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見父

太子隨和,一路上邊指着各個宮房向我熱心介紹起王宮的佈局,邊試圖與我敘敘舊:“本宮記得在你剛出生時去看過你,那時本宮也是個小孩子,瞧見你那時有些皺巴巴的,便隨口說了句這個妹妹不好看,誰知你像是能聽懂似的,當場就大哭起來。哈哈哈,不知你可還記得?”

我略汗顏,跟着他乾笑幾聲,口裡應道:“記得、記得”,卻暗自腹誹道:皺巴巴時候的事情,我能記得纔怪,這位太子可真是會聊天。

不過看的出,太子也是個話多的,倒合我性子,我不由地感覺與他熟悉起來。

太子正妃一副柔弱樣子,彷彿話說多了就會疲倦,其他太子的妃嬪們仍是很矜持地與我搭些無關痛癢的閒話,不過看的出來,她們的風格顯然是已被太子殿下帶歪了,你一言我一語,也都算的上話多。

只有少曦一路甚少言語,步態端莊沉穩。

一路上,見得紅牆靛瓦,亭臺水榭,佈置得當,並非如我想象的那麼奢華。仔細一瞧,只見門柱都是貴重楠木製成,簾幔皆是絲絨厚絹,才覺得王宮果然富貴。待得走到一座巍峨的宮殿前面,衆人便都安靜下來。宮殿門前兩側端坐着兩隻水龍獸石雕,更顯莊嚴。

俞大監點點頭示意門廊下站着的一個內監,那內監便進殿去稟報。不多會,他便小跑出來,宣道:“南華公主覲見!”

內監領着我,一步步走進殿裡去。

殿中設着一副花梨木座椅,鋪着半新不舊的緙絲繡墊子;牆上掛着幅巨大的雲母石畫,几案上擺着雨過天青色的骨瓷茶具,光澤潤暈。

轉到偏殿,掀開珠簾,只見一箇中年婦人立在寬大的雕花牀架下,發間鳳釵熠熠發光。深硃色牀帳下,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正費力地坐起來。他雖然憔悴,卻可以看得出年輕時的俊美風采。我睜大眼睛看着他鬢上的點點白髮,想在他臉上尋找與我相似的痕跡。

正發怔,聽得帳旁的內監乾咳一聲。我呆呆跪下,拜了三拜,生硬叫道:“父王。”

他似是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擡擡手讓我起身來。

我們兩人就這樣無言對視了半晌。

我本打算好見了他面就質問他的那些問題,此刻看着他蠟黃的臉上顯出的老態,竟是心裡一酸,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縷縷檀香菸從精緻博山香爐內緩緩升起來,燃着這殿內的沉默氣氛。

那婦人見狀,便開口道:“南華公主爲母守制,不辭清苦,孝心可鑑日月;如今歸來,父女團圓,合宮上下無不歡喜。陛下這幾天成日唸叨着,精神好了許多,現下見到公主,高興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內監小聲提醒我這便是王后,我便再次生硬地拜道:“見過王后娘娘。”

按理我是該稱她爲母后纔對,可母親這兩個字於我十分重要,我實在不想這麼叫她。

王后眼露不悅,彎彎嘴角算是笑了笑,終是未計較這個稱呼。

我這父王招招手,讓我上前去。我便像個木頭人似地,走到他跟前的織錦腳凳上坐下。他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喃喃道:“竟都快長成個大姑娘了……”打量一下我身上衣衫,他復又嘆道:“爲父確實對不起你……”渾濁的眼中慢慢落下淚來。

我有些後悔未曾換件衣裳打扮齊整再來見他,讓他覺得我這些年吃了多少苦似的。確實,連這宮裡的門簾也比我這身衣裳的料子好,但我在歸雲山又不缺衣少食,逍遙快活,並不覺得有什麼苦處。

我想寬慰他幾句,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早有一旁的內監及時上來勸說開解,便讓把候在殿外的太子一行人召了進來。

這羣人一進來,氣氛便輕鬆起來。

我默默舒了口氣。

*****

夜幕降臨,整個王宮的盞盞大紅宮燈漸次亮起來。

這一整天,我好似個人偶,被牽引着與諸宮的各個品級的人相見、行禮、寒暄,體力上雖不累,心裡早已是被這些繁文縟節煩得想罵人。偶爾被問起在法檻寺的生活,便三言兩語糊弄過去。所幸衆人見我不想多說,以爲是忌諱,也並未再多問。

好不容易一天結束了,我坐在蓬鬆絲滑的錦被裡,長出一口氣,想起了義父。

從前,在他讓我看的書目中,偶爾會出現些描述宮廷生活起居的書。我總抱怨那是些沒用的廢話,也不用心看,可恰是從前因爲粗粗看過這些,今天總算沒有太過手足無措。大約那時,他便是料想着我有朝一日可能回到王宮,不至於一無所知吧。

從未躺過這麼軟的牀,陣陣睏意洶涌而來,我往後一倒,剛沾着枕頭就睡着了。

我這剛認下的父王賞賜給我許多東西,綾羅綢緞、珠寶翠玉,小部分我只在書裡見過,大部分我聞所未聞,總之都是價值不菲。

我見錢眼開,興致勃勃地和服侍我的兩個宮女,入詩與入畫,一件一件地將賞賜的東西登記入冊,順便把玩一番。一邊努力剋制住我那副從沒見過這麼多寶貝的窮酸表情,一邊想,這隨便的一件拿回歸雲山去,得夠換一寨子人吃上好幾年的口糧了。

