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舊人

少曦微微嘆息,倒了半碗茶遞與太后:“母后愛女之心,女兒當然明白。只是星宿相剋之說,本就沒有根據,女兒幼年時一貫體弱多病,丹輝當時尚在襁褓,怎會與她有關。這些年女兒的身體都在精心調理,不是好好的麼?”

太后一拂衣袖:“那正是因爲她這些年不在宮中,纔不能對你不利,因此哀家便沒再着緊理會。如今她又進得宮來,這幾日你不是又病了麼?必是又被她衝了星宿。哀家務必要替你除了這剋星!”

少曦仍是耐心開解:“女兒前一陣是因爲幫着禮廷監操持父王殯天和新君登基的典禮儀式,未免勞累了些,因此小病了幾天,並不是大事,現下也已好了。若真有星宿不利,女兒又怎麼會好起來呢。”

太后似全然不聞,仍是面帶恨意。

少曦忽又嘆道:“母后與父王感情深厚,之前也已答應了父王不會再對她不利,就是看在父王的情分上也該收手。母后這般,恐怕不僅是因爲女兒,是否還與那從前的蓉妃娘娘有關呢?”

太后手中茶杯掉在地毯上,悶悶地發出一聲響,她的聲線終於失去了慣常的氣度:“曦兒,你怎麼可以這麼和母后說話!哀家纔不在意那個早逝的女人,哀家執掌後宮這麼多年,向來行事不偏不倚,就算不喜歡她,對她也沒什麼虧待。哀家明白,一個君王不會只屬於某一個女人。只不過,先王也沒有將她半分放在心上!她卻自以爲先王待她與別人不同,到頭來只好自己鬱鬱而終,這樣的愚笨女人又有什麼值得一提!”

少曦嘆道:“女兒也是直到近日才明白過來,父王,果真是沒有將她放在心上麼?爲何辛苦操勞剋制了一生,臨了時卻要將丹輝召回宮中,就爲着看看那雙眼睛……”

不等太后再說話,她已然正色道:“母后,不管什麼原因,女兒都不希望再看到丹輝在宮裡再遭遇今天的事情。咱們雍國夾在魏國與楚國之間,又處在富庶之地,本就是如履薄冰,父王在世時也不過是左右支絀、勉力支撐;如今新君剛剛即位,根基不穩,局面看似太平,實則暗流涌動。在此時,宮中不可再出異動,免得新王分心、朝野猜疑。丹輝雖是在宮外長大,畢竟是雍國公主,應當爲雍國的前途盡力,就如榮昌公主一樣。”

太后略略平靜:“你是說也讓她和親麼?”

少曦點頭:“當初女兒順應父王的心思迎回她,也是想到這一層。雍國已向楚國嫁了一個公主,怎麼好不給魏國一個?女兒本有意嫁去魏國,只是母后疼惜,不捨女兒遠嫁,直接做主爲女兒訂下宰輔洛家。如今恰好來了丹輝,便由她與魏國和親,若她出事,咱們上哪再去找個公主嫁去魏國?母后怎可爲了私怨而阻了國運?”

太后稍一思索,冷靜下來:“我兒說的對,大局爲重,便趕緊張羅起來讓那丫頭嫁去魏國吧。左右她離開這裡,星宿上也衝不了你了。不過,”太后恢復了常態,又拿起那柄如意,帶些揶揄地口氣:“母后爲你訂下洛家,還不是因爲你對洛家的小子一直是另眼相看的麼!母后還不都是爲了你好。”

少曦端莊的神態頓時端不住了,絞着手裡絲帕,嗔道:“母后又在亂說些什麼!”

太后慈愛一笑,便喚人進來,侍女們端上兩盞冒着熱氣的燕窩銀耳湯。

之前劍拔弩張的氛圍頃刻便化爲一團和樂。

這便是母女之間的相處吧,藏在樑上的我呆呆看着,心裡怪不是滋味。

聽她們這麼說,似乎我孃親的離世與太后關係不大;太后要害我,無非是出於對自己女兒的私心,我倒沒那麼怪她了。

我本待等少曦走了,從樑上跳下去嚇嚇太后這黑心婦人,算是給她個教訓。此時看她們這母女情深的模樣,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孃親,眼淚在眼眶直打轉,什麼心思都沒了。

待夜深人靜,我無精打采地回到韶和殿,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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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天天冷下去,少曦不耐風寒,同去給太后請安時,便不在宮門口等我,差了個小內監報信,我到她宮門口她才肯出來。

這些日子去請安的路上,少曦總似無意間說起鄰國的趣事,說到那楚國宮中有個得寵的妃子愛養鳥,楚帝蒐集了各地的珍奇鳥兒養在她宮院中,整個王宮都不許見着一隻貓;又說到那魏帝近年來一心向佛,叫了一幫和尚在宮裡一同住着,每日講經唸佛,還鬧着要去廟裡捨身。

我如今穿着高屐已能夠走得十分順溜,一面漫不經心地聽着,一面胡思亂想些別的。

終於,她看不下去我的散漫模樣,忽然停下腳步,將手中小暖爐遞給隨身侍女佩茹,抓着我的袖子:“我與你說這些,並不是等閒家常話,你可聽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以爲然地瞧着她瞪大的一雙杏眼:“明白、明白,你是說,那楚帝蒐集名鳥,楚國境內想必是人人捉鳥,不事生產;那魏帝一心向佛,魏國境內必是大興寺廟,不事生產。這些都並非明君所爲,對不對?”

