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客樓殺得血流成河,監司裡還是一片寧靜。
燭臺、石桌、棋盤……趙擴拈着一顆白子,重重的扣在棋盤上,朗聲笑道:“嗯,這就是了。”
趙飛棋至中盤,一條大龍被屠的乾乾淨淨,自然沒有勝理,便丟子認輸。頗有勝亦欣然敗亦喜的做派。
趙擴心知肚明,論到棋藝,自己比起趙飛來說,還是要差了好幾個檔次。看着趙飛這麼賣力的搏殺,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這份棋力就更加難得。想要輸,很容易。但是要輸得驚心動魄,不留痕跡,那就是高手的做法了。自己身爲嘉王,是未來的太子人選,趙飛讓自己幾盤棋並不算什麼。
“下了兩盤,都是險勝。歇會兒吧。”趙擴一伸手,身邊便有伺候着的宮女遞上熱乎乎的溼毛巾來。他擦了擦手,拿起棋盤邊上水果盤裡放着的蘋果,清脆的咬了一口,笑呵呵的說道:“今天是辛夫人的生辰,也不知道貴客樓熱鬧成什麼樣子。”
趙飛淡淡的說道:“辛稼軒一生之中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只是區區幾個金國刺客而已。若是他就這麼死了,那可就丟人到家了。今天的金國刺客,必然討不了好去。”
“是啊,辛稼軒這一生已是傳奇了。”趙擴悠然神往,他娶的王妃便是韓侂冑的侄女,和韓家走的很近,潛移默化之間,也受到不少影響。對於中原,趙擴也曾暗暗立誓,將來一定要收復故土。像辛棄疾這樣的官員,正是趙擴最爲欣賞的。
可是趙擴轉念一想,現在辛棄疾他們都已經年歲不輕了。自己還只是嘉王而已。過些日子,自己父親登基爲帝,也不知道要做多久皇帝。等到自己能夠掌握朝政的時候,辛棄疾他們是不是還在人間都難說的很了。想到此處,趙擴忍不住低頭嘆息一聲。
“嘉王爲何嘆息?”趙飛看他臉色不善,便輕聲問道。
趙擴微微搖了搖頭,悠然說道:“我只是在想,當年高宗皇帝殿前猛將如雲,當今官家用虞允文相公北伐,也是聲勢浩大。卻爲何都功虧一簣呢?”
趙飛知趣的閉上了嘴,高宗時期的確猛將如雲,岳飛、韓世忠哪個不是赫赫有名的大將。只是高宗皇帝已經失去了進取心,苟安既可。又怕迎回二帝,又怕將領們功高震主,自然難以取勝。虞允文北伐,要說起來,部下良將謀士也不少,可是朝中反對力量太大。軍隊在前線打生打死,後邊自己人還在拉着後腿,後勤跟不上,援軍走的比蝸牛都慢,若是能北伐成功纔是怪事了。
不過,這些話都不是趙飛能說的,於是他就只是看着趙擴,並不言語。
“趙監司,你對如今宋金兩國的局勢,如何來看?”趙擴心中一動,眼前這個趙飛,也算是個人才,年紀也頗爲合適,若是能夠和自己一心的話,將來收做自己的班底,也是一件好事。
趙飛何等聰明,怎能不知道趙擴這句話的意思,仔細想了想,趙飛謹慎的答道:“嘉王,宋金兩國自從虞允文相公北伐之後,便不再有大戰事。兩國之間也互通來使,但,下官以爲,這只是一個假象而已。”
“假象?”趙擴追問道。