少曦帶了王后給我的賞賜過來,見狀便冷冷嘲道:“瞧你貌似大大咧咧,心思倒是細密能算計的,故意穿了件窮破衣裳給父王看,讓他更加覺得對不住你,自然賞賜也是更豐厚了。只是爲人子女,爲這點東西就故意惹他傷心,真是不值。”

我懶得與她爭辯,只白她一眼,還是規矩地謝恩,將王后的賞賜照單全收了。我並不喜歡王后,沒準當年陷害我孃親的人裡就有她;憑我的直覺,她應該也不喜歡我。但這些金銀玩意我還是收下,萬一哪天我又要離開此處了,這些寶貝足夠我在宮外逍遙的,幹嘛跟錢過不去。

她輕蔑看看我,拂袖而去。

我不以爲然,朝她背影做個鬼臉。

入詩與入畫皆是一臉惶恐,忙上來悄悄告訴我,這浩太公主可得罪不得。她深得國君與王后寵愛,自幼與太子一起接受太傅授課,雖然年紀不大,卻心有城府。這兩年國君纏綿病榻,王后親自照拂,其他的幾個妃嬪要麼病弱要麼庸懦,宮中事宜實際上交由浩太公主打理,而她年紀雖小,處事卻公平穩重,將後宮治理得上下有序,倒比從前王后治宮時還要井井有條,因此在宮中頗有威信。

我悻悻地“哦”了一聲,心裡嘀咕道,怪不得那麼大架子。

我的寢殿韶和殿,與少曦的朝和殿相鄰,她便讓我每日清晨在宮門口等着,由她帶我一道去給國君問安。我雖不賴牀,但那套穿戴複雜的繁瑣衣衫讓我實在厭煩,更別提還要在臉上點上妝容、頭上梳好髮式。

入詩與入畫以及負責我禮儀教習的李姑姑,每日忍受着我的臭臉和各種不配合,七手八腳地將我打扮齊整。待得我出得門去,便見到少曦已鐵青着臉在她的宮門口等着。

雍宮中,服飾華麗奢靡,她一襲襲輕盈的絲織衣裙,長可曳地,走起路來飄飄似仙;裸露着的修長脖頸、鎖骨和肩頭,無不形狀優美地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裡,更顯白皙剔透。她時常手持一柄輕巧的團扇,仕女撲蝶的流暢圖案,白玉手柄與她腕上一串紅色玉石手鍊相映成趣。

這樣一個美人,雖然是板着臉,卻總每每讓我覺得驚豔,不免誠心誠意讚美一番。

然而她從不領情,總要毫不客氣地挑些我的毛病出來:

“走路爲何總是搖搖晃晃?教習姑姑應該告訴過你,不可以連跑帶跳,成何體統。”

“不可以笑得那麼粗陋,難道你不知道閨閣女兒應當笑不露齒麼?成何體統。”

“昨日午膳你未免吃得太多太快了些,成何體統。”

……

我因沒纏過足,一雙腳比宮中女子大出許多,踩着織造院連夜趕製出來的高屐繡鞋,走得已是格外吃力,專心腳下的同時,口裡還要應付她,更是雪上加霜,這一路真是難熬。

待得漸漸熟悉了宮中地形,我便常常穿上便服,獨自一人悄悄溜去臨荷宮中。俞大監告訴我,我孃親生前便是居住在這宮裡。

臨荷宮內已久不住人,只有一個眼花耳背的老嬤嬤守着,從未發現過我。宮內桌椅倒是時常打掃,並沒有沉澱太多灰塵,我便每次都呆呆坐很久,想象着當年孃親在這宮中住着的光景。在偏殿桌上,卷着一副女子的畫像,我展開來看,認得畫的是我孃親。

小時候看見別人都有孃親,而我不知自己孃親的模樣,便纏着義父將孃親模樣畫給我看。這幅畫像的上的孃親,端莊坐在荼蘼花架下,櫻脣微抿,像一個標準的后妃那樣嫺雅笑着,首飾衣着略華貴些,卻遠不及義父畫的那副神采飛揚、璀璨照人。

*****

去請安時,國君總是留下我在牀邊坐着。我雖然平素話多,可是對着他卻總是一句話也想不到說,他也只靜默地靠坐在榻上看着我出神,時而虛弱陷入昏睡,醒來便朝我伸伸手,我便會意地湊過去讓他摸摸頭。

一日,他突然開口道:“爲父本來與你師父約定了,此生不再召你回宮,可如今爲父的此生眼看就快結束了,讓你回來也不算太違反約定。待爲父去後,你若想離開便隨你自由……你這雙眼睛,像極了你母親,爲父每每看着,就想起從前一件一件的舊事來……過去這十幾年,爲父常常想,若你和你母親在跟前,爲父便可以時常摸摸你的小腦袋,抱抱你,看你長的多高,長的多重。”

我壓抑許久的怨怒和委屈,忽地被這話勾起,終於忍不住問出那個一直憋着的問題:“既是如此,爲什麼你當初不好生對待我孃親?爲何讓她鬱鬱而終,讓我長在宮外?”

他渾身一顫,手慢慢收回去,半晌,只是自嘲似地笑了笑:“自古君王皆無情,寡人也只不過是個無情的人而已。”

他似極疲倦地揮揮手,示意我退下。

之後,再去請安時,他沒有再留下我。

正德十八年盛夏,一天夜裡下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雨,暑氣頓消,人人都比往常睡得更踏實香甜些。

次日清晨,經雨水沖洗後的太陽光芒刺眼。

雍國久病在牀的國君,再未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