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岐國在邊境上的紛爭,本以爲像從前的幾場小打小鬧一樣很快會過去,但事態卻越來越嚴重,兩場戰敗的消息傳來,宮中上下氛圍一緊,少曦的婚事也因此被擱置了。
去請安的路上聊起此事,少曦似並不在意婚事的遲延,只憂心忡忡地對我說:“若是早些與魏國和親就好了,此時向魏國請援的話勝算會更大些。”
我想起榮昌公主來,便問少曦:“爲何不向楚國請援?聽聞榮昌公主爲楚帝誕下了兩個皇子,說話應該有些分量,向楚國請援不是更容易?”
她嘆道:“陛下已經向楚國請援了。只是楚帝身邊也有岐國送去的妃子,況且那楚帝正值壯年,又生性暴躁多疑,並不是能輕易被后妃影響的人。這些年,魏國與北燕時有戰事、未見高下,而楚國一直向西擴張,西邊的夷狄節節敗退。楚國如今國勢正盛,若出兵來援,雖然危機可解,但只怕楚國的手從此要伸到我們雍國了。”
我試着安慰她:“先祖與楚、魏兩國立有盟約,互不相犯、互不相害,如今尚未歷經三代,那楚國不至於違反盟約。”
少曦仍是眉頭深蹙:“話雖如此,可我雍國地處平原,易攻難守;又兼受他國壓制,難以發展軍力,只能靠給予財物好處斡旋於楚魏之間,顯然不是長久之計,可是卻無力破局,實在爲難。”
我心情也沉重起來,望着廊下已經盛極的繁花,與她一起陷入沉默。
到了太后處,見容燁也很罕見地在那裡。一衆宮人皆是面帶憂色,不似平時在太后面前湊趣。容燁倒是面色振奮:“兩位妹妹來的正好。南邊戰事吃緊,楚國已然答應出兵來援,寡人此番決定親自出徵。王后身體病弱,宮中事宜就勞煩兩位妹妹多費些心了。”
少曦大驚,急急勸道:“王兄乃一國之君,怎麼能輕易親自出徵?王兄若出征在外,留這一宮的女眷稚子,國事由誰做主呢?還請三思啊。”
太后搖頭道:“哀家也是如此說,可王兒心意堅決,必定要去。”
容燁見狀寬慰道:“母后無需擔憂,寡人此次出征是爲了鼓舞士氣,並不親自領兵。國中之事,寡人擬交由枳兒代理,枳兒年幼無知,因此宮內請少曦妹妹、宮外由宰輔大人襄助。只不過這麼一來,少曦妹妹的婚事只能再推遲了。”說着,朝少曦頗有意味地一笑。
少曦臉紅了片刻,羞態一閃而過,隨後便深思道:“既是王兄心意已定,那麼請王兄出征時帶上洛家長子隨侍左右。”
容燁想了想,便點頭應允,復又慨然:“我雍國立國以來,一直不擅兵事,受制於人,只盼先祖庇佑,能讓容燁此番得勝,破此難局,或可爲我雍國爭來一個新的開端。”
看着他躊躇滿志的樣子,我不免被感染,與殿上的宮人齊呼道:“天佑大雍,福祚萬年!”
從太后宮中出來,少曦一路上眉頭深鎖、心事重重。我不想擾她思緒,便也默不作聲。
已近午間,天氣舒爽怡人,微涼的風穿過雕花迴廊,拂過她寬大的袖籠,她一雙芊手本來相互緊握,終於暫時鬆開,問我:“你是不是想問,我爲何要王兄帶上洛豐平一起出徵?”
我胡亂猜道:“因爲你想讓駙馬隨御駕出征,多立些功勞?”