“的確是個假象。”趙飛指着棋盤上的黑子:“黑棋佔據北邊的半壁江山,只是他們窮兵黷武,加上北方漢人屢屢起義,南歸之士層出不窮。北方的局勢並不太平,金人和漢人之間的矛盾很難調和。而金人本來只是遊牧民族,騎射放牧爲生。入主中原之後,他們要一下子從遊牧變成農耕,朝中大臣大多沒有經驗,官制也是照搬我們大宋的體制,這些都是金人的隱患。更重要的是,金人的軍隊戰鬥力下降的太快,當年完顏阿骨打起兵反遼,有道是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那時候萬餘女真人就能把遼國糾集的二十萬大軍打的落花流水。戰鬥力之強可見一斑。而到了中興時期,反倒是我們宋軍屢屢以少勝多,這樣的戰例無論是岳飛相公還是韓世忠相公,都曾經做到過。當年岳雲小將軍八百鐵騎力敵金軍近兩萬,鏖戰一日,全軍幾乎成了血人,勝利的卻是我們宋軍。到了虞允文相公北伐的時候,雖然最終是失敗了,卻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金人的戰力還在不斷的下降之中。”
“金人的強大戰力,是建立在他們天生的騎射本事,部落式的生活,讓他們彼此守望相助。對財富,對美女的貪婪,讓這些金人充滿了戰鬥的慾望。只有戰爭,才能讓他們過上希望的生活。”
“而如今,金人已經得到了他們想要的,雖然江南更加富庶,可對於他們來說,中原的博大,物資的豐富,已經讓他們喜出望外。在這種沉迷的氣氛之中,還有多少金人能保持着最初那種強悍的戰鬥慾望?沒幾個了。”
“金人越來越多,就會越來越複雜,以前女真人少,幾千人,上萬人而已,生活在一起,大家親如兄弟姐妹。現在呢,女真人越來越多了,管理一個萬人的小部落,跟管理數百萬人口的大國,絕對不是同一個辦法。他們自身的矛盾也在不斷激化。愈演愈烈。”
趙飛緩了緩,擡眼看了看趙擴,只見嘉王正在用心聽他分說,便接着說道:“金人以爲解決問題,就是要發動戰爭,以爲自己手中的刀就能梳理國內的矛盾。所以,金人一旦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他們必然會南下,朝更加富庶的江南進發,用鮮血、財富、女人,將國內的矛盾轉移出去。”
“這段日子,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但是遲早都會到來。”趙飛斬釘截鐵的下了批語。
趙擴點了點頭,對趙飛這番話顯然十分認同,不過,隨即他又搖了搖頭,淡淡的笑道:“說是這麼說,但是我們大宋的問題也不少。軍隊一再墮落下去……”
趙擴苦笑着說道:“紹興大營也算是隸屬於御前營的兵馬了,聽說金錢豹就帶了幾百個人殺到紹興大營,片刻功夫就把紹興大營全都繳了械。本王是真不知道應該誇金錢豹訓練有素呢,還是應該罵史山唐是個蠢貨。”
“金錢豹是有本事的。不然也不會調他來紹興了。”趙飛解釋道:“史山唐不會練兵倒是真的,不過……”
這不過之後的話,趙飛沒有說出口,可是趙擴也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金人要是能夠打到紹興來的話,臨安八成都已經丟了。那時候紹興大營是不是垃圾已經無所謂了。大宋,估計也要滅國了。
“駐屯大軍還是有相當戰力的。”趙飛寬慰道。
“且看着吧。駐屯大軍那些有本事的將領接二連三的被調回內地。本王只怕,駐屯大軍早晚也是要變成一團渣子。”趙擴忍不住抱怨了兩句。
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閉了嘴。再說下去,只怕孫子就要批評爺爺,侄子就要罵到叔父了。話題到此爲止打住也就是了。
“聽說不久後你會調回臨安,在禮部任職?”趙擴岔開話題問道。
趙飛沉吟道:“是,去禮部事情多少也清閒一點。”
“史山唐死在紹興,你卻要去史彌遠的手下做事。呵呵,有趣,有趣。”趙擴說着話,靜靜的看着趙飛的眼神,似乎要從他眼神的變化中找出幾分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
