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再別

我快步來到王后的衣櫃箱籠中,隨手尋了一件輕便鶴氅披上。剛纔生死相搏間,這身長裙和腳下高屐大大限制了我的行動,此時我便將裙襬撕開系起,將高屐甩掉,想尋雙薄底布鞋,怎料王后生前時刻注重儀態,只有精緻高屐,根本沒有布鞋,匆忙之下我只得多穿了層襪子就朝地道跑去。

經過殿門時,忽然一陣箭風襲來,我立即矮身伏下,躲了過去。

一支箭飛過我頭頂,釘在殿中紫檀帷杆上。

扭頭一看,一整隊岐國兵士正衝進院中,爲首的人喊着:“活捉這個雍國公主者有賞!”

我不由罵了句,要活捉你還亂放箭幹嘛,白癡啊。

這情形我想走密道是不可能了。若在此糾纏,令有人注意到密道,更是會給少曦她們帶來危險。

我冷冷一笑,將手中長刀衝爲首者面門扔去,提氣躍上殿上高梁,翻出殿外。

我勉力站在宮殿屋頂,看着眼前地獄般的一切:濃黑天幕下,近一半的宮宇已在燃燒、倒塌,這其中也包括臨荷宮,那幅我孃親的畫像應是已成灰燼。火光透天,越來越多的岐兵手持火把自五個宮門涌進來,有些宮人已被集中在一起跪着,有些仍在絕望地奔逃,喊殺聲、哭叫聲混成一片;隨處倒着的屍身,在夜色下看不清面目,我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入畫。

左肩的疼痛漸漸麻木——適才在清懿殿頂,未能躲過一陣亂箭,終究中了一支。這支箭插在肩上很不方便,我便狠下心來,對自己說道,不怕不怕,忍一下疼罷了,隨即右手猛一用力將它拔了出來。

誰知這一拔的痛楚竟出乎意料,幾乎將我痛暈,腳下不免一滑,踉蹌幾下還是掉下屋頂。我一心急,重又躍起,剛夠得屋頂,卻忘記了左臂乏力,牽動傷口,手一軟又掉下來。

地上的岐兵頓時呼啦啦圍上來要將我制住。

“慢着!”一聲厲喝,卻是太后走上前來。

我一擡眼,才發現原來自己剛纔在屋頂慌不擇路,騰躍間竟又回到了朝和殿。

太后疾步走過來,毫無懼色,仍用平日對下人的語氣對我身旁的岐兵道:“讓開些。”兩個兵士似是被她眼神中威勢所迫,不由自主地退開了。

太后眼中焦灼,小聲問道:“哀家趕到此沒看到少曦,你可知少曦下落?”

我亦低聲回答:“我讓她從暗道走了。”

太后眉頭稍展:“如此。”她復又疑惑地打量我:“你怎從屋頂掉下來……如今還上的去麼?”

我明白她在疑惑我怎會這上下屋頂的功夫,卻也沒時間解釋,簡短答道:“現下這些人抓着便跳不上去了。”

旁邊的士兵早不耐煩:“將她們帶下去看好,等將軍來發落。太后放心,咱們將軍不會殺一個老太太的。”說着,他便嬉笑着彎腰作勢:“請吧,太后娘娘。”

太后冷哼一聲,倨傲轉過身去與他對視,昂首道:“哀家一生尊貴,輪不到你們來折辱”。

我纔看清,一旁的地上倒着太后身邊的董姑姑,已經沒了氣息。

幾個兵士待要上前來抓她手臂,太后臉上卻忽現狠絕之色,猛地拼力朝我身邊撞來,兩個我身旁兵士猝不及防,竟被她撞開。

我一驚,太后疾聲叫道:“孩子,快上屋頂,走!”

我聞言迅疾躍起,這次右手使出吃奶力氣,騰身跳上殿頂。急急回頭一看,院中岐兵皆是一愣,方纔向殿牆圍來。

太后仆倒在地,仍以雙手扯住其中一人褲管,這人情急之下,回身抽刀砍在太后背上。太后終是鬆手,不再動彈。

她臉朝地面,我看不見她神情。

平日瞧我不順眼還想曾害我的太后竟這樣死了麼?

我呆了一呆,握緊雙拳,肩上傷口疼痛似也感覺不到,只盡力調均氣息,朝那些未起火的宮殿騰躍而去。

夜風吹來,將在燃透半個王宮的大火中飛揚的灰燼與煙氣吹進眼中,我的眼淚便一路止不住灑下來。

*****

剛躍上亭閣高層,擡眼見的西南角宮門就在前方,忽聽有人紛紛喝道:“快看上面,屋頂上有個穿披風的女子!”

我暗叫不好,扭身朝旁邊的屋宇躍去。一陣亂箭破空襲來,我避之不及,正中小腿。

再忍不住痛,氣息一泄,人從亭閣往地面直墜而下。

風吹進衣袍,涼意遍身,仰視夜空,天上幾顆星子冷漠地向我眨眼睛。

這將死的前一瞬間,前十五年光陰飛快在眼前閃現,義父、顧家嫂子他們都朝我笑着,阿原仍是那副略帶嘲笑的嘴臉……

我眼神渙散,卻覺得周身有種不真實的暖意。阿原的臉倒越來越清楚了,耳邊也似響起他冷冷聲音:“既是逃命,卻還穿件閃亮斗篷,怕人看不見麼!真是要笨死了!”