她笑道:“我知道你是在逗我開心。洛家是立國以來的世家,何須多此一功。王兄將枳兒託給洛宰輔和我一同照看,實際是把朝政交在我和洛家手中,而我已許嫁洛豐平,這一來洛家難免要權勢滔天。雖說洛家三朝皆爲文臣,懂得進退,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王兄出征後京城空虛,難免有些人要摘下面具張牙舞爪起來,我雖能把控王宮,對朝局卻沒多大控制力,倒不如讓王兄隨行帶上洛家長子,洛家也會有所忌憚,不至於過分。”
她不知想到些什麼,凝望着路旁已經打苞的菊花,嘆道:“怕見無常雨,一番洗清秋。”
這樣一個一向鎮定持重的美人,此時卻流露出這種無奈的神態,不免讓人憐惜。我便打趣她:“你還擔心不知何時能嫁給那洛家公子吧?那洛公子確是一表人才,嘖嘖,難怪你着急。”她臉上果然現出紅暈,秋陽一照,臉上的細嫩絨毛彷彿水蜜桃一般,我看得呆了一呆。
她難得靦腆地笑道:“若論駙馬人選,其實不該從洛、溫兩家中選人,這兩家都已是權臣世家,分庭抗禮,任一家迎一個公主進門,都會打破這種平衡的局面。只是……”
她略了略並不見一絲凌亂的頭髮,“從前幼時,王兄常與幾個陪讀的世家子弟一起在宮內玩耍。有一次他們頑皮打鬧起來,去園圃內折我喜歡的一叢紅芍藥。花瓣灑落一地,我當時在旁很心疼,卻礙着面子不能表現出來。只有……他,輕輕託着枝上一朵,愛惜看了看,便放手未折。”
我拍手大笑:“不錯、不錯,好個惜花的多情少年,難怪能入了鎮國公主的眼。”
她羞怒起來,微一擡手作勢要打我,卻又收回手,仍端正籠在袖裡,薄嗔道:“誰跟你嬉皮笑臉的,成何體統。”便不再理我,徑自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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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觀星臺佔了吉期,容燁便定下出徵之日。拜天祭祖之後,便要領軍開拔。
合宮女眷在宮門內爲他送行。容燁身着銀色薄甲和深硃色披風,與衆人簡短告別後,躍上一匹白色駿馬,比平常的斯文模樣多了幾分陽剛之氣,一衆妃嬪、宮女不由地流露出欣賞傾慕之色。王后強撐病體,由宮人扶着,站在宮門口一直目送。
依照規矩,枳兒要送他父王到城郊。容燁擔心枳兒哭鬧,便讓少曦與我陪着。羽林軍前簇後擁地一隊隊開拔,我們乘的車等了好一會,終於跟在容燁的馬後出了外宮門。
京城道旁跪滿了百姓,高呼萬歲的聲音此起彼伏。
道路擁堵,後面跟着送行的大小官員皆是步行,車馬也行的緩慢。車簾厚重,枳兒吵着嫌車裡悶的慌,我便悄悄掀開一縫車簾給他透氣。
向外看去,路旁百姓們臉上並無多少憂懼之色,正紛紛拿些乾糧往兵士的包袱裡塞。容燁騎在馬上,形容俊美,雖有衛隊在側防備呵斥,路旁女子仍大膽地把無數花枝、香囊向他輕拋過去。
如此磨磨蹭蹭地走出了內城,路面不再那麼平整,馬車便有些顛簸起來。少曦扶着車壁,微皺眉頭,枳兒也小聲抱怨了一句:“這車顛得我腦袋疼。”
少曦板臉訓他:“你是大雍男兒,你父王就要出征殺敵,這點顛簸算什麼。待會到了兵營,咱們都要精神百倍,叫兵士們好好看看,鼓舞士氣。”枳兒便聽話地點點頭。
我心裡嘆口氣,這二位一直長在王宮,養尊處優,實在嬌氣。雍國富足,大小宮殿地面皆鋪着御窯專門燒製的地磚,敲之有金石之聲,又稱金磚,地面連條磚縫也不見。走慣了那種地方,也難怪他們嫌棄這路面顛簸。容燁身體也不十分強健,不知騎在馬上的他滋味如何。
終於來到南郊兵營。
