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緣遇

剛過了二月,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前幾日樹下石間還存了些殘雪,這幾日山中的春雨卻是一陣緊過一陣。

今日菲菲細雨,山中萬物都潤澤溼滑,我自詡身輕如燕地踏着草葉樹枝,卻比平時更費力些。老老實實地練完在山腰和山頂往返三趟功課,已是氣喘吁吁。

我因聽信我義父這老頭子說的,說古來的高格調人士們都會收了那梅花上的雪,埋在地下藏了,取出來煮水烹茶,茶便會有梅花的清冽香味。他還說,在山頂那棵古松下,就這麼擺上一壺清茶,思索一下那悠悠東流水、渺渺人一生,別提有多風雅、多意趣了。

他大約只是隨口這麼一說,然而我正值少年,正是要爲賦新詩強說愁的年紀,並且立志像古來典籍上記載的那些高人隱士們那樣做出一番風雅事蹟來,自然不能錯過任何可以提升格調的行爲,當下就上了心,把這個主意記住了。

於是正月裡我不惜冒着山中風雪,抱了個罈子跑到接近山頂的梅林那裡,去收集梅花上的落雪。爲此還在雪夜崴了腳,幾乎凍昏在山中,虧得阿原經過,把我救回來。

然而前日,我興沖沖把這花了老大代價收來的梅花雪水取出來,自己扇了火在小爐子上燒開,還用上了老頭子平日珍藏的茶葉,美滋滋拿到老松樹下自斟自酌,卻並未喝出什麼冷香清寒的高格調滋味來。

不僅如此,我還喝壞了腸胃,躺倒在牀榻上嗷嗷喊痛。肚子疼了兩天,只能吃顧家嫂子做的清淡稀粥。吃了幾頓,人瘦了一圈,終於好起來。

老頭子抖着空空的茶葉罐子,幾欲捶胸頓足,於是將我每天從山腰到山頂的輕功練習由一趟加到了三趟。

雨在此時停住了,天色湛藍如洗,斜陽慢慢露出臉來。天邊隱約有彩虹的影子,卻被前面那座高一些的山峰擋去很多。還沒到晚飯時間,我想着兩山之間山澗有道瀑布,那裡的彩虹映着水汽,應是格外好看。

嗯,山澗觀虹,應該也算件陶冶情操之事。於是我就振奮起精神,提氣向那山澗溜去。

一路鳥聲啁啾悅耳,步子也覺輕快,很快就聽得潺潺流水聲。正是雨後,溪水略漲,我來到溪邊,沿着溪水順流而上。

山澗瀑布水聲隆隆,一道七色彩虹恰橫在兩山之間,顆顆水珠映着斜陽閃爍,果然美不勝收。我待要醞釀一下,學老頭子那樣吟個詩句,瀑布邊的山石後面卻猛地滾出一個人來。

我一驚,本能地踩起踏歌步,瞬間已後退出了十步地。

那人踉踉蹌蹌站起來,似是極爲虛弱,朝我走了沒兩步,又仆倒在地。

我原地怔了怔,掉頭就走。

我並非不肯扶人於危難,只是顧家嫂子曾同我說過,這歸雲十九峰自成陣法,裡裡外外連成幾層重巒迷嶂,山外的人就算迷路也迷不進來,那些山外的獵戶也都依着慣例只在外圍打獵。她還好幾次叮囑我,若是真的見了生人,那多半是歹人,我就該立即跑回家告訴義父纔是。

我走出幾步,打算趕緊回去告訴老頭子,卻不知爲何,鬼使神差地回頭再看了看。

彩虹已漸淡去,那人已靠坐在山石上,閉着眼睛,渾身被瀑布飛濺的雨絲打得溼透。一輪橘色夕陽,剛巧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優美分明。

忽然之間,他轉頭,睜開眼睛,對上我視線。

目光相接,他衝我笑了笑。

他這一笑寬容坦蕩,似是對我準備不救他的打算表示諒解。我雖臉皮不薄,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躊躇一下,覺得就算是個歹人,這般半死不活的,憑我練習了□□年的逃跑功力,他大約也抓不住我,大不了我再掉頭逃走便是。

於是我大着膽子走到這人跟前去。

走近了才發現,這人臉色青白,頭臉一片凌亂狼藉,卻能看的出約莫比我大不了幾歲,是個少年人。

正準備問他話,他卻氣若游絲地先開口了:“在下餓了好幾天了,尊駕有什麼能吃的可否隨便勻給兩口?”