“史大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不會因爲這點小事跟我計較的。”趙飛淡淡的說道。
兩人在院子裡說着閒話,趙飛的府邸佈置的十分精巧。這兒是內院,院落並不算大,卻從紹興的活水之中引入一條小溪,清澈的溪水順着石渠流過,在月光的照耀下,露出點點熒光。橫跨小溪的有一座石拱橋,橋上有個八角小亭子,四個人坐倒也不顯得擁擠,清風一陣陣從橋上掠過,端的是好清涼啊。
外院駐紮着紹興軍的官兵,對監司進行嚴格的保護,內院裡都是趙擴的貼身侍衛和教閱房的細作。看守的這麼嚴密,想來刺客想要混進來也十分困難。
就連伺候在一旁的侍女,都是教閱房的人。趙擴自然十分滿意這裡的佈局,悠然自得的乘涼,和趙飛說着閒話。
只是一轉眼間,趙擴似乎看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忍不住從石凳上站了起來,走到橋邊,看着潺潺流過的溪水。
趙飛引的是活水,石渠並不算深,最多不過一尺半而已,可是趙擴藉着月光,似乎看到溪水之中有個小小的人影,在水底裡順流直下。
“有人?”趙擴雖然有些吃驚,卻還沒有慌亂,退了兩步,對隨行在身邊的教閱房女子說道:“下去看看。”
教閱房的女子共有四人在這裡伺候着,除了小舞之外,餘下三人的身手都還不錯。聽到趙擴的吩咐,便有兩人應了一聲,快步走下橋去看着。小舞也似乎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黑影,只是她無法確認那到底是不是一個人,便睜大了眼睛走到橋邊仔細看着。
她的手中緊緊扣着一支響炮,這東西並不大,但是在深夜裡,足可以聲震四野,讓四面八方的護衛都能聽到。
月光靜靜的灑在水面上,詭異的銀光順着水波不住閃動,下去的兩名女子,小心翼翼的走到小溪旁邊,找了一支竹竿,謹慎的挑入水下,要把那個詭異的東西給挑上來。
這一挑上來,兩名女子都鬆了口氣,其中一人回頭揚聲叫道:“不是什麼人,是個早已死了的小猴子而已。在水裡看起來,是有七八分像是人形……”
趙飛和趙擴齊齊鬆了口氣,這兒引的是活水,但是一個正常人很難把自己的身體縮小順着水流進來花園。原來只是一個可能淹死在外邊的猴子,順着溪水流了進來,這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兩位男子走到橋邊,看着下邊的女子將那具小猴子的屍體,挑起來,放在岸邊,小心翼翼的放好……
“真是奇怪,居然還有猴子死在水裡,難道是傳說中的猴子撈月?”趙飛淡淡的笑道:“只可惜月亮沒有撈到,反而把性命給賠了進去。”
兩人靠在橋邊說着話。卻沒有人留意到最後那名教閱房的女子,緩緩的順着石拱橋的欄杆邊上,不知道從哪裡,扣出一根五寸許的短刺,反手別在胳膊後邊,輕輕移動腳步朝趙擴和趙飛走去。
她叫雲歌,這名字頗爲好聽,生的嬌小玲瓏,頗爲秀麗。只是這一刻,她的眼中卻閃着有些興奮的光彩,呼吸也忍不住有些急促了起來,反握着短刺的右手一鬆一緊,汗水已經順着掌心溢出。
趙擴那並不算寬闊的後背就在她的眼前,最多還要往前走上兩步,雲歌就可以把手中的短刺刺入趙擴的後心。短刺上早已被抹上了強烈的劇毒,這種毒乃是金國樞密院南府最強的蛇毒,只要入體,就算是御醫在身邊也救不回來。雲歌不需要把短刺刺入趙擴的後心,只要劃破他一點皮膚,就足以讓這個大宋皇位的未來繼承人死的乾乾淨淨,痛苦萬分。