枳兒下車,隨着容燁登上營門前的高臺,一個小將打扮的半大少年快步過來,與宮人們一起爲少曦和我引路,往一旁的閱兵樓上去。
閱兵樓因是供兵將使用,層層臺階都要比宮中高些,少曦身着朝服,長裙曳地,扶着佩茹走得十分辛苦。我瞧着佩茹自己也走不慣這高臺階,便讓跟着我的錦良姑姑也去扶着少曦。少曦被兩邊攙扶着略顯狼狽,卻不忘囑咐我小心。
我則是微提着裙襬在前面走地瀟灑自如,回頭對她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心想着就這麼個臺子,要不是爲了瞞着你,我原本兩下就能躍上來。
那引路的少年本是一直低着頭不敢看我們,卻又不得不耐心等着我們慢慢走,此時擡頭看着我咧嘴一笑:“這位公主殿下倒是走得輕快。”我眼中得意之色未去,聞言扭頭看他,他立刻低下頭,漲紅了臉:“末將失禮,請殿下寬恕。”
我不以爲意,擺擺手:“軍營之中,無需這般講究。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臉更紅了:“回殿下,末將是廖建忠之子,名喚廖辛,今年十二歲,在南郊大營當值,已經不是孩子了。”
原來是此次出征主帥廖將軍的兒子。
我“哦”了一聲,瞧他滿臉較真的樣子挺可愛,就繼續逗他:“你既已不是小孩子,爲何不跟着你爹去戰場殺敵去?”
他呆了一下,磕磕巴巴答道:“廖辛技藝未成,若貿然上戰場,會拖累、拖累父兄,便、便留在後方。”
說話間,少曦已趕了上來,瞪我一眼,替他解圍:“廖將軍此次帶了兩子隨王出征,幼子也該留下,相助照顧糧草軍備之事。好了,快些到窗邊去站好,王兄就要出發了。”
少曦以團扇遮面,與我一道湊在窗邊向外望去。
雍國軍服以棕色爲主,平時看着不打眼,此時列陣站在高臺下,卻顯得頗有氣勢。旌旗獵獵,容燁立在臺上,歃血盟誓、慷慨陳詞畢,拔出腰間寶劍指天,軍鼓聲頓起,三軍振臂齊呼。枳兒站在一邊,用力挺着小胸脯站得筆直。
少曦看着這場景,不由地抓住我的手。我看看左右,宮人們也是一臉慨然之色,廖辛在瞭望臺上,緊握兩個拳頭。
大軍開拔,百官列於道旁長揖相送,枳兒將他父王送到馬邊,一副忍住不哭的樣子。
容燁拍拍他的頭,翻身上馬,又回頭看向我們這裡,指指枳兒,笑了一笑,便催馬向營門外行去。隨行的郎官、侍衛緊隨其後,其中有一人,忽地勒馬停住,也朝這裡看來。
少曦驀地移開臉前團扇,與他四目相對,似全然忘記了身爲公主的矜持。
那洛豐平未着甲冑,仍穿着文官服飾,在馬上擡手,緩緩朝這裡揖了一揖。
少曦看着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在窗後欠身還禮。
我趕緊知趣地走開,去找廖辛胡亂聊了幾句。
這送別出征的場景,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心中一時感慨個不停。
回城路上,看見送行的百姓們已恢復了日常秩序,仍是一片繁華安樂。我便對少曦說道:“不必太過緊張,你看百姓們對此戰頗有信心,各種生意都還是照常在做着呢。”
佩茹也插嘴道:“對啊公主,此次楚國來援、御駕親征,士氣高漲,大家都覺着肯定能大勝一場,將那岐國好好收拾一頓,叫他們再不敢挑事。
少曦面色稍和:“如此最好。”
回到宮門,大家下得車來,偶然間我瞥見禁衛軍中有個將官模樣的中年男子,像看見熟人似的對着這邊笑了笑。我好奇地扭頭看看,恰見錦良姑姑表情略不自然地低了頭。我雖不明就裡,但錦良姑姑一向沉穩不多話,我便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