她冷笑一聲:“你倒也不算太笨,只是這兩位若真是昏庸無道,爲何楚魏兩國愈見強盛?不過這並不是我要說的,我是要提醒你,並不是每個王宮都像我雍國這樣風平浪靜。”

切,這裡又哪是風平浪靜,你娘前陣子不是差點弄死我麼,我暗自腹誹。

她接着說道:“那楚宮的寵妃宮中,忽有一日,一隻學舌鸚哥說出一句話來,恰被楚帝聽見,勃然大怒,那寵妃因此便被打入冷宮,不出一年就染了風症去了。”

“你好奇那鳥說了句什麼話?說的是,當立呂桓。呂桓是楚帝第三子,那楚帝生性多疑,最恨有人謀劃立儲爭位之事,聽了這一句話自然以爲是這寵妃平日裡私下議論此事,因此翻臉無情。”

“那魏帝因爲要修佛緣,宣稱不再擴充後宮,可巧此時魏國鴻臚寺卿葉家正私下張羅籌劃着欲讓家中的女兒進宮;這本來也無事,悄悄停手便是。只是不知有誰將此事宣揚了出去,傳來傳去,這個葉家女兒便不清不楚地背了個見棄於君上而未能入宮的名聲,再未能出嫁,而葉家亦受傳言所累,大不如前。”

少曦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宮廷之中,人人命運都波瀾詭譎,一句話、一個動作,都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變化,你可記住了?”

我乖乖點頭,知道這是她在提點我,爲我以後嫁到魏國的生活做準備。

關於嫁去魏國,我倒並不太反感。反正我總歸要嫁人的,從前在山裡時本想嫁給阿原,可他是個有主的,我很可能只能從寨子裡挑個李柱子或者其他什麼人;如今嫁去魏國皇室,那皇室中的男人總歸樣貌不會差,並不吃虧。就算不得寵,總有榮華富貴可享,比在山裡養雞織布高強許多。若過的實在不開心,找個機會卷些錢逃走便是。

只是想到這些,我總覺得未來一片茫然,心裡空空落落。

爲了彌補這種空落,我便努力發展起各種興趣愛好來:蒐集了各色茶葉,每日三樣,輪流品辨,小廚房裡的茶爐子日日冒煙;撿來整個御花園的紅楓葉,在紙上粘成各種動物,宮中的內務日日來送宣紙;忽然又想着提高一下從前的糟爛棋藝,便找來會個下棋的小內監日日陪我下棋……

如此花樣翻新地一天天玩過去,少曦大約是看不下去,便調走了原來的李姑姑,另撥了一個名喚錦良的教習姑姑過來。

我與這錦良姑姑打個照面,便是一愣。她的面容,與顧家嫂子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面相暗淡些,皮膚細嫩些,看起來木木的。回想起離開歸雲山時,顧家嫂子要陪我一起回宮,我決然拒絕了,總不能讓她舍下一雙小兒女隨我去一個不知吉凶的地方。她告訴我她的姐姐當年留在宮中,想來就是這位了。

我正愣着,錦良姑姑向我行了禮,並無他話,已退了下去。

第二日,我正待要拉着入畫一起拿了小戳子調製香料,擡眼見錦良姑姑站在門邊,似有話說。我便示意她跟我出來,慢慢行至御花園偏角無人處。未及開口,她眼裡忽然止不住地滾下淚來,我也紅了眼眶。她勉強忍住哽咽道:“奴婢真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到您。”

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比顧家嫂子那雙做飯打柴的手細嫩很多,卻顯得蒼白:“顧家嫂子都告訴我了,您和她都對我有恩,她可是經常嘮叨我的,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自稱奴婢了。當年你沒有跟隨她一起離開,而是冒險留在宮中,是爲了防範那些想害我的人後面的動作。如今宮裡應該不會有人再想害我了,你可以安下心來,咱們安生地過日子。”

她點頭嘆道:“如今鎮國公主殿下確是公正無私,在宮中也是極有掌控的。你也長大了,奴婢確實可以松下勁來了。錦雙她還好麼?她過的怎麼樣?”

我做個鬼臉:“她還在那山溝裡過着窮日子呢,每日從早累到晚:要做飯洗衣,要打柴餵雞,還要照顧兩個泥鰍一樣的兒子女兒;顧家大哥雖然對她不錯,但是窮的連一根花鈿都沒給她買過。她手上全是繭子,臉上也長了皺紋,看起來倒像是你姐姐。”

錦良姑姑被我逗得笑起來,復又哽咽道:“好,好,這樣就好。洗衣做飯,養兒育女,可不就是從前天天盼着的好日子麼。”

我想起顧家嫂子,她給我盛飯時眼角的笑紋,河邊洗衣時哼的小曲。雖然生活窮苦,但確實從未見她皺過眉頭、抱怨過一聲。從前覺得她也許是在我面前故作堅強,現在我忽然明白,她是真的覺得幸福,那纔是她們企盼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