****

自那畫貼出去後,我便整日坐在城南的棲梧閣中。

城南多酒家,棲梧閣便是街口第一家,很容易就能看見它的招牌。少曦若真的到此,必定不會錯過。

樂非報說,翎王府上並未有生人上門,應是少曦尚未去那。貼出去字畫上畫了個太陽,又題了一首暗含我們倆名字的詩,首陽城中與“梧桐”兩字沾邊的酒家也僅此一家。少曦聰慧,若見了字畫,定能猜到是我在此等她。

枯坐大半天,卻總不見人來。我強按心焦,儘量想些別的事情。

昨日騎馬歸來,我想着玉墜本是貼身物件,收了總歸不妥,便極力想還給蕭朔。他不肯再要,只說送出之物沒有歸還的道理。

入詩說過,少曦和佩茹都病着,不知現在情況如何。再等一日,若她們還不出現,我便不得不去請蕭朔幫着找人了。

正想着,樂非頂着標準微笑臉,前來向我稟報翎王府今日情況,依舊如常。說完了,他少有地嘟囔了一句:“咱們王爺真是寵着您,他那墨金讓你騎,那塊玉也給了你。”

“寵着?”我汗顏,不由問道:“這兩樣東西,景王很寶貝嗎?”

樂非答道:“自然是寶貝着,那玉是王爺自小就戴着的;那馬是隨他上過戰場的,平時除了馬倌誰也不能碰,上次有個美人見了摸了一下,便被王爺斥責了。”

我聽了,沉默不語。

樂非見狀,補充道:“其實王爺一直記掛着您,早幾年前便讓屬下一直留意着王家,吩咐若是有生人去找那王裕鬆,便立即稟報。從前還覺得奇怪,後來您出現了屬下才知曉,是因爲他怕您萬一尋來,唯恐錯過與您相見的緣故。”

我仍是發怔。

樂非見我不想多說,便告退了。

自重逢以來,我從未問過蕭朔有關他在魏國的任何事情,甚至連他爲何當初流落在歸雲山也沒有過問。只因原打算短暫歇腳便離開,加上自己也對他隱瞞了身份,便不多問關於他的事情。我整日想着少曦、枳兒她們已是心焦如焚,哪有閒暇去想他作爲魏國的一位年輕皇子,是否婚配,府裡有多少女人這樣的問題。

現下聽了樂非的話,我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這玉我是定要還給他的。

冬季白日短,我只不過發了會呆,太陽已漸要西沉。天邊雲朵層層紅染,似火燒一般,彷彿那玉墜燙在心口。

我起身,取了銀錢吩咐酒保,若有雍國口音的人來此尋人,便好生招待,讓她們在此等我。

走出棲梧閣,冷風吹來,我打個寒顫,清醒下來,搖搖頭將剛纔的一縷惆悵甩在腦後。自嘲道,寧丹輝,眼下家國破損,親人失散,你與其有心思想這些閒事,倒不如擔心少曦她們在哪裡挨凍。

晚間,我正在燈下出神,蕭朔帶了盒點心來小院看我。

他解下披風,松石色長袍上還帶着屋外的寒氣,對我一笑:“今日事情多,到現在才得空過來。你近來找人找得心焦,吃點百合酥能平心靜氣、緩和心神。”

我接過點心盒,心不在焉地和他閒聊幾句。他見我沒精神,只當是我近日勞累,便要告辭讓我早些休息。

他披上披風,卻笨手笨腳系不好帶子,自我解嘲地笑道:“剛坐下就要回去,手還凍着沒焐熱。勞煩你幫我係一下可好?”

我沒多想,便伸手去幫他繫帶子。繫好帶子,順手將他肩上披風理理好。無意間擡頭,他正專注地看我,眼帶笑意。

我才意識到此舉過分親密,甚爲不妥,急忙撤手。想了想,還是將那玉墜從脖子上取下來,鄭重還他。

他眼中笑意消減:“阿輝,怎麼又要還我這個?我說過,送出去的東西怎能再取回。不過小小玉墜,並不貴重,你不必介懷。”

我執意將玉墜塞在他手裡:“這玉墜你一直貼身戴着,可見意義非凡。咱們相交不深,我連自己的來歷都未告訴你,怎能收下這個東西。”

他將我的手攥住,認真道:“你曾救我性命,見過我最狼狽時的樣子,也曾當我是知己,這樣的交情難道不算深麼?”

我努力抽回手:“蕭朔……”

他溫聲打斷我:“王七,我是王七。”

我便改口:“王七,等我找到我姐姐,就該離開這裡了,到時你送我些盤纏,之前的救命之恩就算還上了。你身爲親王,府裡女眷應當也不少,你知道我向來應付不了複雜的事情,我還是退開一些比較好。這玉墜你還是送給她們,她們一定比我更看重這塊玉。”

他看着我,眼裡光彩漸漸黯淡下來。半晌,只說道:“你想走也罷,東西送了你便是你的,你若不想要了,也隨你處置。”

他將玉墜放在桌上,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