身上的疼痛已麻木了,恍惚間聞到阿原身上的那種芙蓉味道。我模模糊糊地想,原來在臨死前我竟想的是這小子,大概是求婚被拒的執念太大吧。

我虛睜雙眼對着那張臉唸叨:“阿原你小子,下輩子你不能不答應和我成親。都說生前的執念未完成的話,死後會不寧,我現在有了執念,不會變怨鬼吧。”

阿原的臉一怔,眉毛深深皺起,似乎也被箭射中一般痛苦,衝我焦急吼道:“小六,提起氣息來!”

提氣,可以飛起來麼……

那麼,就飛回歸雲山去……

我下意識地按照他的聲音做。

彷彿過了很久,高熱燒得我睜不開眼睛,我似是倒在誰人懷中,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又似墜落雲中,有滾燙雨滴滴在臉上,卻仍覺疼痛,渾渾噩噩間,彷彿又聽見那些喊殺聲、慘叫聲……

又似是有誰在耳邊斷斷續續地低語:“我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

“你從小就怕疼,摔個跤也要別人揉膝蓋,現在是不是疼得受不了?……”

“……可我又能許你什麼,又能給你什麼……”

這聲音酷似阿原,但阿原決不會有這般心痛無奈的語氣,大約是我絕望瀕死時的幻覺。

*****

意識漸漸恢復,身體仍僵硬的很,我試着動了動手指,終於清醒過來。

嘴裡苦苦的,藥汁的味道。

我費力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竹籬屋頂。

耳聽得有人大叫:“醒了!她醒了!快告訴孃親去!”接着一陣“咚咚”腳步出了屋。

——似是顧小七和小八。

顧家嫂子疾步走來,眼睛紅紅,眼圈黑黑,見我醒轉,她哽咽道:“總算醒了……你兩天沒睜眼了……娘娘在天之靈庇佑!”

她忙不迭地端來熱水給我喂下。

原來宮破那晚是阿原趕到,救出我來,一路潛行將我帶回了歸雲山。

我躺在從前的牀上,慶幸自己大難不死,極力忍住不去猜測此時雍國的情形:少曦、容燁,還有枳兒……

顧家嫂子每日按時給我飯食、替我傷口換藥,說些勸我寬心的話,我除了勉強打起精神簡單和她說些錦良姑姑的事,便是陷入恍惚,思慮重重,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她見狀,只是嘆氣,不再多說,也不讓寨子裡其他人來探視。

我白日裡枯坐院中,晚間入睡總是噩夢連連。

一直未見到阿原,想起那天他從亂軍中救我回來,不知是否受傷。顧家嫂子便寬慰我說阿原無事,只受了皮外傷,每日在山裡替我採藥。

一日夜中,噩夢驚醒間隙,聽到外屋似是顧家嫂子與阿原在說話:

“……公主自小不在雍宮之中,不曾享受他們的富貴,如今卻被他們拖累受苦,你師父若還在世,定會將她留在這裡。你有空多來勸解她,讓她放下雍宮裡的事情。你……難道就不想留住她麼?”顧家嫂子說。

“……她親眼目睹親友被殺、雍宮被毀,我深知這國仇家恨,豈是幾句旁人的勸解就能放下的?她要走的路誰也改變不了。”——阿原冷靜的聲音。

顧家嫂子試探問道:“那,若她要走,你能否陪她同去?她孤身一人,出得山去,不知會遇到什麼危險……那些久遠舊事,與你和她都沒有關係,還是放下吧……我知道你心裡是很在意她的……”

我屏住呼吸,期待着阿原的回答。

阿原沉默片刻,終是說道:“歸雲山中人不涉山外政事,我幫不了她。”

我的心像被秤砣被丟入水中,一沉到底。

緩過勁來,安慰自己,我雖是歸雲山舊人,卻已是雍國公主,阿原出山去救我性命已是壞了歸雲山不涉政事的規矩,其他的事他確實不能再幫我了。

我要走的路我逃不開,不管有多捨不得離開,唯有鼓起勇氣獨自出發。

我裹緊被子,努力再次入睡。

*****

我兩處傷口雖深,所幸未傷及筋骨,漸漸長好。數數日子,已是二十八天過去。

這日夜間,寨中人家逐漸歇下。我安靜走出院子,繞着寨子柵欄漫步。一堆堆高高的草垛,幼時我常和顧小七顧小八在這裡躲迷藏;小訓練場旁的石凳,從前我在義父教習阿原時在這裡打瞌睡;柵欄邊的叢叢楓葉紅若雲霞,從前我與顧小七愛各種胡亂打賭,有一次便是賭誰能用楓葉在義父臉上貼個金魚圖案,當然是得趁他睡着……

想到此忍不住自己低頭失笑,心道:好了,又看了一遍,這個地方從此都印在心裡了,哪怕以後再見不到,也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