他這一問算問對人了,我時不時身上會揣着點吃的。

我一摸褡褳,裡面果然有好些個五香炒栗子,正是顧家嫂子昨天給我的。我把炒栗子都掏出來給他,他道聲謝,抖抖索索拿起一個放進嘴裡咬,咬了半天,栗子沒咬開,掉在地上,看來已虛弱至極。

我忙給他剝了一個,送他嘴邊。他似本能地想避開,但仍是扭頭過來,就着我的手把栗子吃了。

這神態,很像我以前餵過的一隻受傷小鹿。

我便把栗子一個一個剝開喂他。

他閉着眼睛吃着吃着,眼角卻有兩行淚流下來。

我向來只會插科打諢,並不擅長安慰別人,一時手足無措,只好逗他:“小子,不怪你要哭,這栗子本來就做的鹹,擱時間久了也疲軟不脆了,難吃的很。”

他睜開眼睛,果然是樂了:“倒不是覺得鹹,就是有點噎着了,想喝水。”說完,就期待地看着我。

我只好起身,雙手去邊上捧了一捧溪水過來,他也就着我的手喝了。喝完他歇了歇,似乎高興起來:“好了,吃飽喝足,要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

他說他要死了?

我細細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看不出傷痕,也沒有血跡。

額,或許是得了絕症吧。

我不由問道:“你真的要不久於人世了?那你怎麼會闖到這歸雲山裡呢?”

“被人追殺,”他倒沒想隱瞞,勉強擡手指指胸口,“被打成了重傷。”

“在下是大魏人氏,跟隨兄長往來雍國和大魏之間做些小買賣。誰知這趟出行,我們的隨從起了異心,聯合歹人劫財殺人。我兄長爲保護我,死在他們手上。我拼盡全力才逃脫了,一路逃進山裡,他們大概知道我必活不了了,沒追上來。又或許,追殺我的人像我一樣也在這山中迷路了,尊駕要小心別撞見。”

這小子雖然自己快要駕鶴了,卻不忘提醒我有危險,心眼倒是不壞的。

我拿過他的手,粗粗摸了摸脈象,果然是命懸一線。

這麼一來,我更不能就這麼把他扔這裡了。

我拍拍他肩膀,發現他瘦得硌人:“小子,你能走的動嗎?我先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他搖搖頭,坦然道:“走不動,也不想走了,反正要了結,不如在此,安靜看會夕陽,天黑閉眼就是了。”

我努力想憋出點安慰或鼓勵的話,只是萍水相逢,又不知道說什麼。

若要這時走開,還是覺得過意不去,終究覺得要救他一救:“你看,你若在這裡閉了眼,說不定你的仇家找過來,會對你的遺體不敬。就算仇家沒來,日後別人來到這裡,見着你的遺……咳,見着你,也是要嚇一跳,倒可惜了這麼好一道瀑布。我倒是知道一些山洞,又幽靜又沒人能找到,剛好讓你歇歇,也好做你的百年之所。”

“百年之所?你還真是會安慰人,”他大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白牙齒,緊接着咳嗽,“沒想到……我此生竟到此爲止了,竟然要在這深山中長眠了。”

我見他有了點精神,乾脆蹲下來,拉過他的胳膊:“來,我揹你去。”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用力起身趴在我背上。

我背起他,提氣朝最近的山洞跑去。

他雙手本已圈住我脖子,此時卻呼吸一促,忽地又鬆開,只用手臂搭着我肩膀,努力不貼着我的後背。

這人雖已瘦得皮包骨頭,身板卻不小,我向來練功,練的卻只是輕功一路,並不練拳腳外家功夫——義父總對我說,凡是遇到危險、遇到難事,哪怕僅僅是覺得不自在也罷,不要多想也不要逞強,三十六計走爲上,立即撒手一逃,練好腳下逃跑功夫便是——因此我並沒有多大力氣,揹他還是覺得有些吃力。他這麼一來不肯好好地讓我揹着,我就更吃力了。

我有些火了:“小子,你沒被背過嗎?你要老實趴好我才省力。”

他囁嚅道:“原來你是女扮男裝,剛纔,剛纔竟沒發現你是個姑娘,要你揹着我,卻是不恭。”

我更火了。

“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女扮男裝啊!!莫非你看不出來我是女兒家嗎?!”

我這一怒吼,餘音清脆,在林間迴盪了許久。

半晌,他也不說話,頭卻垂在我肩上,呼吸平順,想是被我吼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