一步,雲歌的腳步聲很輕,沒有驚動這三位。她緊緊咬着銀牙,身體微微有些顫抖,不知道是因爲害怕還是因爲興奮。那兩名教閱房的女子還在橋下處理猴子的屍體,小舞的武功並不算好,雲歌有足夠的自信,就算被發現,她也可以在橋下的女子搶上來之前,打倒小舞,然後殺死趙擴。
爲什麼是用打倒?雲歌的眉頭微微皺了皺,潛意識裡,她並不想殺死一個跟她一起在教閱房生活了這麼多年的人。
再有一步,雲歌就可以走到趙擴的身後,到時候她只要一擡手,就可以把趙擴殺死。她已經激動的有些難以抑制。殺死太子的長子,或許,自己就能改變歷史。
“別動了。”小舞幽幽的說道:“我沒有想到是你,雲歌,但是你最好不要再動。因爲你再動一下,你就會死。”
雲歌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小舞發現的,但是眼前這三個人,兩個是不會武功的男人,一個是小舞,再不動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要錯過。反正雲歌已經不打算活了,便將短刺亮出,閃電般的刺向趙擴的後心。
唰,一陣猛烈的破空之聲,一根短棒從天而降,擊中了雲歌的手腕,短刺清脆的掉在地上。
她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跪倒在地,撿起短刺朝趙擴擲去。
只是那支令她絕望的短棒再次出現,將那柄短刺不知道擊飛到哪裡去了。
從亭子的頂上跳下來一個小和尚,這個和尚除了腦袋上的香疤之外,就再也看不出一絲和尚的模樣了,他冷冷的看着雲歌,脫口而出:“善了個哉的!”
“你是什麼時候上去的?”雲歌死死的盯着無法。
無法沒有理她,他出手根本不考慮男女之別,或許在這個花和尚的眼裡,什麼男男女女都只是一副皮囊而已。他一伸手就扣住了雲歌的胳膊,隨即順着她的胳膊一路捏到肩窩,用力一扭,將她的胳膊卸脫了臼。
小舞忽然開口說道:“教閱房的人,搜身我來搜。”
“小心點。”無法補了一句:“要是你出了事,我可沒法還一個這麼大的漂亮姑娘給韓風大人。”
趙擴早已轉過身來,看着咬牙忍痛的雲歌,緩緩的問道:“你是教閱房的人,我知道樞密院當年挑選教閱房女子的時候,都是仔細查過的。你是漢人,爲什麼會幫着金人來行刺我?到底是爲什麼?錢?”
雲歌看着趙擴,忽然冷笑道:“錢算什麼,別以爲人人都愛錢。我是要殺你,我是漢人又怎麼樣?漢人把我當人看了嗎?我在教閱房裡,十五歲就被人欺凌,你是高高在上的嘉王,當然不知道。那一年,我就懷了三次。墮了三次之後,這輩子也沒法生養。我現在看到穩婆,還是渾身冷汗。你們真的把我當人了嗎?什麼大官小官,什麼賤人賊子,都可以來教閱房發泄一番。既然你們對不起我,我又爲什麼要爲你們這個朝廷守什麼忠誠?”
“這麼說,是金人早就已經策反了你?”小舞面無表情的問道。
“是啊,他們找我,幾年前就找到了我。”雲歌咬牙切齒的說道,豆大的汗水順着額頭流了下來:“趙擴,你命大,我沒能殺了你。”
“我可沒有對不起你吧?”趙擴嘆了口氣:“冤有頭債有主,就算你說的是那個道理。也不至於來殺我啊。”
“你跟他們也沒什麼兩樣。朝廷爲什麼會用這樣的人做官?還不是你們這些所謂的龍子龍孫搞出來的?今天我失手了,要殺要剮,隨便你們。”雲歌狠狠的罵道。
趙擴搖了搖頭,揹着手走到了一邊。
小舞卻接着問道:“雲歌,姐妹一場,你告訴我,教閱房裡還有什麼人被策反了?”